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节
“你让我滚蛋,”周遥说,“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让我滚蛋,你身边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么?” 有些话平时说习惯了,瞿嘉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滚,滚,快滚,你丫滚蛋。 这种话俩人亲亲密密开玩笑时可以随便讲,吵架时候,绝不能讲。 “有人比我对你更好,更有用了,你让我滚蛋。”周遥说。 “我给你的答案卷子你还是记着复习,过几天就期末考试了。”周遥走过来,抵着瞿嘉的脸说,“那个卷子夏蓝肯定做不出来,只有我能给你写那些答案!” 周遥转身就走了,抓着外套,从后门台阶上拎起他的书包。 影子在街灯下一晃而过,拖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淡。骑上车,头也不回。 背影也很坚决,也是有自尊的。 瞿嘉站在原地,整个人就仿佛是个空心儿了,扒掉的不仅是运动服外套里那件毛衣。周遥的背影好像扒走了他的心,想抓住周遥的背影,想让这个人回来。 刚才都说什么了,他都不知道。 最近可能太累了,被所有事情逼迫着他,把他挤压到墙角无路可退,心态就崩了。 究竟哪一句是发自真心的,哪一句是赌气是在胡说八道…… 瞿嘉手指也发抖了,掏兜。兜里已经没烟了,只有糖,就没存着烟,周围没有一丁点火星, 他被胡同里一道过堂的冷风吹透。看周遥远远走开的样子,就像看着本就稀薄的阳光在他眼前一寸一寸退走,所有的温度离他远去。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没那样成熟和周全,都还没有到十八岁生日。只有看着那最美好的背影突然一转身,潇洒地毫不犹豫地离去,才会明白那个人有多么重要,那个人的陪伴就是空气是阳光是水是每一道呼吸是每一寸思维和意识。周遥就转身走了。 第85章 街霸 瞿连娣再从门店的后门出来, 就找不见周遥了, 只能看见她儿子蹲在墙根下黑黢黢的角落, 一个人,昂着下巴看那街灯的光影。 运动服外套都扒了, 就穿着一件贴身的高领恤衫,在寒风中冻着。 浑身都披着那一层落寞,稀薄的光芒落在黑色大地上, 像洒了一层寒霜。 有周遥在身边, 或没有周遥在身边, 瞿嘉就判若两人,眼神都不对了。 “进来吃晚饭。”瞿连娣喊了一句,声音突然大了, “你别冻着!别饿着!” 知道儿子有一天就会扛不住了,又要抽,已经撑了这么久,做母亲的多么心疼, 多么煎熬啊。 夏蓝刚才一直在店里擦桌椅, 是一开始就被瞿连娣给支到前边去了,生怕夏蓝听见了,俩人吵架变成仨人抱团地吵…… 张蕙蓝出来,坐到后门的台阶上, 也用围裙擦手,然后掏烟,点烟。 “五芳”的几个女人, 还就是夏蓝mama是吸烟的,一看也是老烟枪。 瞿嘉就过去要了一根烟,并排坐在那两磴台阶上,伸开他两条腿,仰望逐渐暗淡的天空。 张蕙蓝感慨:“你mama还是挺有福,有你这么一大儿子,可靠,贴心。” “是么?”瞿嘉呼出一口烟,“我要是再不贴心,就真的没人贴她心了。” “真好。”张蕙蓝看着他,“你mama哪怕再落魄,有你靠得住没跑了就行。生活上困难都是暂时的,子女养出来是一辈子。” 瞿嘉对着头顶的星光一笑。 他抹了一把脸,暗夜遮住他略微红肿的眼。 “是,不能让我妈哪天发觉白养了我十八年……一辈子么。” 瞿嘉用手指掐灭烟蒂,掸一掸,起身进店,换衣服,戴围裙,洗手,干活儿。 这个世上他最想要保护的两个人,他的mama,他的遥遥。 mama,遥遥,两人的脸在他眼前不断地晃过,好像两股力量缠在一起撕扯着他。