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薛翃不敢揣测,也不想揣测。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宫墙而行,小全子追到身边:“仙长,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 见薛翃不答,又道:“先前看镇抚司的江指挥使也进内了,是不是为了终康宫那件事?皇上要怎么处罚雪台宫呢?” 薛翃还没回答,就听轰隆隆一声响。 今日是个阴天,这会儿头顶上也聚拢了好些阴云,一层层厚棉絮似的漂浮在空中。 入冬了,居然还能打雷。 小全子也正道:“稀罕,看这架势难道真的要下雨吗?”才嘀咕了这句,就见身侧有一个人正疾步而来。 那人身形矫健,一身红色锦绣斑斓的缎服在阴天之中显得格外鲜亮打眼,不必仔细看就知道正是江指挥使。 小全子急忙行礼,招呼声提醒了薛翃,她转过身,对上江恒冷冽如冰的目光。 江恒道:“我有几句话同仙长说,你先回放鹿宫。” 小全子当然知道他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儿,竟不敢跟他答话,更不敢多看一眼,只低着头称是。 临去前才偷偷瞟一眼薛翃,幸而薛翃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小全子才放心大胆地去了。 剩下江恒跟薛翃面面相觑,薛翃道:“皇帝责罚指挥使了吗?” 江恒道:“仙长一走,皇上的心意都在仙长身上,也顾不得责罚我了。” 薛翃道:“昨儿也是我失了分寸,不该向指挥使无理要求,不然指挥使也不会给皇上申饬。” “若不是我自愿的,别人岂能勉强。”江恒唇角一挑。 两人目光浅浅交汇,薛翃转身继续往前而行:“我如此无礼,皇帝可大怒了?” 江恒莞尔:“非但没有大怒,只怕更喜欢了几分。” 薛翃噤声。 江恒察言观色,说道:“虽知道仙长艺术高超,却想不到按摩的本领也是一流。” “怎么?” “我的肩头膝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就格外酸痛,不知可有法子医治?如果也能给按摩一番,那就最好不过了。” 薛翃淡淡道:“这大概是风湿骨痛,按摩是没有用的,针灸的话,我推荐太医院的刘太医。” 江恒哈哈一笑,还没笑完,便觉着额头上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豆大的雨点从天空降落。 “这般冷雨,只怕淋了生病。”江恒仰头。 薛翃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很快给密集的偌大雨点打湿,殷出黛色的深痕。 正要加快步子,江恒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有个避雨的好地方。” 薛翃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已经给他拽的往前飞跑起来。 第27章 就算是才进宫的宫人, 只看一眼就会知道这是座有故事的宫殿。 明明占据着紫禁城内极佳的位置,距离皇帝所居住的甘泉宫最近,却偏偏无人靠近。 殿阁却自顾自地气派着, 雕梁画柱, 飞檐翘角上兽头高耸,纵然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它们却依旧尽忠职守地蹲守在殿阁的檐脊上, 高傲不减地昂着头。 冷雨从天而降,刷拉拉,把所有都洗刷的簇然一新,但是这雨自然是分时节的, 春天的雨会让万物焕发生机, 冬天的雨, 却像是北风的佐助,是来消灭封印万物的。 蹲兽们被雨淋湿, 远远地看去, 在阴暗的天色里,像是漆黑的肃穆的剪影。 雨水顺着整齐的屋瓦滑落下来, 在屋檐底下形成了无数道浑然天成的水晶帘。 屋檐底下, 薛翃紧靠在墙壁上, 她看一眼身边的江恒, 然后转头又看向头顶洒落的雨水成串。 薛翃做梦也想不到, 江恒会带自己来这里。 自从一脚踏入的那刻, 她的整个人都好像头重脚轻起来,仿佛在外头淋到的雨点一颗颗都变得千钧重,几乎要将她压倒在冰冷流水的青砖石地面,再也无法起身。 这里是云液宫。 *** 江恒站在距离薛翃身边一步之遥的窗户边上,斜靠在床边,一只脚还懒散地屈起,着深色宫靴的脚尖点地。 “你应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江恒道,“你一定从那些人口里听说了。” 薛翃无法出声。 潮湿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充溢她的口鼻,甚至五脏六腑,她有些恐惧,这些水汽会失控地化成奇怪的泪,从眼中冒出来。 江恒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后门的锁钥只有我有。”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薛翃终于问。 江恒道:“这儿是最近能避雨的地方了,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常常听说医者不能自医,你若是病了,可要谁来给你看诊呢?” 薛翃转头看向镇抚司指挥使。 对方也正看着她。 