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易经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 父皇这是知道他近来担子重,身为太子,样样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而这四个字,就是想宽他的心,解他的忧虑,让他不要过于急躁,顺应天命,平安喜乐便好。 少微吸了吸鼻子,收好赐福笺,转头去找华苍:“华苍,我……嗯?你在干嘛?” 华苍还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手中扣着一枚金豆子,地上撒着几颗金豆子,他回答:“打金珠,玩么?” 少微:“……玩!” 新年到了。 有一颗金豆子被他们弹到了地面的砖缝中,怎么也弄不出来,除非把砖头起开。少微想想算了,就让它在那儿待着吧。 “反正它又跑不掉,以后我们再想办法弄出来好了。” 既然金豆子的主人都这么说了,华苍也只好作罢。 夜已深,少微没让华苍回去,把他安顿在偏殿住着。 华苍没有推辞。 即便冬季天寒,华苍也习惯裸着上身睡觉,加上今日喝了酒,更是燥热,便没想那么多,脱了衣裳倒床就睡。 少微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天,最终还是悄悄摸下床,提着宫灯朝偏殿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偏殿的房门。 华苍向来警觉,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他背对着门口,单凭感觉就知道来者是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殿下三更半夜摸进房间,是想做什么? 要起来行礼吗?还是继续装睡?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少微已经来到床边,把宫灯插在床栏上。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脱了鞋,手臂撑在较为空旷的木床里侧,弓着身体慢慢翻过去……终于,他爬上了华苍的床。 华苍:“……” 少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华苍身边,刚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样,就对上了华苍明亮的眼,灯火在那双眼中摇曳。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道:“啊,吵醒你啦?” 第21章 月下雪 华苍侧身看着他,假装镇定自若:“殿下……有什么事吗?” 被抓了现行,少微索性放开了,支起上身,一手撑着脑袋朝他笑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华苍:“……”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被翻牌了。 翻了他牌的太子殿下说:“醒都醒了,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华苍见他穿得单薄,不由皱了眉:“天寒露重,殿下要仔细身体。” 说话间少微就打了个寒颤,他四下看看:“偏殿是有点冷呢,该给你再加两个炭盆。” 华苍无奈,到底是放下了心中的犹豫,掀开被子把少微罩了进去。 就着床头宫灯的光,少微眼前晃过一片rou色,蓦地瞪大了眼:“你、你没穿衣裳呀?” 华苍面颊微红,往边上挪了挪,给少微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少微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缩进被窝里,还往他这边靠靠,喟叹了一声:“真暖和啊……你别挪了,当心掉下去。” 几乎半个身子让至床外的华苍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挨着,近到身周的热意也互相交融。静谧的雪夜中,一点点声音就会被放大很多,他们轻轻地呼吸,轻轻地说话。 少微问了一个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华苍,你的生母呢?” 华义云有一妻二妾,却都不是华苍的生母,旁人只当华苍是华义云戍边时一夜风流带来的孩子,但即便如此,华苍也不该在华家受到如此苛待。华将军的刻意忽视令他不能入华家族谱,华夫人的百般刁难令他差点断送了大好前程,少微为他不平的同时,也着实好奇:华苍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是否是她的缘故,导致华苍的处境如此艰难? 少微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唐突,他也做好了华苍不愿回答或者勾起他伤心往事的准备,不曾想,华苍并没有回避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少微讶然,“你没有见过她吗?” “见过。