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她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除了起来做饭吃饭和上厕所,其他时候都在酣睡。一直睡到傍晚,蒋卓从学校里回来,到她床边叫她,“姐,起来吧。” 蒋珂被他叫醒了,睁睁眼,问一句:“你回来啦?” 蒋卓看着她说:“起来吧,别睡了,我听奶奶说你都睡一天了。再睡下去,晚上还睡得着不?” 蒋珂又努力睁了睁眼,醒了醒脑子,然后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晃晃头,问蒋卓:“几点了?” “快六点了。”蒋卓跟她说话,自己往屋外去,“妈把晚饭都烧好了,快点起来吧。” 被蒋卓闹醒,蒋珂这也就没再睡,起来到院子里去洗把脸,然后回到屋里桌边坐着醒盹。 蒋卓在灶房打了饭来,往桌上把饭盆一放,看着蒋珂的脸就蹙了下眉,问她:“姐,你怎么了?” 蒋珂还有些木愣愣的,转头看向他,“没怎么啊,什么怎么了?” 蒋卓盯着她,“你没照镜子吗,脸色这么难看,眼睛还是肿的。”说完片刻又接一句:“哭过?” 蒋珂见又要被他看出来什么,他总是比蒋奶奶和李佩雯难糊弄。她不太会说谎话,李佩雯和蒋奶奶那边稍微说两句她们就信了,每次都蒋卓总能瞧出她不对劲,说她什么都挂在脸上。 不想再让他看,越被他盯着看,她说起假话来就越不顺畅,蒋珂这便低下头,说:“前两天一直忙比赛,没怎么睡觉,把脸熬肿了。” 蒋卓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但看她这样子,也没再追着她问,自己生闷了口气,往灶房拿碗拿筷子端菜去了。等炒好的菜摆上桌,把饭盛好,一家人坐下来开开心心吃饭。蒋珂瞧着也是开心的,有说有笑。但蒋卓总觉得她是在装,眼睛里一点高兴的色彩也没有。 他不时就要盯着她看两眼,然后就把蒋珂给看毛了。 蒋珂在桌子下猛踢他的腿,没好气地说:“吃不吃饭?没见过你姐吗?看什么看啊?” 蒋卓无语,看她做贼心虚恼加羞成怒的样子,就不看她了。 吃完饭蒋卓也没找着蒋珂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去问李佩雯,把李佩雯拽出院子在外面找个旮旯角落跟她说:“妈,忘了问你了,姐工作调回北京了,那那个姓安的呢?她有没有提到。” “没提,我和你奶奶问了。”李佩雯看看蒋卓,“他啊,他家里条件好,说是出国了,怎么了?” “怎么了?”蒋卓挑眉,这事情就很明显了好么? 李佩雯不知他又来的什么劲,瞪他一眼,“你就打小野惯了,现在都考上大学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了,身上还有那股子牛劲,能不能像个正经人?什么怎么了,人家条件好,出国怎么了?我和你奶奶是觉得有点可惜,那小伙子不错的。不过咱可儿没这命,攀不上人家。” 蒋卓看着李佩雯,感觉跟听了什么大笑话似的。然后他也没跟李佩雯再多说,跟她们说这些干什么,让她们平白担心蒋珂的事情。可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断定蒋珂肯定要死要活过。什么跳舞熬夜,熬夜就熬成那副鬼样子?他这就在心里发了狠,叫老天爷别让那孙子这辈子碰他手里。 李佩雯看他不再说话,觉着他也没什么正经事,也就懒得跟他在这旮旯里猫着了,自己回了家去。 蒋卓手按砖墙在原地又站了一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才往家回。回了家也不问蒋珂这事,肯定算是让她痛苦的伤心事了,提起来一遍就得把分手的过程再走一遍,那滋味好受不到哪去。 蒋卓不提,第二天去学校请了假,中午去医院把李佩雯的旧自行车骑了回家。骑到院儿里,叫蒋珂出来,拍着后面的载人支架跟她说:“姐,带你出去浪两天。” 蒋珂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他,“去哪里?” 蒋卓说:“天坛北海颐和园,随便你想去哪里,你要不嫌远,咱就去八达岭。” 蒋珂看着他笑一下,“八达岭就算了,等你骑到那大半天都过去了,脚不沾地就得回来。” 第91章 八达岭是去不了的,太远。 蒋卓下午骑着自行车带蒋珂去北海公园划了船, 看着白塔, 眼睛里闪着粼粼波光。两人都是大人了, 不然戴着红领巾就能唱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带着蒋珂在北海公园划过船以后, 蒋卓也没有去上学。第二天一早, 他先骑自行车把李佩雯送到医院上班,然后回来继续带蒋珂出去玩。 上午逛完天坛在外面吃了午饭, 下午又去逛了地坛。 逛着地坛的时候, 蒋珂想起史铁生,那个坐在轮椅上写作的男人。 傍晚从满布沧桑的荒芜古园子里出来的时候,蒋珂的心情已然又换了样子, 似乎也找到了该有的平静。 