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那边当时又是怎么个状况呢? 家长后援团迅速围住叶晓白,自然又是全套的询问、质问、说服教育以及找医生了解病情,混乱的情绪与医院里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很乱。 周遥那时也看到叶晓白的父亲。叶中道就站在楼道不远处,手里抓着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仍穿着平时上班公务时经常穿的灰色夹克衫与黑色西裤皮鞋,面孔严肃一丝不苟,就昂首挺胸,笔直地站着。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具用铁石混凝土浇筑的、不会折断弯曲的灰黑色塑像。 眼底的神情就是愤怒的、阴郁的、无法接受和绝无妥协的,也拒绝往这边迈出一步,拒绝说出哪怕一声安慰。好像说句安慰话就是软弱了,就妥协了,就是向孩子承认这一切都错了。 “谢谢遥遥你啊。”叶晓白母亲特意走过来,顺势搂住周遥的肩膀,“听说是跑到地铁站台下面,唉,真是的,那孩子太不懂事,也急坏我们了在外面找她找了两个多小时……遥遥,多亏你拉住我们晓白没让她出事,多亏了你!” “不是我。”周遥立刻就否认了,“我朋友当时冲下去拉了她一把,没让她掉到铁轨下面去。” 他瞥见叶晓白母亲那一份热忱殷切的目光,就觉着别扭,油然生出一股强烈抵触,绝不想贪这个功。尽管这样的实情陈述,就等于招认了他和瞿嘉偷偷去东单地铁站约会的事实。 他今天原本,也是应该随他老妈去访友做客的,原本也应当在宾客满堂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之上,充当优秀子女代表,学院派的未来接班人,陪他父母一齐亮相,帮他mama长脸。但他就没有去。 俞静之就在旁边一声不响,一听“朋友”二字,就知是哪位小朋友,尤其听到“冲过去拉了一把”“才没有掉到铁轨下面”,表情相当惊异和关注。 “那谁没事了?我看他也来医院了,脑门上还贴着纱布?”俞静之见缝插针就问了这一句。 “不知道呢,他说去给自己挂个号。”周遥说。 把女儿送进治疗室见医生去了,叶晓白mama过去找孩子她爸说话,不知说了什么,看表情总之就没能说服,还受到呵斥,悻悻地又转回来了。三观上糊涂顽固,行动上左摇右摆,威势上又软弱不堪,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说不疼爱自己孩子,但疼爱的方式偏离了方向,在这场拉锯战中,和稀泥都和不好,做润滑剂都做得很失败。 叶晓白mama一直打量周遥:“你们遥遥是个好孩子,特懂事,特稳重,从来都让家长特别省心。” 俞静之的表情耐人寻味:“也就那样,还好吧。” “今天真是的,闹得,太丢人了。”叶晓白mama维持笑脸,“俞老师真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跟着我们跑一趟,还帮忙找人。” “孩子挺难过的,我看着都难受。”俞静之说,“不是我家女儿我都心疼,别为难她了。” 叶晓白mama憋着满腹埋怨:“今天可惜你就没带你们家周遥来么!如果你家周遥来了,和我们晓白一起弹个琴,说说话,开导开导她的心理,帮忙看着她一眼,也不会出这种事。” “我就没想带我们周遥去。”俞静之不露痕迹地白了一眼,“半大男孩子有他自己的兴趣,周末想出去玩儿就让他去,我不愿勉强他们,没有必要。” 叶晓白mama又笑道:“遥遥你在学校里有空,找我们晓白多说说话,你毕竟学习成绩好,你们又都在理科班,帮她补一补落下的功课。有你在学校在班里多照顾她,我们做家长的才能踏实放心啊。