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正是她自己。 面前这小小地一团洁白,无辜而哀愁的花朵,凝记的是薛翃那无疾而终的第一个孩子。 当时在滑胎之后,因是未足月的孩子,也没什么规制典礼为他祭拜,但薛翃为母之心,万般眷恋不舍,她自作主张地用素缎做了这一朵小花簪在发端,以做纪念。 因为当时心情起伏,曾不小心刺破手指,血沾在了白花之上,留下一点刺眼的赤红。 薛翃把花翻过来看,果然见背后花瓣上,有一点褪色的痕迹,毕竟这么多年,原本的血色褪成了淡褐。 但是这东西,怎么会在高如雪的手中。 薛翃闭上双眼,尽量回想当时在郊外救了那女孩子的种种,只记得那女孩子粉妆玉琢,可爱之极,有一双极灵透的眼眸,竟像是投缘一样,一见她就格外喜欢。 但后来因为滑胎,伤心至极就再顾不上,竟都不知那会儿的正嘉是何时送她回高府的。 室内格外安静,所以那人的脚步声,便显得清晰了好些。 江恒走到薛翃身后:“看不出来,大公子居然还是一片真心啊。” 原本江恒也以为高倜不安好心,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 薛翃不语。江恒本做足要给她斥责的准备,看她脸色淡淡的并无反应,反而诧异:“怎么了?” 他虽然也看见高倜同薛翃开那暗格取了物件,只当是小女孩的玩物而已,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薛翃收敛心神,把花儿拢在掌心:“没什么。江指挥使……您怎么在这儿?” 江恒见她来问,正中下怀:“皇上命我仔细护卫,不容有半分不妥。幸好我来得及时。”说话间,江恒负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又去拨弄那帐幔上垂着的香包:“这是你昔日所住的地方?看着很不像你的风格。” 薛翃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江恒笑道:“多谢关怀,也多谢赠药。” 薛翃把花儿藏在袖中,道:“江指挥使对我多有相助,赠药自是应该,但是上回您捉了我师侄,百般拷打,又叫人心里过不去。” 江恒道:“抱歉的很,我也是奉命行事。” 薛翃淡声道:“是奉命行事,还是想顺水推舟让我师侄当替罪羊呢?” 江恒笑道:“有皇上做主,谁敢对萧西华不利?何况仙长您也是对那道长关怀备至,小人哪里敢当他是替罪羊,少不得自己当那只给拷打的羊罢了。” 薛翃也一笑摇头,却并不想再计较此事,反而想到另一件。 此刻江恒转到桌边上坐了:“方才从抽屉里拿的是什么,怎么悄无声息藏起来了,给我看看。” “女孩儿的东西,江指挥使也感兴趣?” “不是女孩儿的东西我还不稀的看呢。”江恒泰然自若地回答。 那花儿当时只在王府里戴过,并没张扬,何况是薛翃手制,外人未必认得,但江恒是个精细之人,指不定会看出什么,谨慎起见,薛翃打定主意不能给他瞧。 薛翃便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说起女孩儿,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当时江指挥使给拉去慎刑司领罚,宝福公主竟要我去向皇上求情。” 江恒挑眉。 薛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如何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跟公主也有交情的吗?” 那薄情地红唇一挑,江恒笑道:“仙长这样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薛翃皱眉:“你说什么。” 江恒似笑非笑地道:“不然的话,你什么时候上心起我跟公主的关系来了?” 第78章 江恒坐在桌边,薛翃却是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那是一面粉白的墙, 墙边放着个紫檀木的花架,上面放着一个玉色八棱花盆, 里头是亭亭的一株建兰, 细长的叶片葳葳蕤蕤。 薛翃忽然想起镇抚司江恒卧房内那一盆养的甚好的水仙花,不知这会儿可还繁盛如昔。 缓步走到小圆桌旁边, 薛翃道:“江指挥使是皇上身边最宠信的人, 皇上没告诉过你, 我跟昔日的薛端妃娘娘,有过一段交际?” 江恒扬眉:“仙长是说,昔日端妃娘娘曾救过您的那件旧事?” 薛翃知道他精明过人, 此事又并非机密, 只要他有心打听自然会知道。如今果然见他心知肚明, 便道:“既然江指挥使也知道了,此事在皇宫之中想必也不是什么机密了。” 江恒点头:“下面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不过……像是皇上, 太后,甚至皇后娘娘等, 只要有心, 总会打听出来的。” “多谢大人直言相告, ”薛翃道:“我另有一事不太明白, 那夜太后没有经过内廷宫监的手, 反而让江指挥使出面捉拿西华, 难道对太后来说,指挥使大人比司礼监的人更可靠吗?” 江恒一笑:“司礼监听命于皇上,是皇上最心腹的,凡事大小都会回禀皇上,一旦惊动他们,皇上势必会立刻知晓,就拿不成萧西华了。所以太后要用我。” 薛翃道:“江指挥使不怕得罪了皇上?” “我做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江恒淡淡地说,“而且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你以为,皇上会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吗?