第15节
赵幼苓皱眉。 泰善揉了揉鼻子:“殿下那……出了点意外。” 他张了张嘴,要说的事好像不太好拿汉话讲,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阿泰尔殿下想给殿下介绍一位姑娘。殿下被烦得不行,就随口撒了个慌,说是部族里已经有了看中的姑娘。” 他看着赵幼苓黑溜溜的眼睛,到底还是坦白了:“那位殿下惯常是个倔脾气的,见骓殿下说有这么一位姑娘,便吵嚷着定要看上一看。部族里本就适龄的姑娘少,就是有,阿泰尔殿下也都见过,所以……” 找不着姑娘,他就想着找个年纪小一些的男孩扮一扮。看看一个个晒得黑黝黝的小子,再想想肌肤雪白,雌雄莫辩的赵幼苓,泰善直接就摸了过来。 赵幼苓心里打鼓,忙不迭摇头:“我是男儿,就算是阉奴,也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见她仿佛恼了,泰善面上仍旧笑盈盈的,只挂了些许的歉意,叹道:“只是作一回女装,如何就成了屈辱。你且想想,这回你帮了殿下,殿下感念你的好,之后自然会好好看顾你。如此,你在部族的日子便更不会难过。”他低头笑,“况且,我听闻,阉伶有时也会为唱曲专门做女装打扮。” “我……”赵幼苓皱了皱眉头。 泰善原是微微俯身在和他说话,这会儿已经直起了身子,面上笑容不该,只是眼底露出几分凉意:“罢了,既然不愿,那就不用勉强。” 泰善转身要走,赵幼苓咬了咬牙:“我穿!” 她如今还要靠着呼延骓。 只是穿一次女装,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本来就是女孩……她……不算受辱吃亏。 几个妇人一直在等着他们,见人终于点了头,忙拉着赵幼苓就要去解她衣裳。 赵幼苓吓得脸色发白,余光瞥见泰善还站在毡包内,慌张地就要躲闪。妇人们只当“他”这是害羞了,扯了她们换衣裳用的布挡住,又赶走泰善,这才叫她在后头把衣裳穿了上去。 等人出来,妇人招手让她在垫子上坐下,一人捧着镜子,一人拿着梳子,笑眯眯道:“这模样长得多漂亮,要不是晓得是个男娃娃,还真是要当个女孩儿看。就是显小了一些,给她梳个成熟些的发髻吧。” 妇人们说的都是吐浑话,赵幼苓只做听不懂,老实地坐在那儿,由着她们打扮自己。 妇人们以为她听不懂,一直在不住口地闲聊。细碎的话语中,赵幼苓理顺了呼延骓和这一位阿泰尔殿下之间的关系。 的确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不错,更重要的是,这一位大概是呼延骓所有继兄弟及同母异父兄弟中关系最好的一个。关系好到小时候没少因为听到昆那帮人背后说人坏话,帮着呼延骓跟人打群架的地步。 听到妇人说阿泰尔十岁那年,一把火烧了叱利昆一个冲呼延骓抛媚眼的宠妾的毡包,赵幼苓差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心底那些郁结,因这些趣事消散了大半。 妇人见她唇角勾了勾,忙拿生硬的汉话问了问。赵幼苓抿唇不说话。妇人们便也照旧闲聊开,只是聊的内容却从几位殿下身上转开,改成了家长里短。 赵幼苓虽听着再没之前那么有趣,也只做听不懂,看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微微出神。 她上一次穿女装,已经是四岁之前的事情。 春日的桐花飘飘洒洒,她还记得她那些同父异母的阿姊们,穿着漂亮的春衫,在王府的花园里荡着秋千。 那些或美艳或清丽的面容,如若韶王府没有出事,此后几年便将穿着漂亮的衣裳,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各类宴席上,然后一个一个,嫁给她们的如意郎君。 而不用像她这样,抛弃印着宗室痕迹的名姓,女扮男装,艰难求生。 妇人开了首饰匣子,戎迂的首饰不比大胤的簪环精致,但也不是什么差的。只是赵幼苓年纪太小了一些,妇人们在匣子里挑挑拣拣,这才挑了一套看着活泼有趣的首饰,往她头上、耳朵上戴。 一边戴,一边有妇人在笑:“这模样越看越漂亮,再长几年,也不知道会生成什么模样。” 话说完,原先被赶出毡包的泰善回来了。 