不是什么同学都能让我们放心的!有些差学生那是真不行,我们……” 周遥:“……” “周遥。”俞静之脸色儿都耷拉下来,“你那同学不是挂号看病去了?一个人没人照顾他行么?” 周遥犯愣:“啊。” “去陪你同学看伤去,脑袋磕了碰了的别出什么事。”俞静之双手交握胸前,手腕上挂着手包,轻轻一动嘴唇,“快去。” 周遥这才反应过来。 简直想在他老妈面前,前滚翻三百六十五度的叩头作揖! 小猴儿得了娘娘的令箭,麻利儿的,头也不回就跑了,一路过来找他的瞿嘉。 第78章 母命 周遥也是从那天起, 对他mama的理解和感受有了极大改观。 那感觉, 就好像他随时准备好了撸开膀子冲上擂台, 与老对手较量一番,突然形势大变, 对手自己一转身步履优雅地下台了,站到他身后的啦啦队席上。 他老妈当时那副脸色,一反从前常态, 是巴不得让他赶紧撤退, 帮他指东指西的“指挥”他:别听叶家父母在这儿忽悠你, 往你脸上贴金还搂住你不放。摽着我儿子干什么呢,话里话外能是什么意思? 谁乐意听那些话?真让人不爽啊。 俞教授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替周遥剔除了一块心病。有些事情就在不知不察之间, 悄悄起了变化。云层之间突然开了一道缝,漏进了阳光…… 当天下午,周遥就一直陪着瞿嘉,在医院大楼这个迷宫里跑了几个不同地方, 照片子, 又帮忙缴费和取药。 他也像个大人似的。 也会照顾男朋友了。人生中多经历几次风波与不如愿的事,就什么都学会了。 交钱取药回来才能给包扎上药,因此耽误了很久。周遥刚把一大袋子口服药和药膏递进去,就被挡在治疗室外面, 门在他眼前拍上了。 他攥着门把手又悄悄拧开,敞开一道门缝,扒着看。 没一分钟护士jiejie又过来, 嘟囔着“事儿还挺多还非要拉帘子”,“哗啦”一下,在周遥眼前把一道蓝色窗帘布给拉上…… 周遥就只能站在门口徘徊,又等了很长时间,等护士走了,他才钻个空进去了。 瞿嘉正坐在治疗床上,头靠着墙习惯性发呆,一看周遥进来,“啊”了一声! 周遥也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周遥皱着眉头,特别想乐,手里买的一兜橘子差点儿撒一地。 “上药么……你出去……甭看我。”瞿嘉也皱眉,赶紧把自己捂住。 捂上面就下面露,捂左边就右边露,不捂着就更露,就跟没穿似的。瞿嘉就是换上了医院那种专用的病号服,一块浅蓝色的床单布,在身前一裹,背后系一根带子,里面光着,方便医生检查和治疗。 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大面口袋。 大口袋不太适合瞿嘉这种细高挑儿的男模身材,穿上就晃荡,什么都遮不住。 “你是没穿内裤吧?”周遥一下子就发现了。 “对,没穿。”瞿嘉一脸性冷淡的表情,怎么着。 “刚才那护士jiejie不就把你都看光了么?”周遥埋怨,“你耍流氓么。” “护士当时跟你这表情就一模一样,”瞿嘉冷眼瞄着他的冤家,“耍流氓么,哪来一个神经病啊?” “……”周遥捂住嘴巴。 “护士也没让我脱光,谁知道脱了外裤我里面就没了。”瞿嘉问,“我内裤呢?” 周遥把脸也捂了,没脸看瞿嘉的表情,卧槽。 “我内裤呢?!”瞿嘉凶凶的。 周遥几乎跪了,羞愧地下跪认错,趴在瞿嘉的治疗床前捶床板…… 他然后从自己外套内兜里掏出被他收缴的纪念品,赶紧帮瞿嘉把内裤又穿回去了。 周遥也只嘲笑了两句,然后,很快的,就没有笑模样了。 他全都看见了,都不敢再碰瞿嘉,生怕碰到哪就把对方碰疼了。 瞿嘉都脱成这样,穿着病号服上药,就不是只伤了一点儿,不是胳膊肘或者膝盖磕破了抹个碘酒红药水那样简单。周遥从肩膀上揭开那块盖布,瞅了一眼,受不了了。 “骨头又没折。”瞿嘉安慰一句,“就蹭掉点儿皮么。” 