皇上是绝对不会明着阻止太后的,太后也知道。所以这个时候,得有那么一个替罪羊,能够往上瞒着皇上,给太后体面,事后还能顾全皇上的颜面,也让陶真人满意。” 薛翃皱眉,心中微震。 “这么说,你早知道事后会受罚?”薛翃问。 江恒道:“受罚是一定的,其实不是为萧西华之事,也还有别的事,那一顿打,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轻而又轻了。” 皇帝责罚江恒,是为了他隐瞒太子杀人之事,但选在这个时机打板子,却是最好不过的,就算是两罪并罚吧。 薛翃一点就通。 薛翃竟觉着艰于言语:“哦?难道指挥使还犯过别的戳皇上眼睛的事?” 江恒笑道:“多的去了,我只求那些事别给皇上知道,不然真的就不知是廷杖,打下来的大概是雪亮的刀子。” 薛翃追问:“比如呢?” “比如看过某人沐浴。”江恒突然笑了起来。 薛翃道:“江大人,我正跟你说正经的话。” “不瞒你说,这真的是最正经的,也是最致命的了,”江恒幽幽然看着薛翃,“你信不信,假如皇上知道了,得让慎刑司那帮奴才拿金针戳瞎我的眼。” 他的口吻是波澜不惊的,但却不容置疑。 薛翃觉着气闷。 江恒起身道:“说完了吗?外头还有应酬,我是抽空来的,这会儿也该走了。” “江大人,”薛翃制止,“还有一件事。” “您说。”江恒倾身,靠她近了些。 “当年端妃娘娘那件事,您插手了吗?” 江恒对上她黑白明澈的眸子,半晌道:“当时江浙的河堤垮塌,有人趁机闹事,我奉命出京缉拿要犯,回来的路上才知道消息。” 他缓缓地阖了长睫,这般淡漠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悲悯。 薛翃无端竟松了口气:“那,你可相信是端妃想刺杀皇上?” “相信不相信,有什么要紧的,”江恒道,“端妃娘娘是个好人,我见过几回,人长得国色天香,一般绝色的女子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但她不一样,又聪明,又知情知趣儿,有点手段,不然的话,怎么会从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圣宠不衰呢,只是她忘了一件事。” 薛翃听到他称赞自己,且说“有点手段”,脸上微微一热。 听到最后却不禁屏息:“什么事?” 江恒轻轻一笑:“成也萧何败萧何,宫内最容不下的就是好人,而宫内最靠不住的……就是圣宠。” 薛翃也忍不住仰头一笑,原来他也这般清楚。 江恒本是要离开的,瞧见她的笑容,却又止步:“你笑什么,不信?” 薛翃道:“我笑,是因为江指挥使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江恒挑眉:“原来你我如此心有灵犀。” 薛翃摇了摇头:“多谢你直言相告这许多事。” 江恒知道她是送客之意了,但是望着她有些落寞的神情,突然说道:“方才高公子说什么,你有更重要的事,在宫内?是不是跟端妃旧事有关?” 薛翃道:“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江恒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 “会也把我捉到慎刑司拷问吗?” “这倒不至于,不过,”江恒认真地想了会儿,“据我所知,宫内要对付或者除掉一个人的法子可多着呢。” “多谢提醒。”薛翃起身,向着他认真打了个稽首。 江恒走到她跟前:“你方才唤高公子什么?” 薛翃一怔,才要张口,却又醒悟:“您问这个干什么?” 江恒笑道:“咱们的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怎么还指挥使前,指挥使后,或者江大人,也叫一声来听听。” “您想认我这个妹子?”薛翃问。 “别,”江恒抬手,“不认妹子就不能叫哥哥了?怎么这么古板?” 薛翃瞥他一眼,又想把他踢出窗口了。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有丫鬟来敲门,有些着急地说道:“道长,老太太睡了会儿突然嚷说心口疼,请您早些过去。” *** 年关百官休朝,正嘉皇帝耳旁清静了好些。 当下安心沐浴熏香,在省身精舍的莲花座内,盘腿静修。 不理外间那些俗务,两耳清净,本是皇帝求之不得的,但是今儿却不知为何,总觉着心潮涌动,怅然若失。 勉强过了半个时辰,皇帝道:“什么时候了?” 其实皇帝还想问问和玉回来了没有,但却又不想如此直白地表露对她的渴盼。 外头郝宜跪地:“回尊主,差一刻到午时。您也该用些斋饭了。” 皇帝皱皱眉,迈腿下地,却又不耐烦地说道:“不喜欢吃,不用了。” 郝宜伺候着他走出精舍内间,才又小声说道:“主子也要顾惜自己的龙体。另外,之前皇后娘娘派人来问了几次主子用饭没有,方才亲自来了,说是做了些糕点给皇上。” 正嘉没好气儿地说:“明明知道朕打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来问什么问。” 郝宜笑道:“到底是娘娘的心意,如今娘娘还在养心殿内恭候呢,主子见一见?” 正嘉满心的不自在,本不想见,但仍是克制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