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守着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的人,倒像是守着衣冠冢。”云袖一哂,难得地感叹道。她察觉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恍惚的情绪,一掠鬓发,美眸冷光如电,“湄姑娘,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云萝这件事,我是一定要阻止的。” 朱倚湄却道:“我有时觉得,无念无想、臻于空明,未必不好。” “这并不是你我觉得好与不好的问题”,云袖霍地抬眸凝望向对面,烛光抚上鬓云,摇曳晦暗,却掩不住她眼底至为坚毅决绝的情绪,“万民生,万灵死,生死轮转既然不能由人本身来决定,那么唯一能cao控的,便是人内在的情感。” 云袖这席话掷地有声:“如果你认为云萝这样的存在合理,那也应当是由旁人自己去选择是否愿意成为云萝,何昱这般强行的作为,不啻于引刀在颈而迫人大笑,葬亲故在前而迫人不得悲恸,德隆望尊照面而迫人向其唾。” 朱倚湄盯着她,那种眼神凌厉洞彻,带着万人之上的睥睨冷意,仿佛是在横着看她,可是慢慢又还原过来。她算是明白,为何夺朱之战那结伴踏千山、行世路的四人当中会有云袖,而中州这七年来,尤其夔川,与她相关的传闻颂歌从未断过。 云袖又道:“如同世人众所周知的是,郴河云氏确实以‘留存’作为第一信条,可留存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乱世、在动荡、在战火中独善其身,每到万民所需之际,云氏中人必然会挺身而出。” 她下了定论:“留存,并不单指云氏一门的留存,也指天下万民生生不息、安康平定。” 朱倚湄默然半晌,真心诚意地给了对面人一个赞许的笑:“云宗主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门家族,近乎算得上满门忠烈。” 云袖敛眉:“南离殷氏吗?” 朱倚湄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既然云姑娘是站在楼主对立面的,而却陆栖淮是楼主在计划中最忌惮的人,你还打算动手刺杀他吗?” 云袖皱眉:“湄姑娘说笑了。受人之财,忠人之事,我身为玄衣杀手,收下了近一旬的赋税,自然要奉陪到底。” 朱倚湄略略颔首,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说辞。凝碧楼三位玄衣杀手的资料,楼中是没有的,云袖身为云氏家主,当然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义薄云天的人,她倘若在此时放弃任务一走了之,楼中断断找不出什么惩戒她的法子的。可是她偏偏要这般,可就十分令人费解了。 或许是因为,由爱生憎,由爱生贪嗔,为了断却执念的业火,要想方设法剖去火种源头。 朱倚湄心中微起感慨同情之意,定下心神,附耳过去,缓缓讲述了往后数日的计划,一字一句极为清晰:“不久后,南离和涉山就会满城皆为云萝,可是涉山的玄光寺有佛法庇佑,等闲邪祟不能轻易涉足,楼中拟派出四十多位新成为云萝的死士,扮作孩童模样,潜入玄光寺破坏佛光念力,使涉山城的最后一处净土也沦陷下去。” “云宗主,还记得纪少汀吗——”朱倚湄突兀地扣住她的手腕,云袖善于镜术等术法,但近身武学并不灵敏,一下子就被她得手。好在凝碧楼的女总管对她并无杀意,只是虚虚地将手指放在她手腕上比划,“兰畹纪氏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成员,他算是我们这边的人。” 云袖双瞳闪动,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震惊:“他不是七年前就被七妖剑客杀死了吗?” 朱倚湄肩一抖,声音却没泄露出任何情绪:“我以为也是如此,可是他后来又组成了新的门派杀进凝碧楼,就在不久前同华棹原的叛乱一道发难,我当时亲手杀了他,却将他的魂魄放在了忘痴剑中,让他自行离开。” 她摇头,心有余悸:“可是后来我才无意中得知,这全是何昱的计谋——楼主委实深不可测。