妇人们笑着从赵幼苓身边走开,待他走近,少顷,面露惊讶之色,一个个笑得越发开怀:“大人可得把他往两位殿下面前带一带。” 泰善闻言笑开,绕着人打量了一圈,这才催人起来,带着就出了毡包。 那一边的毡包里,兄弟俩谁也没说话,只对望几眼,各自撇开头。 阿泰尔大概是嚷够了,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灌了自己一杯水,末了大大咧咧拿袖子擦了擦嘴,回头去看毡帘,没见着有人进来。 “你跟泰善是连起来骗我的对不对?”阿泰尔有些不耐烦,“我说阿兄你究竟在想什么,真要等他们给你塞个妻子?” 呼延骓表示不想回答。 阿泰尔拍桌子:“就说我那儿,他的人就已经开始在父汗跟前动脑筋,三番几次往我毡包里塞女人,阿兄这个年纪,要是有妾还好说,没有妾,也没妻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底下有的是没什么脑子的蠢东西,叫叱利昆那帮人说动了心思,把自己女儿献上来,到时候叫你的毡包乌烟瘴气,连口气都顺不了。”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不信,你铁定是随便在部族里扯一个出来给我看看的。” 任凭阿泰尔说再多,呼延骓都是面无表情。 他脾气向来如此,不想说的事,就是把人打上一顿,也照旧闭口不语。可偏偏这么副看着冷心肠的人,养了整个部族近百口人,身边的人年纪虽大些,可个个忠心不二。 部族里的人进出了几回毡包,案上的茶水也凉了几回。阿泰尔有些坐不住了,拍了桌子就要站起来。 “人现在都没来,你们果然是骗我的!” 阿泰尔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毡帘掀开,泰善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呼延骓看着他,眉头轻皱:“来了?” 叫呼延骓说,他和泰善对阿泰尔撒的那个慌,实在是无奈之举。全然没想到阿泰尔这一次竟然死活要见到人才相信。 想着这事的麻烦之处,他方才坐着虽镇定,心头却隐隐生出了不悦,只想着大不了就动动拳头,把那烦人的弟弟打出去。 可泰善回来了,打弟弟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泰善笑着点头,侧开身子,让出了身后跟着人。 来人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阿泰尔还小上许多,却不怯弱,只微微低着头,便迈着轻盈的步伐,稳稳地走进了毡包。 这是个小小少女,皮肤如羊乳般白皙,一双美目蕴着星光,穿一件藕粉色袄衣,袖口是雪白的狐毛,衬得一双白嫩的手越发透亮,头上簪的是光泽细润的玉兔模样的簪子,镶着两枚小巧的玛瑙做那兔眼睛。 虽然看着娇娇俏俏,只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带娇弱,反而透着几分镇定和大气。 呼延骓眼底闪过明光,转瞬即逝,见小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唇角含笑,朝他福身行礼,呼延骓起身,几步走到她身前。 他没想到泰善会把赵幼苓带出来,且还做了一身女孩打扮。只是这么看着,的确是天生一副好样貌。 “云雀儿。”呼延骓道。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福身道:“殿下。” 她一开口,就是一副黄鹂嗓子,清清脆脆,听着分外动听。 呼延骓愣了片刻,敛去面上打量的神色,托着她的手肘,便将人引到了阿泰尔的面前。 赵幼苓进门时只扫了阿泰尔一眼,便把目光都投向了呼延骓。这会儿被人引到阿泰尔面前,就见骓殿下的这位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弟弟,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连连往后退。 赵幼苓只得扭头去看呼延骓。