周遥转过身去,一身不吭地站了好一会儿。心疼的知觉好像他自己被揭了一层皮。 然后又转回来,看着人。 周遥咬住自己下唇,低头抚摸手腕上的红绳。想要迁怒叶晓白他心存不忍,想骂叶晓白爸妈又不礼貌,就不说话了。 “干吗啊……”瞿嘉说,“真没事儿,就是确实挺疼的。” “想抱你都不能抱了。”周遥小声说,“你半边儿都青了。” 瞿嘉当时贴着列车被剐了一下,然后拖着叶晓白摔倒在地,也没有真的一头撞上去。 但那是一辆疾驰进站的地铁列车啊,被“剐”一下是什么概念?瞿嘉身上现出几片显眼的瘀青,从额头到肩膀,从胯骨到大腿,过后就连接成片并且瘀血发肿,还掉了几块皮。 “疼死你啊?”周遥只能捏瞿嘉的手指,摸摸指甲,就这里没有伤,可以放心地捏。 “还成吧,疼,但没疼死。”瞿嘉还是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 “对啊,死的是我。”周遥说,“是我疼死掉了。” “别瞎说。”瞿嘉道。 宽阔的站台,刺目的灯光,列车飞速而过,铁轨晃动,发出轰鸣。 剧烈的碰撞,滑擦,摔倒了,瞿嘉重重摔在坚硬光滑的地上,有人尖叫,他大吼着疯跑。 就这简单一幕,几秒钟的事,事后一遍一遍地在周遥脑海里过电影,让他挺后怕的。也是经历过才明白,那种你还没疼到不行我先疼死了,是怎么一种滋味。 以前觉着,你是我的。 现在觉着,你就是我啊。 周遥攥了右拳摆在自己胸口,用力锤了两下,往后一仰,胸口好痛好痛啊。 俩人又用眼神纠缠对方,缠了片刻。“你当时也太猛了,”周遥说,“以后真的别那样,我这人胆儿可小了,我吓坏了……真的以为你掉下面去了被碾了。” “唐铮托付给我的,”瞿嘉说,“我也不能让叶晓白掉下去。” 吃橘子吃橘子。周遥这种性格难过不出三分钟,就从网兜里给瞿嘉掏橘子出来剥着吃,“就这个好吃,又不用我给你削皮。” 他又坐到治疗床上,很豪爽地一拍自己大腿:“我就不安轱辘了,你上来坐我。” 坐你? 想做你。 瞿嘉也深深望着周遥,又互相看了很久,没看腻过。 …… 这事之后,叶晓白又断断续续请了几天病假,那时身体状况和情绪都不太稳定,只能慢慢调养,心口的伤痕只能随着时间缓慢愈合。 但是那时候,叶晓白回学校上课,就给周遥写了一封信,悄悄地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不用再担心我,我明白自己要走的路和努力前进的方向。陌生的萍水相逢的男孩都告诉我,一定要加油,将来一定能梦想成真,我当然更珍惜身边好朋友的鼓励,珍惜你们两个。再替我向瞿嘉同学说声对不起,希望我们都能早日康复。】 作为学院里同事,又是同学家长,出于礼节礼貌与人之常情,周遥mama还是过去医院和家中,看望过叶晓白两次。 但两次都没带周遥一起。 提着慰问品营养品,这些东西俞静之从不吝惜花钱,让人没处挑理儿,但最重要的她儿子她没带去。 叶晓白mama见面时还曾提过,你们遥遥,学习和踢球忙呢吧,好久没见着了呢。 都是人精,这话就不是随便说的。 俞静之也一笑,是啊,我们周遥学习和踢球太忙了,睡觉时间都不够用呢。 从叶家出来,俞静之一肩背着她精致的皮包,高跟鞋在便道上踏出匆匆的步伐,大摆长裙一甩,走路飞快而有气势,一分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步态步伐明显带着心情的。老周同志在后面拎包跟着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一家之主的想法和精神。 终于坐到出租车上,周凤城都看出来了:“哎,刚才那谁她mama,是不是不太高兴了?” “事多压身,我也顾不上别人高兴不高兴的。”俞静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