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江南雨季,百官公卿浩浩荡荡在阴雨中奔赴石头城, 来觐见他们颜面扫地的君王。 就在那条普普通通的黑色长阶下, 王悦听着了一段很有意味的对话。 大将军戴渊率着手底下将士与百官公卿拜见帝王, 还没来得及觐见皇帝, 反倒是与同是大将军的王敦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前两日戴公与我打仗,如今还有余力?”佩刀的王家大将军立在阶上,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阶下公卿。 自知死到临头,戴渊面上却不见忧惧之色,“如何敢有余力?与将军交手,倾尽全力却仍是不足呢。” “是吗?”王敦又问道:“那戴公说说, 我今日此举,天下人觉得怎么样?” “知将军者谓之大忠大义,不知将军者谓之大jian大逆。” 一声轻笑,那眉宇轩昂的王家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低笑起来,“戴若思, 你是真的很会说话。” 王悦立在阶下仰头望去,细雨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裳,所有公卿百官包括戴渊与王敦淋着雨站在天地间。 武将按刀,文臣端袖,天地间一片空旷的岑寂,不闻言语声。 就在这种寂静中,王悦端着袖子从列位公卿中走出,踩着水,一步一声轻响。 他在阶下站定,拢袖平静道:“臣王悦,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所有公卿大臣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似的,将视线从那剑拔弩张的两位当朝大将军身上移开,望向正缓缓步出石头城简陋屋宇的大晋皇帝。 反应过来的百官纷纷拂袖低身。 “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群臣中有人忽然哭了起来,却又拼命死死地压住了。 王悦隔着数丈,与那位服紫金衣的当朝太子相视一眼,年轻的大晋太子被雨打湿的脸庞上瞧不出任何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王敦想废司马绍,王悦千八百年前就知道,当年也是在这石头城,北方石勒派使者来拿着钱币来与东晋求和,王敦忽然开口请监军的司马绍与那胡人将士切磋一番,说是五胡同宗,切磋一场也无妨,场面一时整个都静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王敦在暗讽司马绍的燕代血统。 当日许多人都在场,除了他与王恬,还包括跟着司马绍来的太子中庶子温峤、庾家大公子庾亮与其他的文官监军,甚至还有几位司马家的宗亲王爷,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王敦依旧我行我素。那一日眼见着局势不太对劲儿,王悦丝毫没犹豫,翻身上去就抓住了司马绍将人拖到了身后。 他浑身是血下来的时候,王敦的脸色都青了,到了军帐就是一个极响的耳光迎面甩过来,王悦直接给他扇懵了,跪在地上鼻血都没敢擦,听王敦指着他鼻子骂了一晚上,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王悦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腮帮子隐隐作痛。 时隔多年,他与司马绍两人又站在了这座城池中,又是这番光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无论司马绍做了什么,自己终究是会帮他的。中原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位这样的皇帝,他是这世道的希望,从当年在太学第一眼见着他,王悦就相信着他,他愿意追随他,洒尽热血。 晋明帝,那是令多少古今文臣扼腕叹息的一位帝王。 王悦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前总想着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而今却只道废池乔木,尤厌言兵。 尸骨堆出来的万里江山真是又咸又腥啊。司马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在王悦提心吊胆地监视下,朝见一事总算是糊弄过去了,王悦发誓,这几天的日子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第二遍了。 王悦手头的事渐渐少了些,待到诸位王家叔伯次第到达,明面上看着狂妄自大实则连睡觉都心惊rou跳的王家世子终于松了口气。 在王悦来石头城之前,王导给他出了条jian计,要诀在于一个字,装。 王悦带着二十个人来石头城,一穷二白,他没有底气,他甚至忘了带够钱,他只有两袖浩然正气,再没了! 再装下去,他怕是要吐了。 知道嘴上叫嚣着“老子天下第一,不服放马过来!”一边又在心里狂念“你他娘的千万别的过来!”是种什么滋味吗?王悦夜夜做梦梦见自己被人砍得面目全非,王导这主意出得实在太他娘馊了! 