蒋珂的心情放松下来, 蒋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晚上蒋卓带蒋珂回到家,晚饭毫无意外地吃饺子,因为第二天蒋珂要去新单位报到。晚上蒋卓就去借了三轮平板车回来,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送她过去。 他在凌晨的雾气里迎着风,蹬着三轮车跟蒋珂说:“姐, 到了团里专心跳舞,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遇到合适的人,谈得来的, 对你又好, 就定下来。反正都在北京, 顾虑也少。” 蒋珂应他的话, 说:“嗯。” 蒋珂应蒋卓的话应得痛快,但她从蒋卓的车上下去,到歌舞团报到定下来后,似乎就把这事抛脑后了。到新单位报到之后,她慢慢地和团里的领导干部战友都熟悉起来,不久就融入了歌舞团的生活。没演出的时候练功,有演出的时候随团里安排跟着上演出。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都随安排。除了这些,还要随团里领导的安排出去学习。平时有时间了,就会请假回家陪陪李佩雯和蒋奶奶。 蒋珂事业上越走越稳,在各类大舞台上小舞台上露脸,干部职位也升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但感情上一直没有着落。不管是家里托人给她介绍的,还是团里领导物色了好的人选给她介绍的,还是主动追求她的,她都没感觉没兴趣,也都处不到一块。 为了安李佩雯的心,介绍的那些对象她也不是全部拒绝跟他们见面。她会挑选觉得还合适的去见,也会尝试相处,但每次都是见过一面就觉得没劲,想想谈恋爱可真是件麻烦的事,所以总成不了。这样数次之后,她自己就烦了,不想再烦这个事。 李佩雯和蒋奶奶因为结婚这事被她急死,怕她成了老姑娘直接嫁不出去了,所以见着面就在她面前念叨。 被念叨得耳朵起茧子,蒋珂就躲在团里不回家。被蒋卓找回家了,又因为经不住念叨跟李佩雯说团里有安排,要去哪里哪里演出,或者要去哪里哪里学习,可能要一些日子不在北京。 她躲了,躲一段时间,得一段时间的清净。等比赛演出回来,拿了奖章奖杯回家,给李佩雯和蒋奶奶看。两人看都懒得看了,只说:“看腻了,不新鲜,你给我找个女婿回来,比这些管用。” 蒋珂哀嚎,跟李佩雯和蒋奶奶说:“非得急这事嘛?这就遇不到合适的人,我也没办法啊。你们再逼,就要把我逼死啦。” 李佩雯不依不饶,犯起轴又生气,说话也口没遮拦起来,说她:“你看看你多大了,像你这么大的谁没结婚?我不管以前,你现在就是我闺女,我管得了你。你如果觉得我管不了你,那你去问问你亲妈,看她看着你到这岁数急不急?谁家这岁数的姑娘没嫁人?” 蒋珂无奈得翻白眼望屋顶,深呼吸半晌气,跟李佩雯商量,“您再给我些时间,我跳舞的事还没稳呢,等再稳稳,我随便拉一个,凑合结个婚,给您生个外孙抱,好不好?现在还早呢,我早早结了婚,又要管家里又要生孩子,我跳舞这事不就耽误了吗?” “耽误什么呀?”李佩雯情绪略激动地跟她争,“你团里的舞蹈演员全部不结婚?你唬我呢,我门儿清。你想跳到四十岁,到那时还有人跟你结婚吗?一辈子做老姑娘,我……我跟你亲妈都没法交代我!” 蒋奶奶听她又提亲妈这茬,清着嗓子看着她,“我没老糊涂你老糊涂了是不是?她亲妈是谁啊,她亲妈不是你吗?说话也过过脑子,街坊邻居听见了,还以为你神经病犯了呢。自己生的闺女,说得跟从谁手里抱来的似的。” 李佩雯这就不说这茬了,还是接着结婚的事说:“别的不管,你早点把结婚的事定下来,别的都可以再商量。” 蒋奶奶也应和李佩雯这话,说:“可儿,你不看别的,你就看看奶奶多大岁数了,还能等你几年?我这把年龄,说不准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就怕等不到你结婚那一天啊!” 蒋珂被李佩雯和蒋奶奶逼得压力很大,但她自己确实不觉得快二十五,过了二十五就二十六了有多大。离三十还好些年呢,不急的呀。 她跟李佩雯和蒋奶奶掰扯不清,只好满口答应,“我会放在心上的,只要遇到合适的,就带回来见你们。只要一定下来,结了婚就给你们生外孙重外孙,好吧?” 李佩雯和蒋奶奶听了这话才满意,才不追着她絮叨。 对于这件事情,蒋奶奶和李佩雯只以为是蒋珂跳舞太专心,不想结婚生孩子。蒋珂跟她们说的,说什么生孩子身材会走样,会有负担,会很麻烦,会耽误她跳舞。 她们早就知道蒋珂对于舞蹈的执着,一九七一的那个夏天就领教过了,所以李佩雯和蒋奶奶信她这话。 要说谁还有别的揣测和想法的,那就是蒋卓。 蒋卓也替他姐的终身大事着急,避开蒋奶奶和李佩雯私下里质问她:“是不是因为姓安的,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蒋珂不喜欢人跟她提起姓安的,提起来她脸色就不好看,但她压着情绪回蒋卓的话,“都什么时候的人了,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嫌麻烦,觉得谈恋爱两个人在一起磨磨唧唧的,特别烦,不想谈。” 