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唐铮说:“最起码的,您也应该骑辆摩托过来咱们胡同串门儿吧?让我们这些蹬三轮的也都开开眼。” 周遥转头就跟陈嘉说悄悄话:“你看他这小心眼儿的,我不就是穿了毛领皮夹克么!我又怎么了我?” 陈嘉绷不住笑一声:“他就是小心眼儿了,你甭理他。” 唐铮都听见了,回头狠狠地一指他们俩,哼。 周遥一路盯着陈嘉埋头推车的侧脸,忽然发觉有人穿一件高领秋衣都能特帅,特别有范儿。 “范儿”这种气质专属于一个年代,男生都特别在意,但真不是每人都能拥有,这是天生的。比如,唱《无地自容》的黑豹乐队那几个人,在盒带封面上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裤,也不笑,就特别有范儿,年轻人趋之若鹜争相模仿。就在街头音像店门口的那俩二流子,也学人家黑豹乐队的留长发,也绷着个紧身牛仔裤,就跟两把倒立戳着的墩布条子似的,低腰裤都包不住他们的大花裤衩,从头发上往下掉渣儿,特别土气。 那废品收费站的管理员,对他们态度还不咋地:“算两毛钱一个。” 唐铮立刻就皱眉了:“不是五毛钱一个么?上回来还是五毛钱一个!” “就两毛钱……这纸板子,哪能五毛钱……”对方嘀咕着。 “这么大的箱子,就、应、该、五、毛、钱,你坑我呢?”唐铮横眉冷对,“当我不懂价呢?” 对方就是看他们是学生模样,以为他们不懂价。陈嘉一手撑在三轮车上,歪着头说:“别人来你就给五毛一个,凭什么给我们就是两毛?” “成,”陈嘉盯着对方,“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看你今天什么价买别人的,看看还有谁来。” 陈嘉那眼神,分明就是说,你让小爷我做不成这单生意,咱就在这儿耗着,看看今天还有谁敢来,看你还能做谁的生意。 唐铮还坐在三轮车座上,手拎着一根包着塑料皮的链子车锁,一下一下敲着金属车把。 废品收购站的人,上下打量陈嘉和唐铮的眼神模样,脸色不太对,什么人啊…… 要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对方估摸从这时候就瞧出来,眼前这俩胡同出来的男孩,日后绝非善类,惹不起。 周遥察言观色,赶紧跑过来唱个红脸:“哎呀——叔叔您就给我们算五毛一个呗,我们大老远推过来的我们多累啊,钱不给够我们肯定不舍得走,我们都走不回去了!……您到处搜吧搜吧这些东西再卖出去,每个能赚好几毛钱呢,我叔叔也干这个的,我知道你们一倒手可有的赚了您别蒙我们小孩儿么!……您每个月多赚啊,除了工资您还能赚额外的,多赚一百好几十块吧至少?平时还能开着公车出去跑,就这辆车,您这辆‘金杯’……” 那废品站的工作人员都让周遥给说毛了,快要被说秃噜了。这男孩怎么话这么多,怎么合不上嘴! 周遥叔叔能是干这个的?收废品的? 才不是呢。 他叔叔当时是从工厂里面辞职不干了,开始倒腾工业废品和三产物资,就是俗话说的“倒儿爷”。搜刮倒腾的东西从机床零件到废旧钢材,再到东北林场的木料,那些东西可就值钱多了,赚老多了,但是跟收废品赚钱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年月,三教九流都是同一个赚钱的路数。 废品站的人清点过纸壳数目,绕过陈嘉和唐铮,把一大把毛票子都塞给周遥了,赶紧打发走,简直不想多看一眼那俩不良少年——眼神瘆得谎。 陈嘉有时候看人那眼神确实瘆。当然,他看外人是一种眼神,看周遥时自觉切换成另一种眼神。 周遥把钱递给陈嘉,陈嘉又把钱都给唐铮了。 “哦,你就……白帮他干活儿的啊?!”周遥一瞪眼。 “嗯。”陈嘉点头,你以为呢? “那我,我就白帮你干活儿的?”周遥说。 “那我还得请你点儿什么?”陈嘉反问。 周遥没话说了。 陈嘉一笑,笑得潇洒,伸开胳膊搂了他:“请你吃冰棍成么。” “……” “算啦算啦,不用你请客,我自己买。” “我买。你要哪个?雪人还是双棒?” “你买了请我,我再买个请你?” “有毛病啊,你?” “那你就买双棒,双棒!掰开了一人吃一根棒儿!”周遥说。 陈嘉很听话地买了双棒,一人嘬一根。 唐铮骑着平板车在马路上大张旗鼓地逆行,已经骑回去了。“你不请唐铮吃啊……”周遥瞟对方。 “没有三棒儿卖。”陈嘉给他五个字,心思就这么简单。 周遥一乐。 是的,只有双棒,就没有三棒儿卖么。 不是唐铮小心眼,是他自己耍小心眼了。“双棒”就只能是他和陈嘉两个人。 人和人之间交叉着交往就是这样,三人行,“三”,是个比较敏感的数字。如果两个人耍朋友,哥儿俩好,没矛盾。如果是四个人、五个人,谁跟谁关系都淡一些,大家一起玩儿也没大矛盾。就是三个人,总会有俩人之间互相吸引关系更密切一些,另一个人就感觉被疏远了,好像被排斥了。 周遥就特别在意会不会被那二人疏远排斥,因为陈嘉和唐铮确实是一个战壕里挣扎成长的苦命小白菜;而他自己,总好像是对面儿山头上撅出来的一棵大萝卜秧子。各人原本住在不同的山头,他却受着少年人叛逆心理的蛊惑、青春时代对哥们义气的追求,或者根本就是被陈嘉这个男孩强烈吸引了,就拼命想往对面儿那个山头攻上去,恨不得在陈嘉头顶上插个旗杆子,上面挂个“周”字儿! 甭说男孩不在意这个,也在意着呢,整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班级里谁跟谁要好了”或者“谁不跟谁好了”!眼前一亩三分地,就这屁大点儿事,不然他们还能关心改革开放、社会进步、国家大事? 陈嘉搂着周遥走在胡同里,主动说:“唐铮最近老是瞪你、说话损你,他心里对你有点儿别扭。” “我怎么他了?”周遥顿时不悦。 陈嘉犹豫了半刻,讲出实情:“就上回你在厂里出事,被高压蒸汽烫了……他爸挨处分了,还扣了仨月钱。” “啊?!”周遥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 没人跟他讲过这事,好像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总之,有人为这件小事背了个疏忽松懈擅离职守的内部处理,幸亏没造成重大损失,但还是扣了三个月的奖金津贴。 而这人恰好就是唐铮他爸唐学兵,就是一车间厂房的一个值班员,平时就不太受人待见的,每天在厂房后门撞钟值班,每月混个仨瓜俩枣的小钱。这人工作状态稀里马虎,还抽烟喝酒走神儿旷工,结果就被记过了。也就仗着是厂里的老人儿,捧着正式职工的铁饭碗,不能随便就开掉他。 用唐铮私底下抱怨的话说:什么人就老实待在什么地方就得了,周遥没事跑咱们厂子里闹腾什么啊?他就应该坐着小轿车进出,谁让他两条腿儿走进来的?他能算是咱们厂里的人吗?! 周遥噘着嘴巴,嘟囔几句,一脚踢在胡同围墙根下。 他低头道:“那我还挺对不住人家的,扣他们家的钱了?” “没事儿,你甭跟他一般见识。”陈嘉反而一笑,用力按了他脑门一下,“他们家就那个样儿,每月扣掉二三十块钱,都没钱打香油买大米了!没法儿跟你们家比。 “我帮他收了几天纸壳废品,还有玻璃瓶子,卖点儿钱么。有时候帮人家搬煤气罐也能赚钱,他们那些人自己懒得去煤气站换罐子,就找我和唐铮去搬,每个礼拜搬几个罐……我争取把这点钱补回来,他也就不生你气了。 “唐铮这人就是嘴贱,说话嗓门大,人也横,其实他人挺好的。” 陈嘉一句一句慢慢地说,难得讲这么多话。他和周遥面对面站在墙边,贴得很近,目光划过周遥的脸,往远处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看那冰雪消融柳树抽条的景致。 陈嘉是会讲话的,只是平时不说,懒得说不屑说,或者就是没找到合适的人说。 周遥差点都忘了自己今天干嘛来了,还是陈嘉说他:“你拿个小黑包,傻不傻啊?就跟咱们厂销售科那几个人似的,整天拎个黑包出去拉活儿,贼贱贼贱的。” 周遥一脸嘚瑟,赶紧把小黑包里东西掏出来,就是几张票据单子:“本来想拿给你mama的,还是给你吧!” “什么啊?”陈嘉纳闷儿。 “能买冰箱的单子啊!”周遥说。 陈嘉一开始以为,遥遥是不是把在单位里抽到的冰箱票让给他家了?后来仔细一看,不是厂里发的那种冰箱票,是可以走后门去“出国留学人员服务中心”直接提货的单子。这个不算正式票据或文件,总之谁能弄到个关系,就能去购买那些进口品牌的大件电器。 陈嘉在那一刻神色非常复杂,望着他,沉默了好半天,应该也是很感动吧…… “你不是偷偷从你爸妈那儿拿的?”陈嘉问。 “我不是偷的!”周遥一本正经的,“我就直接问的!我就说我想给陈嘉的mama送一个买冰箱的‘条子’,行不行?