纪少汀是兰畹纪氏用毒之术登峰造极的集大成者,那一年他并没有死在七妖剑客的剑下。” 朱倚湄说“七妖剑客”这四个字说得颇为艰涩,但她更加无法若无其事地说出“纪长渊”三个字,只能不露痕迹地带过:“纪少汀以假死为表象,遁入了凝碧楼成为了一个隐形人,他的天赋确实惊人莫测,这七年中苏晏也在,苏晏是如今中州剩下的随后一个夺情者,他们合力在七年里研制出了云萝草,就是那种可以使人变成云萝的草木。” 朱倚湄又道:“我猜,楼主当时用撷霜君的事来要挟苏晏,而用忘痴剑来要挟纪少汀——这孩子会用药,可是太不通人情世故,等他发觉自己哥哥是第一批实验品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他逃出了凝碧楼,想要再杀回来,但是被我杀死了。” 她叹息着:“凝碧楼中何等防护严密,我猜,楼主就是故意放他逃出,甚至在他组织人手杀回来的过程中也暗中相帮,为的就是在叛乱那一日——其实除了喝火令,楼主对叛乱的一切都早有万全准备,之所以隐而不发,大概就是为了看看谁是忠心的,谁在游移不定,谁又是潜在的、可以趁机除去的危险。而纪少汀,就是用来试探我的。” 她感慨道:“所以楼主在那个位置上,确实是令人信服的——他不惜生死豪赌,将所有不稳定人事就此摒弃排除,如今凝碧楼上下几乎铁板一块,对他奉若神明,就算是执行云萝这般疯狂的计划,那些弟子居然也毫无疑义。” 云袖接了一句,不知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何昱猜不到吧,最大的危险就是你,就是最接近他的人。” 正文 第166章 风华不记年其八 朱倚湄道:“可是我与他朝夕不离地相处七年,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真正的弱点,除去他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事实上,追煦小筑通天彻地的力量,也没能挖出他过去的一丝一毫,他过去或许不叫这名字,也不长这模样。” 她迟疑了一下,对自己的盟友据实以告:“原本在史府上,不应当是苏晏对史孤光动手,而是让林青释谷主去。但是楼主临时反悔了,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云袖皱眉:“可是我认识望安十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心性像何昱的这样一个人存在啊?况且他早年修道,好友也都是方外之交,凝碧楼主那模样,早年肯定不像入道修行的。” 朱倚湄轻轻屈起手指:“无论如何,在云萝计划并非外部可解、也暂时不能向旁人公布的情况下,从楼主这里下手是唯一的法子。而目前景昏暗,唯一略微有半分明朗的就是林谷主这条线。” 她的分析颇为睿智,有条不紊,同时也顺带着给云袖讲解:“大半月后将有一场大雨,雨夜即是动手化为云萝的时候。我猜,那时候,你们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汇聚玄光寺,被凝碧楼倾巢而出的主力一网打尽。” 云袖脸色变了变:“为什么我们那时候都会在玄光寺?” 朱倚湄道:“那里是佛光庇佑之处,也是涉山城里最适合用通光术联系殷神官的地方。”她眉间沉郁之色掩不住地流露出来,“殷神官已经被羁押倒了休与白塔下,生灵不能靠近,唯有借助皇天后土的力量将他救出。” 云袖不解:“湄姑娘,你为何对殷神官之事如此执着?若我们只是要解决云萝的事情,就算神官在休与白塔下再待数月,也是不打紧的。”她谈起昔日同行世路的伙伴,神色冷凝端重,语气里也并无丝毫顾虑,只有手指微微抖动,昭示着她内心其实波澜迭起。 朱倚湄解释道:“还有一月多就是帝王国寿和灯火节,那时候,伶人乐师会齐聚京城,凝碧楼会派出一队云萝组成的乐师——原本楼里派遣云寒衫假扮成我,掠走了一队人,在涉山郊外的一处圆石屋里成为了第一批实验品,后来你也知道,这些人被不知情的撷霜君和段其束杀死了,所以我们要另派新人。” 云袖试图将纠如乱缕的思绪理清,但无甚成效:“所以你们会在中州灯火节上动手?