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他就是有心灵感应,随后就扒着门框和窗台,往上蹿。糊太严实了,竟然看不见。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个机关,赶紧用手指拨拢,拨开那个推拉式小窗。小窗户只能开一半,从狭窄的视野往里瞄,瞄准床上躺的那个“人形生物”。 周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轻声叫道:“哎,陈嘉?”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遥又说。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然而装死不太成功,还是被周遥辨认出胸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遥拖长声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计之滚地撒娇大法。就这一招,对陈嘉屡试不爽,这人就吃软的,还需要队友哄着。 陈嘉终于从床上爆起,头发还是乱的,吼了一句:“你烦不烦啊?” 周遥再接再厉:“嘉嘉——开门勒——” 陈嘉低声骂了一句三字经,转过脸来时是笑着的,气笑了:“你丫能不能说人话,别学小猪叫?” 周遥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你给我开门,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陈嘉说。 “那我去隔壁院儿找唐铮玩儿了。”周遥说。 陈嘉气呼呼地瞪着他。 “嘉——”周遥打了个眼色。 “眼色”还是独眼儿的,因为那推拉小窗的缝隙只能露出他半张努力挣扎的脸。他从窗户缝塞进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给你带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遥说。 “还给你带一随身听,能听磁带的,你拿着听。”他又说。 陈嘉坐在床上,头发倔强地耸立,眼神却没那么倔了,转过头望着周遥,脸被夕阳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复杂,有些感动…… “诶谁啊这?”隔壁阿姨的声音。 “哦,周遥啊,你怎么不进去?你扒这儿干吗呢?”阿姨莫名地问。 周遥小贼支支吾吾。陈嘉这时一步就从床上蹿起,“嘭”得拽开房门。 “遥遥是来找我的。” 陈嘉一把搂过周遥,把人拽进屋子,把闲杂噪音全部关在屋外。 …… “别难受了,好——了么。”周遥说。 “没难受。”陈嘉垂下眼。 “巧克力,夹心果仁的。”周遥赶紧跟嘉爷献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陈嘉嘴里喂。 陈嘉也就能容忍周遥动不动投喂零食,还碰脸、摸他脸。皱眉笑了一下,不太习惯,摸什么啊你,摸摸摸。 “还装不在家,不给我开门,靠。”周遥说,“我一开始真还以为床上一动不动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动不动了,你还非要进来?”陈嘉说。 “我感应到了屋里有一股强大的小宇宙,再不开门老子就要破门而入了!”周遥很有气势地说。 陈嘉口中喷出笑意,随即又被周遥狂喂巧克力,实在对周遥小贱人骂不出口。 陈嘉抱过桌下的瓜,去院子里水龙头下洗了洗,回来拎着一把刀:“吃西瓜么,你?” “吃,谢了啊。”周遥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半一半?”陈嘉看他。 “你平时就这么吃瓜?你都懒得多切几刀?”周遥说。他自己家吃瓜切得可细了,他爸把一个瓜对分要切四轮,果然是学机械工程的,对待一个瓜,都充满了工科人拥有的严谨治学的态度,最后要切成标准的十六等分才开始下嘴。 “就我跟我妈,一人一半,就这么吃。”陈嘉说。 俩人就一人捧半个瓜,对坐吃瓜。周遥把随身听放上磁带,耳机线连着两人耳朵里的音乐。他时不时伸手替陈嘉塞耳机。陈嘉就负责埋头吃瓜,不停地吃,大口咀嚼,而他负责为两个人调整耳机和音量、倒带或者快进。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我相信婴儿的眼睛; 我不信说谎的心。 我相信碱碱的泪水; 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轻拂的风; 我不信流浪的云。 我相信患难的真情; 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约定。 …… 齐秦的声线真好听,让人乍听时澎湃,细听时又泪默,然后一遍一遍着魔似的往回倒带。 周遥那时觉着,唱国语歌的男人,嗓子第一牛逼动听的就是齐秦,第二牛逼动听的,没有了。以私心和私人感情投票,第二就是他的陈嘉。 