我爸妈就同意了,为什么不行啊?” “我们家有富余的,有三张条子,我们家又不需要买三台电冰箱!难道饭厅里一台,厨房里一台,我们家厕所里再摆一台?要那么多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能给你们?”周遥振振有词。 “而且质量更好,都日本原装进口的,可以让你自己挑你是想要日立的还是东芝的。”他讲得头头是道,记性特好,听家里大人说过一遍,就能原样复述。 陈嘉嘴角浮出一丝小表情,心里其实很难受,笑了一下:“你怎么觉着,我们家买得起进口冰箱啊……” “其实不贵的,只要拿着条子去就成。”周遥说,“我爸说,这个条子是给你按原来价钱卖,不是外面二道贩子倒卖的。日立进口,跟咱们国产的‘雪花’什么的,其实差不多价钱,质量还好!绝对制冷!……绝对不会让你再拉肚子!” 他献宝的表情和心情,就跟行政科副科长往他们家送冰箱票时候的表情语气是如出一辙,自己先就激动感动得不行了,特别可笑。 陈嘉就用一条胳膊搂住周遥的腰,在墙根儿下抱住了。俩人开玩笑似的搂搂抱抱,抚摸对方的头发,揪一揪扯一扯,互相贱招了一番…… 那时就觉着,遥遥怎么这么暖。脑子聪明,人又贴心,遥遥真好。 那也是陈嘉人生中最低谷的几年,恰好就在这样的年月,他有幸认识周遥。 在他的今后,将来,一年又一年,恐怕再也回不去那样贫困、落魄、狼狈的岁月。所以,他今后再认识的人,分量也永远比不上周遥。 …… 第11章 鸿沟 一个多星期以后,瞿连娣往家弄回来她们家第一台进口品牌的大家电,日立牌的电冰箱。 以瞿连娣当时每月一百几十块的工资,攒一台电冰箱的钱不容易,她是亲自走了一趟学校,到陈明剑工作的大学去,去谈买冰箱需要的数目,两口子齐心协力把这笔开销凑出来了。 陈明剑当时答应得很爽快,点着头,赶紧就从存折里取钱出来了。可能也是因为,他对妻子儿子心存些愧疚和恻隐,家里总没有冰箱用,不是回事的。更主要原因还有,瞿连娣突然在他工作单位露面,把他吓着了,以为瞿连娣是要到他单位拉个横幅、拎个鸡蛋筐子闹事去的,怕要把他揪出来批斗……结果也并没有,瞿连娣心平气和的,就是凑钱买那台冰箱。 就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生活,没别的奢求。 瞿连娣凑够了钱,去了“出国留学人员服务部”的那间门市部,周遥临时还求助了他的叔叔,“您帮我个忙么……帮我班里同学拉个电冰箱!” “拉冰箱?”他叔叔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你同学家买个冰箱,有你什么事?你爸给花钱了?” “没有,”周遥连忙说,“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他爸爸不在家,人家里又没有车,您有车啊!” 那个年代,谁家有辆车是个被周围人都惦记的好事。 “跟我又什么关系啊,遥儿?”他叔叔就是做倒腾物资的生意,时间就是金钱,抢时间就是抢政策的差价,整天开着车到处跑,还跑到外地弄货,忙着赚钱呢。 “就是借您家车用用,帮忙把那个大冰箱拉过去。”周遥眼珠微一抖擞,撒个娇,“我周末帮周冰补课,作文和数学,这样总行么?” “呵!”他叔叔一乐,行,这精猴子,让你小子给你表妹补课,还跟我们亲戚间讲条件了? “有生意头脑了?”他叔一笑,“还懂得搞等价交换,用你的劳动力换我的劳动力?” 周遥也一笑,怎么着吧。 他就是想帮着陈嘉。 周遥的叔叔和那门市部的两个销售员,一起把那台电冰箱搬进陈嘉的家。 先进大杂院的门,绕过五花八门的路障,还有各家挤占公共通道的乱搭乱建,最后转过陈嘉自家的小厨房,进他家的门,这一路把个电冰箱颠过来倒过去,很不容易的。周遥叔叔最后累得抱怨,“大侄子你没说清楚是这种地儿,我来过这种破地儿么,你坑我啊?!” 就这么个日立牌进口电冰箱,在他们机床厂同事之间,小范围里,又炸了。周遥弄来的一张进口电器提货单,就捅了不少人内心的脆弱和敏感点。 瞿连娣这样条件,在厂子里算个中等偏下的困难户,竟然买了新大件。 正好年后初春,就是工会主席蔡师傅他儿子娶媳妇,借用工会舞厅的地方,摆了几桌,请一些同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