幸而这种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王悦差点喜极而泣,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他世叔王彬带着兵过来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王应那对混账父子对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了!司马绍再也不用因为怕被人毒死而从他手里头抢他吃剩下的饭了!皇帝目前还是那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模样,可至少不用担心横死街头曝尸荒野了! 这些就不错了! 王导来信,让他将事情全权交给王彬,不要再插手此事,王彬是王家的长辈,此时由他出面比由资历低名声差的王悦出面合适多了。 王悦收到信后,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 无论如何,把事交给王彬后,于他而言,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次日黄昏。 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王悦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门窗紧闭着,屋子里有些昏暗,王悦坐了片刻,有下意识的恍惚,他忽然想起今日没服用五石散。犹豫了会儿,他没去拿药,而是撵了条灯芯点了盏灯,对着烛光,他慢慢揭开袖子看了眼。 烛光下,皮肤已然苍白到给人以透明感觉,手腕上绑着长命锁,猩红长绳衬着肤色愈发苍白,他拨了下那红绳,果然看见手腕上一圈圈磨开的血痕,明明是极其病态的一幕,却因为那不正常的苍白给人以恍惚的好看感觉。 王悦有一瞬间的晃神,缓缓放下了袖子,有些头疼。 那一日谢景警告了他之后,他其实是真的戒了一段日子,只是这些天王家实在出了太多事儿,从王敦起兵,到王廙被皇帝派出去做说客却被王敦策反,再到王彬王导奉旨抵御王敦,而后是王舒那边传来的动荡消息,最后便是石头城大乱,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全压在了他与王导肩上,他实在没精力去和五石散较劲。 服用的剂量一次比一次大,五石散又是直接从司马绍手里直接拿的,神不知鬼不觉,一来二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药瘾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身上的擦伤也严重起来,王悦没跟人说过这事。 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起之前琅玡王家那位名士王衍,史书写道那位琅玡王家狡兔三窟的俊秀名臣王衍便是这样的手,执着拂尘时与玉同色,一时传为风流美谈。王悦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一道道长命锁红绳磨出来的血痕,觉得那位王家老前辈其实也不容易,风流名声是有了,可受了多少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晋朝拿病态狂态做风流解,是挺可笑的。 王悦坐在案前胡乱想了大半天,服过五石散的头昏昏沉沉的,他轻轻敲着桌案,忽然有些想一个人。 那日在名单上看见了谢景的名字,他思索良久,还是传令下去将人拦了拦,石头城太乱,他实在不放心他过来。 按照时间推算,谢景差不多也快到了。 王悦混混沌沌又认真地算着,服散后气血虚弱,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了案上昏睡了过去。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王悦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抬头看去,皱了下眉。 “世子,大人说外头新到了批文官,他抽不出空,让世子你去帮着打点一番。” 王悦一听那恭敬声音就认出这是王彬身边的侍从,他揉了下眉心,头隐约作痛,“行,我知道了,我去安排。” 那侍从听出王悦声音的异样,忙问道:“世子,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你回去禀报世叔,这事我会安排。” 那侍从顿了片刻,低头道:“是。” 王悦洗了把脸,起身便往城外走,天色近黄昏,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雨,王悦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句,久雨伤粮,今年这江东雨季来得早去得迟,庄稼收成怕是堪忧。王悦胡乱想着,回过神时,轿子已经到了城外。 王悦掀开轿帘走出去与迎面走上来的大臣寒暄,命人扶住了几位老臣先坐轿回石头城驿丞休息,他正与人说着话,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随意地回头看瞥了眼。 不远处的直道上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一只修长的手撑着竹纸伞,王悦直勾勾盯住了那眉疏目朗的男人,隔着鱼贯而入的朝官,两人的视线猛地撞上了。 古道西风,微雨黄昏。 王悦看着那笔直立在树道路上的人,彻底懵了,他盯着谢景转不开眼了,连面前的大臣喊他都没听见。 谢景的腿……他的伤好全了! 谢景望着那立在石墙下痴愣的朱衣少年,眼中忽然温柔了起来。 