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陶皇后只感到眼前一花,那道影子瞬间不见。 “娘娘不记得我了吗?你给皇上鸳鸯散……”仍是冷冰冰的,自带回声的声音,“我只能拿掉我肚子里的孩子……” 陶皇后神情大变,心里隐隐猜到一个名字:“你是孙氏?你真会血口喷人!是你自己偷人,怀了野种。本宫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倒反来寻本宫的麻烦!” 猜到是孙氏,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御书房外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在外面问:“娘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陶皇后回过神来,默念数声阿弥陀佛,高声道:“本宫无事。”她也顾不得捡起食盒,大步出去。 站在御书房外,她才惊觉自己满头满脸的汗。 “娘娘……” 陶皇后摆了摆手:“皇上不在,咱们回去!” 走在回凤仪宫的路上,她忽然意识到不妥来。好好的,御书房怎么会闹鬼?那孙氏恐怕连御书房的门都没摸着过,其魂魄又怎会出现在御书房?她一阵后怕,细细回想了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无不对之处。她这才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她眼皮一直跳,心中格外不安。 陶皇后刚一离开,皇帝便从御书房的暗门走了出来。他原本想着是随便试试,也没多认真,却没想到试出这些内容来。 陶皇后的反应看似很正常,但皇帝知道,她的话,处处是漏洞。 听到鸳鸯散三个字,陶皇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那是什么?”而是“血口喷人”。可见陶皇后自己也是知道鸳鸯散的。皇宫里头,除了皇帝和孙氏自己,并无人知道孙氏偷人,陶皇后又是如何得知? 皇帝冷笑一声,命人摆驾凤仪宫。 陶皇后刚回到凤仪宫,皇帝就到了。她定了定神,亲自接驾。 皇帝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皇后一个。他自己坐下,叹道:“方才朕去看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又睡过去了。唉,人生无常,或许朕很快就将不久于人世……” “皇上……”陶皇后听得一阵伤感。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难得深情款款:“朕想着,不如及早退位,教太子登基。朕与皇后抛却诸事,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陶皇后心头一跳,太子继位么?她大喜,然而口中却道:“皇上龙马精神,谈退位还早呢。” 皇帝摇头:“诶,不早了。皇后还记不记得,朕尚未登基时,那时候,朕唯恐太后对朕动手,小心谨慎。一应饮食都由孙遇才负责的,除了他给的东西,朕只敢吃皇后给的。那时,朕还曾说,等朕将来继位,就封你为后,立璋儿为太子。再教其他嫔妃生他十个八个弟弟,好好辅佐璋儿。皇后还记不记得……” 皇帝忽然提起旧事,陶皇后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她干笑:“臣妾记得呢。”顿了一顿,她又笑道:“臣妾一直都记得。” “可惜朕后来不仅没有十个八个孩子,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皇后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皇帝声音轻柔,可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他目光如蛇一般,死死盯着陶皇后。 那目光如同实质一般,陶皇后心里寒意陡生。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干笑道:“皇上说笑呢,子女是天定的。” “朕想跟皇后说桩怪事……”皇帝冷笑,“有人说,皇后在二十三年前,给朕下了鸳鸯散。说朕所有的子女都不是朕的骨rou,皇后说好笑不好笑……” 陶皇后惊道:“不,皇上,璋儿是您的骨rou,明华也是!”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冷声道:“所以说,皇后承认鸳鸯散是皇后下的了?” “臣妾……”陶皇后悚然一惊。突逢巨变,她险些说不出话来。 皇帝冷笑:“皇后不记得了?那朕帮皇后好好回忆一下!十八年前的冬天,皇后托了陶仲卿,寻找一味叫鸳鸯散的药。皇后要这种罔顾人伦的药,却是用在朕的身上。是也不是?!” “不,不是的。臣妾冤枉。皇上,臣妾冤枉!” 