那一刻心被撕开一道裂缝,那里面埋的一腔滚热的血,就从裂缝中间涌出来,都舍不得,都放不下,喉咙口就涌出一股甜腥…… 第二天就知道了,昨晚儿嗓子里有股血腥味,就是心情极差而嗓子发炎导致的错觉。随后就开始咳嗽,咳浓痰,浑身酸痛。 可能太累了,心情不好,又着凉了。 浑浑噩噩地撑过一天,到第三天瞿连娣都发现了,追着强迫瞿嘉吃药,好几种感冒药消炎药硬灌进去。 上课实在支撑不住,瞿嘉就一直就在最后一排打瞌睡。 胳膊肘软了,“哗啦”一下,拿来挡脸的练习册塌了,倒在他头上了! 夏蓝在斜前方咳嗽了一声。 左手边男生用脚踹了他课桌的桌腿:快起来。 瞿嘉动作迟缓而意识迷瞪,再一抬头,英语老师已经站他眼前了,手里攥着他用以挡脸的课本,眼瞅着就要摔他脸上了。 课本没有砸下来,没扇他,他们老师只是把课本重新摆正在他桌上。高年级的老师,已经不会再使用从讲台上扔粉笔头、扔书砸脸的手段,那都是对付不懂事且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学生。对付高中学生,其实都懂事了,讲道理就行,没必要动手——你动手你也打不过高三男生了啊。 “题都听明白了?”英语老师看着他,“你别睡了,再睡下去,一觉醒来你就真的已经在考场了。” 全班都在不作声地看,瞿嘉垂着眼皮不说话。 “还困吗?”老师问。 “还困。”瞿嘉答。 老师们在办公室里也都八卦,老师什么都清楚,没有当全班面儿批评他,就一摆头:“去洗把脸吧,醒一醒。” 瞿嘉一声不吭就站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真的就去男厕所洗脸了。 他在厕所拧开水龙头,让凉水“哗哗”地流。把校服运动衣扒开一些,连同里面的毛衣衬衫都扒开,露出脖子锁骨。一弯腰,直接让那冰冷的水柱兜头盖脸地泼下来,把他浇醒…… 他双手撑在水泥池子旁边,看着水滴不断从他头发、脖子上滴下来。真冷啊。 身上唯一还能感到一丝暖和气儿的,就是左手腕上。一道红绳绑着他的手腕,就已经嵌在那里,和皮肤生长在一起,是一道血线。 下课铃都响了,同学就都陆续进来上厕所。他班男生喊,“瞿嘉你冲冷水?多冷啊!” “你不是已经感冒了吗?” “你这样儿不得发烧啊!” “烧吧。”瞿嘉满不在乎的,“太冷了,发烧了就能热一点儿。” 瞿嘉把衬衫和运动服重新穿好,滴着水,走出厕所。周遥却正好也进厕所。 俩人猝不及防擦肩而过,肩膀“啪”得一撞,瞿嘉头上的水甩到周遥脸上。 特别凉。周遥下意识就是一抖,猛地回头,盯着瞿嘉就那样走出去了…… 俩人正在冷战呢,尽管谁也不愿说出诸如“分开吧”那样更寒心更无法接受的话。 不会那样说的。 都说不出口,却又好像走到一个死胡同,走不出去。 在学校里原本见面说话就不容易,现在简直更省事儿了。但凡不再刻意地追随对方身影,寻找一切机会去偶遇、说悄悄话,俩人就连面儿都碰不到,两天了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午饭就各自跟本班男生坐成一桌。只是,瞿嘉排队打饭时,眼神极好,中间隔着一队人,他就瞥见周遥在那边买的是土豆烧牛rou和辣炒白菜。 瞿嘉探头对窗口的大师傅说:“我要土豆烧牛rou,辣白菜。” 同班一桌人正在听他们班团支书讲学期初去新加坡参加交流活动,住得大宾馆,吃得海鲜自助,参观新加坡国立和南洋理工的校园,接受各种形式的热忱接待表彰慰问……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吐沫星子溅了一菜盘子。可算出了一趟国,都过去大半个学期,兴奋劲儿还没过呢。 “吃饭,嘴都不够使了。”瞿嘉嚼着土豆烧牛rou,低声吐个槽。 “好不容易轮上他么,他替补的,本来不是他去。”旁边男生也小声说。 “应该谁去?”瞿嘉多余问这一句。 “好事儿就按年级大排名呗,轮得上文科班么?咱们文科班每次都受到歧视的!”他同学说。 “应该是二班周遥去,肯定就是周遥,咱们副校长和年级老师都特喜欢他,好事专门就都给他。