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睹物思人,那个黄昏落雨,在朱家的堂屋中,三人围桌而坐,阿弦正介绍过“双全汤”,说“忠肝义胆,世间双全”等话,老朱头道:“她心思单纯不会多想……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闻一闻都觉着得罪呢,大人若不爱喝,还有别的吃食。”平平无奇的脸上,灯光里笑影如此和蔼可亲。 袁恕己无心茶饭,正要起身走开,外头有人来报说英俊来了。 袁恕己听说阿弦不见了,就仿佛眼前生生着了火:“去了哪里,不是有高建看着么?” 英俊道:“大人勿要着急,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去处,只是有些为难。” 袁恕己忙问何处,英俊道:“豳州大营。” 这豳州营跟阿弦当真是有“不解之缘”,从第一次去找寻失踪的何鹿松,到被恶鬼附体,亦欲去豳州……可谓是千丝万缕,欲说还休。 袁恕己心怀鬼胎,来不及多问,立刻叫人备马欲去,英俊道:“大人,请容我跟随。” 若只骑马的话速度要快些,袁恕己才要叫他留在府衙,英俊道:“阿弦就算出城,也得等城门开时,如今城门才开了不到一刻钟,我们要追也是不难。” 袁恕己这才叫人备车。 同行到半路,袁恕己放慢马速,来至车旁,从微微撩飞的帘子里看进去,却见英俊端然而坐,似正垂眸出神。 袁恕己便问道:“先生怎么知道小弦子在豳州大营,他在哪里又是做什么?” 英俊仍是未曾睁眼:“大人在垣县的时候,苏老将军来城中找过朱伯。” 袁恕己大吃一惊,顾不得勒住马儿,纵身一跃,顺势上了马车,他钻入车内,道:“你说什么?是老朱告诉你的?” 英俊道:“他并不曾告诉我,但那夜他的反应十分古怪,甚至跟我提到了要离开桐县。”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确认就是苏老将军?” 英俊道:“高建说曾看见朱伯跟一个白胡子的人说话,且酒馆内有个人酒后说那日看见老将军进城,可惜无人信他。整个桐县甚至豳州,让朱伯举止失常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略停了停,道:“若阿弦知道此事跟苏老将军有关,只怕会立刻前去询问。” 果然一语为真。 两人赶到之时,正阿弦在内同苏柄临说话,雷翔拦着不敢让他们擅入,袁恕己听到阿弦大叫了声,声音里似有无限愤怒,哪里还能忍住,便推开雷翔冲了入内。 雷翔生恐两人惹祸,又不知里头到底如何,两面为难。却见苏柄临仍脸色如常,对他一点头而已。雷翔惴惴退了。 袁恕己忙抱住阿弦:“小弦子,这是怎么了?你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看看两人,目光又落在他们身后的英俊身上。 然后,在袁恕己的追问中,阿弦只紧闭双眼,喃喃道:“大人,我要回家,我要找伯伯。” 袁恕己的心狠狠一颤:“好,我带你回家去。” 他的手在阿弦肩头一搂,越发觉着手底的肩胛骨头嶙峋,瘦弱的可怜。 袁恕己抬头对苏柄临道:“老将军,毕竟朱伯才去,小弦子有什么冲动下言差语错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苏柄临道:“你放心。”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我先带他回去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见她神情恍惚脚步轻浮,毕竟是连着数日不曾好生进食,身子虚弱的很了。袁恕己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而去。 阿弦在他怀中不动,但就在将出门的那一刻,阿弦挣扎着抬起头来,转头看向苏柄临。 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苏柄临看见阿弦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薄薄地沁凉之色。 两人去后,现场却只剩下了英俊跟苏柄临两个。 苏柄临道:“你亲自跟着前来,是不放心他,还是我?” 英俊道:“敢问老将军对阿弦说了什么?” 苏柄临道:“我说了我该说的话。” 英俊道:“您未免太心急了。” 苏柄临低低笑道:“我向来是个心急的人,年纪大了,时日无多,总是比较着急些。” 他打量着英俊:“老朱的事应该只是一个开头,但只要有了开头,必然会盘根错节,最后不知会发出什么来。你要留心了,如今不再是长安居大不易,桐县更是是非之地。” 英俊道:“老将军也要留心,你将自己摆在了明处。可知如此一来,你便已经是两面儿的眼中钉了。” 苏柄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那孩子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你也是时候该走了,再不走,我怕就来不及,别弄得最后玉石俱焚。” 英俊道:“您说的对,只要有了开头,就会盘根错节,结出些善果恶果来。” 苏柄临忽问道:“你呢?是善果还是恶果?” 英俊淡淡道:“我的恶果已服下,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苏柄临又笑:“你既然服了恶果,却还大难不死,只怕将来遭殃的会是别人。” 英俊道:“老将军保重,我该走了。” 英俊缓缓转身之时,苏柄临忽叫住他:“崔……”他话锋一停,道:“你会看着那孩子吗?” 英俊道:“您是说阿弦?当然,我曾经答应过朱伯。您却为什么这样问?” 英俊背对着,又看不见,苏柄临徐徐松了口气:“那个孩子,着实特别的很,跟……” 他未曾说下去,只生硬地打住:“好了,你且去吧,我不送了,祝你一路好风。” 英俊举手,侧身向着虚空轻轻地做了个揖,然后便出门去了。 一直看着英俊的背影离开,苏柄临仍站在原地未动,原本岿巍的身躯,也似有些伛偻了。 