王悦久久都不敢回神,直到王有容轻轻拉了他一下,王悦猛地反应过来,强迫自己别开了视线,攥紧了手。 人多眼杂,王悦没敢多看,僵着头别开了视线,耳尖却是一片通红,他抿着唇,与迎面走上来同他打招呼的朝官点了下头,余光却是一直瞟着谢景,他看见谢景朝他走过来,男人撑着伞缓缓从自己身边走过,离得最近的那一瞬,王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如战鼓声声。 结束手头的事后,王悦忍住了飞奔去找谢景的冲动,先去回了王彬,王彬非得留他吃饭,他推辞不了,在他那儿随便吃了点冷食,又留下同他商量了几件事,两人一开始谈便有些忘记了时辰,等王悦从王彬屋中出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阴雨天也看不见星子,他要了盏灯,借了把伞往外走。 询问了侍从,他终于在午夜时分站在了谢景的门口,王悦看了眼熄灯了的房间,眨了下眼睛,低着头没说话。 终于,他弯着手指轻轻敲了下门,“谢景,睡了吗?” 话一出口,王悦自己先一愣,他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淋雨受凉了。王悦有些给自己吓着了,他长这么大,伤受过不少,但还真的从没生过病,一场都没有。 王悦呼了口气,又敲了下门,“谢景,你睡了吗?” 里头没有声音,睡得这么沉?王悦低声道:“我进来了啊,谢景……” 王悦推门进去,声音戛然而止,他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眼,有些诧异。 人呢? 大晚上,外面还下着大雨,城中乱成这样,他在这时候出去了? 王悦冷静了一会儿,若是出了门,守在外头的侍卫应该会同自己说,所以人还在这里。王悦回身便外走,在昏暗的府邸里四处转着找人,他也没什么方向,瞎转悠瞎找,找了不知道多久,王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晃到哪儿了,从廊下踩着水沿着长阶走下来,抬眸的一瞬间,忽然,他的脚步猛地定住了。 雨夜中,有道清瘦身影立在树下,竹纸伞一片干净素色,那人听着动静回头看了眼。 王悦不知为何手极轻地抖了下,手里的灯都没提住,啪得一声摔在地上熄灭了,没了烛光,周围一瞬间更加昏暗,风雨如晦,他盯着那人不自觉呆住了,连说话都给忘记了。 谢景忽然笑了下,“过来。” 王悦顿了一瞬,忽然冲入了雨中,他走得太急连手中伞都没撑,直接狠狠扑过去撞上了面前的人,一把抱住了他。 谢景顺势就搂住了他,夜雨无声,人静无言。 房间里,王悦坐在床上盯着谢景看了大半个时辰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是真的高兴,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谢景也没想到,两人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会是给王悦煎药。 “我今日才发现你比我高。”王悦潦草地在自己的头顶轻轻划了一道,“高这么多。” 谢景听着王悦那浓重的鼻音,将手中的药汤递过去,“是吗?” 王悦接过了药碗,顿了下,把手往上又移了点,“这么多。”他忽然顿住了,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你今晚在外面做什么呢?” “很多年没走了,出去走走。” 王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你当初怎么会坠马?你不是冒失的人啊。” “意外罢了。”谢景抬手碰了下王悦的脸颊,“喝药吧。” 王悦见谢景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继续问下去,他抬手喝药,喝了几大口后,他凑近了谢景低声沙哑道:“说实话,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谢景现在已经习惯了,点了下头,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眯了下眼问道:“有多想?” “你怕是不会想知道。”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说着话,语气低沉而温和。 “不啊,我想知道啊!”王悦忙道,“说啊!四下又没人,我又不笑话你!你放心,我肯定不笑话你!我也不说出去!”他凑近了些,“所以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想我的?” 谢景看了他良久,终于低声道:“想听你哭出来。” 王悦顿了下,抬头盯着谢景看了会儿,“我最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他不记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谢景了啊。 谢景闻声抬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眼神有些暗,“把药喝完,药里我放了两味安神的草药。” 王悦立刻低头把药喝完了,将空碗放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今晚早点睡。”谢景替王悦将外衫脱了,又捞过了被子给他盖上,抬手试了下他的额头温度,“运气好的话,明天应该不会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