但是好像他拒了,就没去。”另一个人说。 瞿嘉被辣白菜给呛着了,又没水喝,一粒辣椒籽粘在他嗓子眼儿里边,嗓子火烧火燎就更疼了。他小声问:“他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跟周遥熟吗你问谁啊?”男生凑在一起也婆婆mama地八卦,“虽然不直接加分,写档案简历里面也好看吧,不去是傻呗。可能周遥考分总成绩太高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往简历上加分!他这种学生,想要录取哪个学校就直接把考分亮出来,就都震了,他还加什么分儿啊……” 周遥拒了去新加坡交流的机会么?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他都忘了,他都不知道,好像就没问过,也没听过周遥提及。 就是暑假过后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这学期初的事情。这几个月他都忙疯了……精神极度疲劳,就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刻意地不去想某些事,刻意不去关心某个人,让自己在疲惫之下麻木不仁。 学期初那段时间,直到两天之前,周遥的时间又都花哪去了?周遥其实就是每天找各种花样的借口,往“五芳”小吃店里跑,替他写练习册答案,帮他在课本上划重点,给他讲题,顺便还学会了串rou串、腌rou串、炸排叉儿、煮红豆沙和骑三轮平板车的技能点……周遥就每天都过来陪着他。 周遥是因为这些麻烦,默默放弃了去新加坡公费吃喝旅游吧? 这小子现在终于滚蛋了,终于不用在他瞿嘉身上再浪费时间。 两块大陆早就产生裂痕,分裂开去,漂移,越漂越远了,彼此未来的人生可能就很难再有交集。只是他一直不甘心,很自私地拖着周遥,不愿意放手,他俩才一直死摽着对方,迟早要把周遥拖下水。 放手,他舍不得。 把周遥拖下水,就更舍不得了。往左往右都是要撕开他的心。 瞿嘉是从那天中午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发烧。他自虐,他活该的,不发烧都对不住浇了一头一脸的冷水。 他难受时发泄不出来,就往自己身上狠狠地发泄。 午休写不下去数学作业,他趴在课桌上,脑门儿开始急速发烫,在他胳膊上烫出一层热度。 夏蓝替他从医务室要了两盒双黄连和vc银翘,说这两种药一起吃能顶一下,还要了一个冰袋。 然后就有人捅他胳膊,小声叫他。 瞿嘉从课桌上用慢动作抬起头,一脸迷茫。黄潇潇坐到他前面,回过头跟他讲话:“瞿嘉,我知道你生病了,我帮你拿了一点儿药。” 瞿嘉双眼迷朦充满了血丝,眯眼盯着黄潇潇,就看黄潇潇这拿的可不是“一点儿”,献宝一样从下面拎出一大兜子! 黄潇潇刻意压低平时的大嗓门,还神神秘秘蝎蝎螫螫的:“都是给你的药,这三种是专治鼻塞流涕流行性感冒的。这两种是消炎药,嗓子疼要先消炎。还有这两种,是发烧时候吃的,里面有,有,有什么来着……哦,柴胡,银翘……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一定要吃啊。“ “哦……谢谢你。”瞿嘉接过那袋子,嗓音极度沙哑。 黄潇潇同学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 过分的关心体贴周到了,咱俩都是有男朋友的人,这样儿真不合适。 “消炎药你现在就吃啊,你嗓子都这样了,肯定都充血了!”黄潇潇就把瞿嘉水杯里剩的凉水倒掉,一溜小跑又倒来一杯温开水,非要盯着他吃药。 “这消炎药,我都没见过,进口的么?”瞿嘉读那药盒上的英文名称和英文说明。每个字母都如此眼熟,连缀到一起是什么玩意儿,全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