谈恋爱都觉得烦,那结婚就更烦了。 谈恋爱最起码互相没什么约束,约个会吃个饭看个电影,多美好的事啊,她都嫌烦。那结了婚呢,要重新进入一个新的家庭,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处理家长里短的事情,那她肯定更不愿意牺牲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她对这事,产生了本能上的排斥和恐惧。 蒋卓不是蒋珂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蒋珂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说的话肯定不是敷衍他的假话,她就是害怕谈恋爱,是烦,但也不仅仅是觉得烦。她不想再开始一段新的恋爱关系,是因为不想再浪费时间付出感情,也不敢再付出了。 他不知道蒋珂心里现在还有没有安卜,是不是因为忘不掉他才不谈恋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蒋珂现在的状态肯定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当年被他伤害了,至于这么排斥谈恋爱这件事吗? 蒋卓提起安卜就恨恨的,然后在蒋珂面前嘀咕:“这辈子别让我看见他,看见了,我一准卸他一条胳膊!” 蒋珂在蒋卓面前藏不住不好看的脸色,说的话是,“你想多了,这辈子见不到了。” *** 蒋珂以这样的状态,拖过两年,就进入了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开始不久后,南方因为设立经济特区,经济开始发展,之后各地方的人南下打工就成了一股热潮。这时候国家还不稳定,改革开放才实行不久,在接下来十多年的时间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热潮。大部分人都还是随波逐流的,别人南下打工那我也南下打工,都是跟着时代的变化在茫然奔波。 自从南下打工成为热潮之后,北京四九城胡同里混日子的地痞流氓都少了,都打了包裹去广州深圳打工去了。那些称老大带着身边兄弟约了到处茬架,手端一把军刺干趴七八个人沾得一手血这种事,也少了很多。这群人一走,连炮局的警察都跟着轻松了下来。 一九八一年的末尾,时节是冬天,蒋卓大学顺利毕业,分配在北京的财务局上班。 而蒋珂的事业这时候已经如日中天,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入了舞蹈家协会,团里也一直有意向给她举办个人舞蹈晚会,只还差时机。 但她的感情生活却还是老样子,在七十年代结束之后,被李佩雯和蒋奶奶逼着又尝试接触了一些介绍的对象,还是没有能成的。后来李佩雯和蒋奶奶就放弃了,觉得这辈子怕是都抱不上外孙重外孙了,只能把那些奖牌奖杯当外孙重外孙了。 而蒋珂被她们逼着结婚嫁人,一度压力很大,想着要不随便挑一个看着顺眼的结了婚完成任务算了。反正都是凑合过日子,跟谁不是一辈子。但一想到这种行为对自己的人生极度不负责任,以及凑合之后可能会后患无穷,她就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第92章 自从李佩雯和蒋奶奶不再逼着蒋珂谈对象结婚以后, 蒋珂的生活又呈现出了安稳平静的模样。在一九八二年的新年开始之后, 她也还是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不是很着急。她习惯独身的生活, 也很少会觉得没有男人而空虚, 大多时候反倒觉得多了男人会束手束脚。 李佩雯和蒋奶奶不再强求她谈对象以后,她回家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时长也比之前更长。 蒋卓毕业工作后是住家里的,买了辆新的自行车,死活把李佩雯的旧自行车换了下来,自己骑旧自行车上班。蒋奶奶拄着拐杖穿着自己做的小鞋,一如既往地来来回回走在胡同里的石板道上, 身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除了蒋珂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其他一切都顺遂,让人羡慕不已。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 许多人匆匆忙忙随波逐流, 没有多少安稳的生活。到七十年代末知青大量返城结束,到了八十年代还在愁生计的大有人在。