连续数日,阿弦都是昏昏沉沉,极少进茶饭汤水,谢大夫跟高建两人轮番照顾,袁恕己得闲便往朱家来。 阿弦做了好些梦……有的是真的,有的却像是幻觉。 她看见自己小的时候,被老朱头领着,在一个黄土遍地的地方,烈日炎炎,阿弦走的倦累,口干舌燥,老朱头把她放进一个竹筐子里,背着赶路。 他的双脚都磨破了,脸上晒得乌黑皲皮,却仍打起精神来哄她开心。 那时候因跟高丽作战,越是靠近边陲,逃难的人越多,老朱头每天最cao心的,一是如何看好阿弦,二是找吃的。 就算是找到一棵野菜,他也要留最鲜嫩的叶芽给阿弦,自己把旁边的烂黄叶仔细嚼吃进腹。 阿弦仍是饿得哭。 那夜,老朱头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地老鼠,剥皮洗净,本要生吃的,阿弦嫌腥气,无论如何不肯下咽。老朱头只得用火烤了给阿弦吃,谁知香味散出,引来许多饥民争抢,老朱头只拼命抢回了一条不大的腿子,却被打的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从那时候起,阿弦不再挑拣,只要有吃的她就会闭着眼也吃下去。 就算是在最深沉浑噩的梦境里,想起这些往事,仍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忽然之间,是老朱头的声音——“长安,也是有可爱的地方的。” 眼前云雾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风云从前方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显出地上一座巍峨壮丽的极大宫阙。 阿弦从未见过这样广大的宫殿,看起来就如同是仙人住的地方……几乎比整个桐县还要大上几倍。 但又如此精致而真实,其中还有好些人穿梭不停。 在一处喷着水的池子旁边,有一个挽着高髻犹如仙子般的女人说道:“太子真是越来越得人心了,先前上的那道求赦免逃兵家人的奏折,很得圣上喜爱呢。” 旁边道:“太子天生仁孝,以后继承大统,也算是我等之福。” 说话间,又有一队宫女,衣袂飘飘地整齐走过,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个托盘,精美锃亮的食器上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 阿弦身不由己地追随看去,耳畔又听见舞乐声响,宛若仙音,前方殿阁开处,见偌大的空阔的大殿内,两边整齐坐着许多奇装异服之人,身后各有鼓乐演奏。 正前方高高在上坐着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都身着华美的明黄袍服,仪态威严,气质高贵。 忽然他们的下手处,一个小小地身影奔出,叫道:“父皇,母后。” 却是个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头梳着双丫髻,身着很薄的绸衣,生得玉面玲珑,十分可爱。 上面那两人见了,不由都露出笑容,那女子更是招呼:“太平,到母后这里来。” 女孩子清脆地答应了声,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武后将她一把搂入怀中,满目慈爱,百般疼惜。 旁边的高宗李治便笑道:“快把太平最爱吃的炙鹿rou拿上来,切的细一些。” 太平公主却咯咯笑道:“父皇,不用叫他们切,我最爱自己动手了。” 搂着她的武后佯作责怪道:“若是不小心切了手,岂非又要哭。” 太平公主笑道:“切了手而已,就算是切了整根手指下来又怎么样,太平才不怕那些呢。” 高宗赞道:“好,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果然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孩儿。” 烤好的新鲜鹿rou放在翠绿的荷叶上被端了进来,金黄色鹿rou滋滋作响,旁边还点缀着数片新鲜粉嫩的荷花瓣,侍者跪地奉上,又进金刀。 太平公主自己取了刀子,慢慢地切那鹿rou。 忽然她大叫一声:“啊!”仿佛吃痛。 吓得上座的两人脸色各变,太平公主却又顽皮地举起手来道:“骗你们的。这不是好端端地?忒也胆小!” 底下最靠近丹墀的,是一位清秀的华服少年,脸色微白,似有几分体弱身虚之意,只听他笑道:“meimei怎么这样顽劣,竟当面儿吓唬父皇母后。” 太平公主尚未说话,上面的武后道:“这有什么,她年纪还小,且让她玩闹去,如果一味地规规矩矩像是个小大人般,反而假了。” 太平回头,抛了个极得意的眼神。 那少年正是太子李弘,李弘见武后如此护着太平,便一笑落座,又往旁边看了眼。 他旁边坐着的,却是个衣着鲜丽的青年,却生得唇若涂朱,面似桃花,眼眄转动间,似有无限风流横溢。 目光同李弘相对,青年莞尔一笑。在李弘转头之后,青年的目光却延伸出去,他瞥了太平公主一眼,朱红的嘴角一挑,举手吃了杯酒。 半个时辰后,宴席方散,参与宴会的诸位鱼贯而退,最后是太子李弘起身跪辞:“父皇母后若无其他吩咐,孩儿先出宫去了。” 李治问道:“弘儿近来身子如何?” 太子李弘道:“已经好多了,父皇不必担心。” 李治又问了几句,李弘才退了出去。 正出门,就听得一声笑从旁边传来,李弘转头,却见是先前坐在他旁侧的那面若桃花眼带风流的青年。李弘不由笑道:“敏之表兄,你如何也跟太平似的学着顽皮,躲在这里做什么?” 这青年正是武后的外甥贺兰敏之,他的母亲是武则天的jiejie韩国夫人,因为贺兰敏之生得容貌绝美,又十分聪明见机,很得武后宠爱。 “特等你一块儿走的。”贺兰敏之指了指前方,又道:“皇上又问你的身子了?” 李弘陪着他往前拾级而下:“是。” 贺兰敏之道:“你也不要过于用功,留神把身子亏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近来又听了一个传言……” 李弘问道:“什么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