很小的时候见过,在我被父亲带回来之前。”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很美吧?” 华苍似在回忆:“她长得……很好看,但是不爱笑。她对我很好,会唱歌哄我睡觉,也会做点心给我吃,不过她常常与父亲争执。” “争执什么?” 华苍摇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想要个名分吧。” “她生了你,要个名分也是应当,华将军为何……”少微止了话头,华将军的家事,他不好过多置喙,“后来呢?”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她好像很愤怒也很难过。”华苍仍是那般平静的语气,“那天下着大雨,她跑了出去,我父亲也追了出去,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 “她……”少微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再没有见过,是离开了,或是更糟糕的情况?他不太敢问。 倒是华苍自己说了:“我问过父亲,父亲避而不谈,数月后他把我带回秣京,从此绝口不提我母亲的事。时日久了,我便也不再问了。” 少微点点头,一时无言。 若是华苍愤恨埋怨,他还可想着开解,为他出气,然而华苍说得这样置身事外,却让他心中坠重,只觉无能为力。 宫灯里的蜡烛燃尽,跳动两下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华苍看了眼少微,正巧撞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啧。 华苍起身换了一截蜡烛。 随着灯火重新燃起,少微眼前氤氲出一轮光晕,光晕慢慢扩大,慢慢变得清晰。结实而流畅的腰背轮廓,因摆弄宫灯而突出的肩胛骨,中间微微凹陷的脊梁…… 少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凹陷处。 华苍躺回床上,裹挟这一股寒气。 少微说:“靠过来一点。” 华苍顿了顿,还是靠了过来,温暖的身体烘烤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但他同时翻了个身,只用后背对着少微。 少微的眼睛仍然离不开那处凹陷。 在灯火的倾照下,他忍不住伸出手,沿着华苍的脊梁一寸寸抚过。 华苍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触摸在他背部的手指温凉,轻飘飘的像是翎羽在搔刮,他觉得有些痒,也有些异样的麻,想避让却又避让不开。 描摹了一会儿,少微问:“这是什么?” 华苍道:“自小就有。” “这不是胎记,是刺上去的。”少微道,“这刺青……很特别,是谁给你刺的?” “不记得了。” 从华苍记事起,身上就有这个印记,但他对这刺青何时有的,如何有的,完全没有印象了。他甚至不大清楚这刺青的模样,因为刺在背后,他很少去留意。 “这图案好奇怪,不过很好看。” 少微用指尖再度描画了一遍,边描边告诉华苍是什么样子。 他划过华苍的脊椎:“这是一道笔直的竖线,约莫三寸长……” 接着是蜿蜒着闭合的弧线:“竖线下悬着一颗水滴,好像是水滴,又好像是眼睛……”少微在水滴中又划了一道短横,“这是眼瞳吗?” 华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种麻痒的感觉几乎让他出了一层薄汗。 他哑着嗓子说:“殿下……”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图案呢。”少微打了个哈欠,越说越小声,“改天去《风物志》中找找看……你刺的时候疼不疼?哦,你不记得了……” 逐渐绵长的气息紧贴着华苍的背脊。 少微喃喃:“华苍,你要一直背对着我吗?” 在那块刺青的位置,忽而有一个似有似无的碰触。 华苍整个人僵住了。 那块皮rou似乎还残留着柔软而湿暖的感觉。 那般轻描淡写,又那般撩乱人心。 身后的人睡着了。 华苍望着屋外的月下雪,一夜未眠,亦不敢翻身去看那人一眼。 次日少微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又是新的一年了。 身旁的褥子是凉的,不过屋里很暖和,少微看到地上添了两个炭盆。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华苍端着铜盆进来,道:“殿下该起了,陛下召见,卷耳马上寻到这儿来,桃夭捧着殿下的新衣裳急得跳脚,属下今日当值,马上要回军营。” 少微听他说完,却半天没有动作。 华苍想了想:“殿下是要属下来伺候?” 少微猛地回过神来,冲他粲然一笑。 他说:“华苍,新年如意!” 华苍微一愣神,也朝他笑道:“殿下,新年如意。”然后他拿手巾给太子殿下擦了擦脸,问道,“殿下昨夜便是翻牌侍寝么?属下初次尝试,难免生疏,望殿下赎罪。” 少微万万没想到华苍会这般调笑于他,当即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没错,这便是侍寝了,不妨事,以后多多熟悉便好。” 手巾覆上少微的额头眉目,少微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