许多人都在往南方去, 想找口饱饭吃,甚至养起一家子。因为改革开放才开始不久, 许多人还只是单纯地跟打工热潮,求人生发展的人还是不多。而没去南方的, 也就琢磨着在街边摆起了摊位,总之都想赚点钱。 和这些人的生活比起来, 蒋家的日子就显得格外超脱这个时代。一个寡妇养一个家, 一家里没个正经男人, 在几年动荡之后,却比谁都过得有头有脸。女儿在总政歌舞团,提起名字谁都知道。听说年龄不小了,但看起来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儿子在高考恢复当年就考上了大学,大学顺利毕业被分配了工作,现在已经是国家政府机关正式在编人员。 从一九七一年蒋珂突然闹着要进文工团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十年足够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与层级,让人想羡慕嫉妒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羡慕起。 蒋家人却不管这些,不去和别人比较什么,也没有超越邻里的优越感。李佩雯和蒋奶奶总还觉得,自己过着的就是最平淡朴实的日子。就是比别人安稳一些富裕一些,孩子有出息一些,然后要愁的事情不多。不像十年前,眼前黑茫茫的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小心着小心着活着就是了。 李佩雯和蒋奶奶心里也没有了其他什么念想,就想着蒋珂和蒋卓成了家,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就什么心愿都没有了。 蒋珂的事情是尝试过了,最后为了家庭和谐不了了之。而蒋卓的事情还不能急,毕竟他jiejie没结婚,就这么催蒋卓把婚结了,对蒋珂也不好。所以李佩雯和蒋奶奶暂时对蒋卓的要求就是,先把工作干好,其他的再说。 而蒋卓工作干得不差,到财政局大半年基本就把工作干顺手了下来。他命还算是好的,直属领导是个愿意带新人且不刁钻的人。在他手底下能学到东西,蒋卓也就很稳很快地财政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日子平淡起来,就如水一般,没什么又刺激又可说的大事。每天家里吃什么馅的饺子,今儿哪家的老黄狗生下了小狗崽此类,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蒋珂没怎么想过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什么不平凡,她觉得好好坏坏也就这样了,再好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她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再遇到一个让自己能没有顾虑再次付出感情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因为事业总是会越走越高的。 这么几年下来,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安卜,因为周围再没有了认识他的人,除了蒋卓偶尔提两回。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段在南京文工团里的日子,时常回想,也时常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那段过往。她也没有忘记安卜,时间越长,记忆里存留下来越清晰的画面都是他对她好的时候。 蒋珂有时候会想,她这辈子还会不会和安卜再见到,如果再见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想不出样子,然后还是觉得这辈子不要再见是最好的。 因为有些东西,只属于过去。 蒋珂把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十分励志的生活过得十分平淡,团里匀出了空闲时间,大部分都在家陪家人,没有太多的其他娱乐活动。 每年国庆之间演出总特别多,但在国庆的演出都结束后,团里又会相应给假期。这一年国庆后的假期,蒋珂还是和往常一样收拾了些东西回家,没有其他去处。 到家后放松下在团里绷紧的神经,干什么都是懒洋洋的。 懒了几天,碰到一个晴天晴了大半日,突然在傍晚的时候滚过几声闷雷开始下雨。 蒋珂在屋里看着外面密密的雨点,觉得骨头歇得发痒,便拿了家里门后的油布黑色雨伞说要去给蒋卓送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