薛翃又将头转回来,目光往前,——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 奇怪的是,原先云液宫内整洁干净的很,但是三年无人居住,居然生出这许多蓬勃的野草,几乎比人还高。 薛翃毫不怀疑,野草之中会有蛇虫出没。 幸而这不是夏天。 江恒跳下地,从那茂盛的野草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又身手敏捷地跳了回来。 他揉了揉那无辜的狗尾草,道:“另外,我的确还有话想问你。” 薛翃道:“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她想要离开,但是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种相反的情绪,她还想在这宫殿内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寒风里传来江恒的声音:“皇上怀疑仙长你跟俞莲臣、甚至薛家的关系。” 薛翃扭头。 江恒道:“毕竟你一进京就拦下了处斩俞莲臣,虽然有真人给你撑腰做补,说的那些话也的确合情合理,应和了皇上心中所想,但仙长大概不知道,皇上又是最精明不过的圣主。或许他不会怀疑陶玄玉,但是仙长、你毕竟曾是高家的人。” 薛翃的声音有些低哑:“所以,皇上也叫你查了我?甚至高家?” 江恒道:“仙长放心,我查过了,没有嫌疑。除了……” “除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 薛翃不肯错过:“是谁?” “虞太舒,不过他是兵部的人,之前跟薛将军有公文往来,亦属于正常。” 啊,是他。 薛翃眼前出现那身着大红官袍,风姿俊朗的人物。 江恒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我觉着奇怪的是,为什么皇上说,仙长你跟曾经的薛端妃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呢?” 薛翃听了这句,本能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恒发现女冠子的脸色在瞬间变白了几分。 江恒问道:“皇上身边,好像只有郑谷知道内情,可惜他在南京守皇陵,鞭长莫及,不知仙长能否告诉我你跟曾经的端妃娘娘有何关系?” 薛翃抬手揉了揉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江恒一步靠近:“是不是刚才给风呛着了?还是身上冷?” 她仍是穿着一袭黑色薄纱的外衫,里头白绸的道袍,脸色如雪。 因为内忧外冷,唇瓣的颜色也变得极浅,加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整个竟如冰雕雪琢出的人物,江恒甚至怀疑,假如让她靠近火盆些,和玉仙长便会如冰人似的融化。 江恒见她不回答,便又道:“不如我抱着仙长?” 薛翃眉峰一蹙,悄然看他一眼,想分清他这是单纯的调戏还是别有用心。 江恒将双臂微张,笑道:“至少可以暂时为仙长遮风挡雨。” “这点风雨,我已经习惯了。”薛翃淡淡回答,“先前在龙虎山的时候,出山入山采草药,时常会遇到云遮雾横,阴雨连绵的时候,在山中,甚至连日食不果腹也是有的。指挥使放心,我并不是看起来这样禁不起风雨。” 江恒喉头动了动:“我也听说仙长在贵溪大有名声,据说有许多给仙长妙手治好了的病者,都说您是在世华佗?” “医人者不能自医。”薛翃仰头,望着天边龙挂:“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江恒习武出身,在这些诗词上造诣有限,只知道她大概是在说那天空形状奇特的云相,可却又像是一语双关。 薛翃长吁了声:“雨小了些,免得给人撞见,咱们去吧。” “其实我带仙长来此,还有一件事。” 薛翃止步,她心中惦记的乃是俞莲臣一事,可是昨日她多嘴让江恒保守秘密,今日就给正嘉兴师问罪。假如再追问俞莲臣之事,江恒对她,就不会再是单纯的狐疑了。 而且也容易在正嘉面前流露痕迹。 于是薛翃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恒,听他说道:“你可知道今日皇上给我的那血书上所写的是什么?” 薛翃没想到他所说的是这件事:“听皇上的意思,是张贵人控诉康妃用手段陷害了她。” “皇上可告诉过你,康妃用的是何等手段?” 薛翃摇头。 江恒走近,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不料他探臂,手掌抵在她脸颊旁边的墙壁上,微微低头俯视。 薛翃不安:“江指挥使。” 江恒凝视着她细密的长睫,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又或者真的有雨丝落在了上头,隐隐看着似宝石珠光般的晶莹。 *** 康妃向来深得圣宠,心高气傲,不料张贵人突然异军突起。 张贵人的家世其实一般,父亲不过是个小官而已,但胜在容貌出众,且性情温婉,善解人意。 原先皇帝十天里总会有两天是招幸康妃的,但自打张贵人受宠,皇帝常常两三个月不临幸雪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