少年时代,周遥是那道轻轻拂过的风,陈嘉就是那片天边流浪的云。 谁相信患难挫折之间成长的真情,谁又相信生生世世会有一段约定? 谁和谁许下的约定? …… 当晚就吃完这只瓜,陈嘉在院子水龙头下面,把切瓜刀和勺子什么的洗涮干净,把自己脸和脖子也洗了,跨栏背心上洇湿一片水迹。 陈嘉回屋,把毛巾甩在案板上,西瓜刀插在一边,就愣了两秒钟,没什么犹豫。 “你先回去吧。”陈嘉说,抹了下嘴。 “那你呢?明天踢球么?”周遥问。 “踢!”陈嘉痛快地说。 “那你这么早就睡觉么?”西瓜汤甜味留在舌尖,周遥还意犹未尽,想一起看电视、听歌。 “我去蔡大大家一趟。”陈嘉道。 蔡师傅家就隔两条胡同,分的新房给儿子结婚用了,两口子就还住在上一辈留下的旧平房。这事周遥是知道的。 周遥随口一问:“大晚上你去干吗?” 陈嘉道:“我过去让我妈跟陈明剑赶紧他妈的离婚。” 周遥:“啊?” 周遥:“陈嘉?……啊,你还是别去了……” 周遥就是三天两头遭遇雷火弹的轰炸,这一个大雷当晚又把他炸晕了。 在认识陈嘉之前,他太单纯、不谙世事、整天混吃傻玩儿,就没琢磨过这个名词。他自小都是信奉阖家欢乐、父慈子孝、人间自有美好真情,某些词汇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永远都不会。 当晚,陈嘉干了一件震动机床厂大院的事,后来很多人都知道的。他跑到工会主席蔡师傅家里,对着酒桌上坐的、由组织进行劝和调解的他妈他爸,陈嘉大爷就讲三句话。 “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婚?!” “妈,您就跟他早点儿离,甭等到我十八岁,您等吧我不等,您不离我跟他离,赶紧得离!” “以后我养着您,咱家跟他没关系了,让他走人吧。” “……” 手里没拎西瓜刀之类的,但字字都是喂刀。 话说完,陈嘉扭头走人,全屋鸦雀无声,大人都说不出话。瞿连娣睁大了眼盯着她儿子,也像当头就被闷了一棍。陈明剑那性格,被他儿子吼得,脸上挂的两道泪痕给闷回去了。 蔡师傅还站起来想劝说:“陈嘉你也别这样……好好跟你爸你mama说……也还没有到那么严重地步,你不要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谈谈……” 老一辈总爱讲一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么。 无论什么婚都要硬拴着、死撑着,多少人一辈子都憋在这一堵围城里,又多少人有意愿或勇气打破这堵破城? 当晚陈嘉就是这么简单而粗暴,决绝而尖刻,充分表达了他对父母婚姻的态度。很多时候,脆弱而肤浅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人们。是大人们一厢情愿以为,小孩无知肤浅,小孩都经不住事儿,他们还小还不懂。 听说这件事的厂里同事,没一个会夸陈嘉的,都会讲:这孩子怎么给养成这样儿? 竟然还有急着吼着威逼爹妈离婚的小孩。 这种儿子算是白养了,臭脾气,这是不孝。 周遥那时远远地站在院子门槛上,望着蔡师傅家门窗透出的灯火,听着陈嘉喂出的每一把刀。 人生道路上每次走到这样的时刻,他都会特别茫然、无措,他好像不认识这样的陈嘉。这个面孔非常陌生,这个人好像离他突然又远了,让他难以接受,心里老难受了。 ……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许多细小的岔路口摆在面前,一个不留神,也就走岔掉了。每人都无法预料自己在下一个路口,究竟跟谁能是同路。 离婚这事基本已成定局,就是在单位里和民政局那边,走一个程序。工会调解不成,民政局还要再调解一遍,一直调解到当事人烦了撤掉申请,或者政府办事员烦了给你盖个戳——这是集体和社会对你个人家务事的关怀。 开学之后一段时间,周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升旗、做cao,心里都惦记别的事。毕业班开始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校长、大队辅导员和班主任对他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从开学伊始就施加各种压力,让气氛格外紧张,学校鼓乐队、合唱团之类活动,也不让他们参加了。 然后呢,陈嘉从这学期开始就时常缺课,迟到早退。 他们俩失去了在合唱团一起训练和一路回家的机会,也没时间出去玩儿了。 期中考试,全班摸底测验,头天语文,第二天考完数学,周遥实在忍不住了,特意路过他们老师的办公室。因为连续两天期中考试,他身侧后方陈嘉的座位是空的。 “瞧这一个个儿考的!”数学老师在那儿狂躁地翻卷子。 “都还没有毕业班的意识,我现在就每天说、每天敲打。”邹萍老师也皱着眉头。 “你们班陈嘉没来?就没参加考试?”数学老师问。 “没来。他们家不是家里有事么。”邹萍低着头翻语文卷子,按照成绩从优到差的分数排列,把最好的几个学生拎出来看。 “咳……”思想政治课老师说,“父母感情失和,离婚,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