后者眉头皱起,似乎是觉得自家弟弟现下这副模样,看起来太丢脸了一些。 “阿兄……阿兄是从哪里捡来这么一个小妖精的?” 要不是阿泰尔说话时,口中喊的“小妖精”并没让人听出几分鄙夷,呼延骓只怕就要拳头招呼了。 “阿兄快与我说说,回头我也去捡一个这副模样的小妖精来。” 他说完又去看赵幼苓,目光灼灼,哪里还有刚才的羞涩。 呼延骓眉头拧起,不客气地把人推开:“人见了,你该滚了。” “成的,成的,我这就走。”阿泰尔嘴上说着走,可眼睛还盯着赵幼苓看,不等呼延骓捏了捏拳头威胁,他往边上躲了躲,道,“阿兄,这小妖……这小嫂嫂看着太小了一些,回头我给你留两个女奴先侍奉着。” 他丢下话,拔腿就跑。呼延骓脸色铁青地赶了忍笑的泰善去追,等偌大的毡包里只余了他和赵幼苓两人,这才神色稍缓。 赵幼苓动了动,张嘴就想告退,却见呼延骓蓦地转过身盯着自己。 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第16章 呼延骓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女,沉默得连眼底都不带半分烟火气。 赵幼苓生得娇柔,身形单薄,的确更像是女娇娥。先前穿了男装,倒只觉得清秀些,像个漂亮的小郎君,等换了这一身女儿家的装扮,无端就把身上那有的几分英气压下去,只剩纤细袅娜的姑娘模样。 毡帘卷起,北风吹来,她脊背挺着,迎着他的目光,动也没动,倒让人觉得这是一株挺拔的白杨,不似脆弱的娇花,花茎纤细一折就断。 这样的姿态…… 呼延骓看着,忽然就眯了眯眼,蓦地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人脸抬了起来。 “大胤的阉伶,都似你这般气度?” 看着赵幼苓这副模样,呼延骓心头升起一抹异样。 他知这小东西身份有异,看着似乎的确是个阉伶,且与那些大胤教坊的女人相熟,实则只怕身份并不普通。 刚刚她进门那几步,看着步伐快,可行不露足,这样的仪容他只在他生母身上看到过。那是被人经久教导出来的。 赵幼苓并不作答。 她看得出来,她身上有秘密的事,没瞒过呼延骓。 有些习惯是融入骨子里,不敢也不会忘却的。赵幼苓跟着生母在韶王府住了那几年,便是还没有开蒙,也耳濡目染,学了微末的姿态。 这些习惯,她从前也记得,却是被叱利昆的女人嫉恨,硬生生打断过一条腿。哪怕后来养好了,腿也已经瘸了,面上看不出问题,却是再做不到行不露足。 就算想要挺直脊背,也只能苦撑一小会儿。 赵幼苓想着,垂下眼帘。 “阿泰尔这段时间都会留在部族里。”呼延骓撒手,就着她的衣袖,擦了擦指尖蹭到的脂粉,“他回去之前,你都做这样的打扮,替我把那个碍眼的家伙赶远点。” 他说完转身,却听见身后突然道:“殿下。” 他回头,赵幼苓径直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我既帮殿下这个忙,殿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呼延骓暗暗发笑:“你是我的奴隶,身为奴隶为主子做事,什么时候也称得上一个‘帮’字?” 他这样明摆着拒绝的话,赵幼苓抿抿唇,只作没听懂:“殿下是草原上的雄鹰,我不过是苟且求生的奴隶,殿下于我既有恩情,再多一份恩,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这奴隶……此后定好好侍奉殿下。” 呼延骓看了她一会儿,眸光沉凝。 “你倒是个胆子大的。莫非之前为那个蠢货求情的时候,也是用这口吻,这副姿态?” 呼延骓返身走回到桌案后坐下,手指瞧着桌面,瞧了赵幼苓一眼。 “你这样,就不怕让我一怒之下打杀了?” 赵幼苓提了裙子,小心地在桌案前坐下,与呼延骓面对面,饶是如此,脊背已经挺直。 “若是殿下要打杀了我,那也是我命该如此。”她看着呼延骓,目光不由有些变幻起来,“遇见殿下已是我命不该绝,也许老天爷都知道,殿下不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 呼延骓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