那一日文轩帝会巡街游行,凝碧楼趁机施放云萝草,唯一皇天血脉的后人又不在,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说的直白,朱倚湄微微哽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到了玄光寺,你首先要提防那些伪装成正常人进入玄光寺的云萝,其次,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寺内对付掉那些人。”朱倚湄用手指缓缓捻着衣袖上的鎏金丝,续道,“我猜,肯定至少还有一位玄衣杀手会到场,我拖住凝碧楼进攻的弟子,你去挟持林谷主——我知道你是她好友,如此太为难你了,但你一定要下重手,而且要在楼主面前。” “我算过,楼主的涉舟剑法,每四十二息会有一刹那的停顿空白,虽然你奈何不了他,但藉此全身而退还是足够了。”朱倚湄语调冷酷,如是要求自己的盟友,“如果楼主真的顾念林谷主,他就有弱点了。” 云袖手指抚着鬓发:“可是望安他没有弱点,你就算知道他是何昱的弱点,你也不能将他们二人怎么样。”她低下头,喃喃,“你知道‘天心’吗?” 朱倚湄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天心?” “苍天是没有心的,可是却能悲悯包容天下万物。”云袖说,“我觉得林望安的心就像是天心。他心无挂碍而施惠芸芸,真应了那一句,万人如海一身藏。” “既然如此,他们彼此的弱点都不能确定,不妨稍稍更改一下计划”,朱倚湄沉吟道,“你挟持林谷主,我去对付楼主。” “那你不就相当于和凝碧楼公开决裂了吗?”云袖惊道,觉得不妥,“我们计划还没完全施展开,你这样做太不明智了。” 朱倚湄微微摇头:“不会正面交锋,他对我早已起疑,大概是难以善了。”她微微摇头,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后她们又商谈了些细碎事项,临别时,云袖万分不解,觉得虽然是她主动联络朱倚湄,可是似乎在交谈中,已经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对面那个女子容色淡淡,神光慑人,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质。 “你想要什么?”最后,云袖眯起眼问了句。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同盟最为稳固可靠,单纯以人心为媒介,则太过于善变易夭。 朱倚湄给出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你去破坏云萝,我求个自保。” 那一日的场景飞速从脑际掠过,云袖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倚湄仍旧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怎么回事,明明约好的,她怎么没动静?那自己还要不要一力继续? 刹那间,云袖心念如电转,浮现数种猜测,一是朱倚湄欺骗了她,实则站在何昱这边,二是或许朱倚湄认为时候未到,仍旧按兵不动。然而……云袖懵然站在大雨中,艰涩地透过厚重的雨帘远望,她分明见到一袭黛蓝如电一般削开飞雨,直掠而来。 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凝碧楼弟子的一柄剑伸到她面前,被林青释手腕一翻,用渡生架住了:“小心!”他声音微弱而沙哑,除却双颊异样的殷红,整张脸都苍白得吓人。他原本身体就带着极为严重的寒毒,这时只觉得冷雨如珠,刀一样地从咽喉伸入,在肺腑中搅动成剧痛。 他旁边那个叫子珂的少年用左手稳稳地扶住他,眉眼犹带稚气却冷凝端庄,云袖侧眸扫了他二人一眼,心绪忽然说不出的复杂,倏然间,眼前这道孱弱而摇摇欲坠的白影就和七年前的人重合了。 她对林望安一直是仰慕而略带敬畏的,也恰是这个人,在夺朱之战中将他们四人组在一起。同行世路时,那人总对他们颇为照顾,温文和雅而亲密有礼的关怀。可是什么时候,那个曾站在她身旁并肩而战,在危险时踏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的人,居然已经变得如此单薄瘦弱了?像夜风中颤抖的烛火,随时会被长夜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