皇帝怒极:“冤枉?皇后,你口口声声说冤枉。可你早就出卖了你自己。听到鸳鸯散,皇后问都不问,就知道那是什么药。得知朕被下鸳鸯散,皇后也毫无异色,关心的只是下药的时间。方才在御书房,皇后很笃定孙氏偷人,那时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哈,对了,朕帮你想了一个说辞。皇后完全可以说,此事与皇后无关,都是陶仲卿一人所为……皇后莫忘了,朕是天子,没有人能瞒得了朕!” 陶皇后跪伏于地,泪水涟涟:“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冤枉。” 皇帝面显疲态:“皇后,陶家都已经招了,皇后还硬撑什么?你老实交代,朕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皇帝这话倒也没有作假,他使人从陶筑下手,连哄带骗带刑法带恐吓,已经那从姑娘口中得知。四皇子秦珩过世时,她曾无意间听父母提起“皇帝”、“鸳鸯散”、“四皇子”、“杂种”之类的话。她幼时在家中阁楼的藏书里看到过“鸳鸯散”,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自己一思索,也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陶皇后怔住了,她抬起头,满脸泪痕:“若臣妾真是冤枉呢?” “你是皇后,朕不想对你动刑。”皇帝闭了闭眼,“朕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朕自问待你不薄。” 陶皇后见此情形,知道他已经有了证据。她再挣扎也无望了,她轻轻擦拭了眼泪,反问道:“皇上以为臣妾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等皇帝回答,她就说道:“臣妾当日入主东宫时,皇上是怎么说的?生下明华之后,皇上又是怎么做的?璋儿很好,皇上很喜欢璋儿。可皇上又说什么来着?皇上说,登基以后,可以广纳妃嫔,多生子嗣,能做璋儿的臂膀。倘或璋儿不成器,也能……皇上当时没说完,臣妾很想问问皇上,璋儿不成器的话,皇上想怎样?是要废了璋儿另立吗?” “你……”皇帝愣了一愣,前半句他记得,后面的,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陶皇后凄然一笑:“皇上负了臣妾,臣妾能忍。皇上想负璋儿,臣妾绝不会同意!” 皇帝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第79章 废立 “天下都是朕的, 朕愿意抬举谁,就抬举谁!你竟说朕负他!”皇帝怒极反笑, “朕今日便是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如何?!” 陶皇后大惊:“皇上, 你不能那么做!他是你唯一的嫡子!” “是,他是朕嫡出的儿子!可他却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皇帝冷笑, 凤目微眯。 “皇上, 璋儿是无辜的。”陶皇后慌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若因此而累及太子,她做这许多又有什么意义?她跪行数步,扯了皇帝的袍角,微仰起脸, 满面泪痕, “璋儿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抬脚, 毫不留情地踹开她:“朕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 可他生生被瞒在鼓里十多年!给他下药,绝他子嗣的, 竟然是他最不愿怀疑的发妻。他冷哼一声:“朕只知道他的母亲, 为了让他登上帝位,不惜给他的父亲下毒!你说, 朕为什么要让下毒者得偿所愿呢?” 他说到后来,语调中的森然之意已然遮掩不住。凤仪宫的灯光下,不再年轻的帝王神情冰冷, 眼神可怖。 这眼神对陶皇后而言并不陌生。她不停摇头,泪水涟涟:“皇上,臣妾也曾后悔过的,皇上。那鸳鸯散是古籍中的药,臣妾不知道它真的那般灵验。后来皇上广纳妃嫔,珍妃不还有孕了吗?臣妾当时以为那药并不管用,臣妾也松了一口气的……后来才知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她已经不求皇帝原谅她了,她现在只希望皇帝不要因此而迁怒璋儿。在今日之前,她从不后悔当年的决定。——皇帝儿子有限,他后来宠爱再多的女人,也无一人诞下子嗣。太子东宫稳固。皇帝如果不曾察觉,那璋儿将来继位是板上钉钉。或者如果皇帝早些驾崩几日,太子继位也毫无意外。 只可惜…… 她不提珍妃还好,一提珍妃,皇帝怒气更盛。他冷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敢对朕下药?!朕你与结缡二十余载,你出身普通,相貌平平,朕坚持立你为后。你所出的明华与秦璋,朕待他们如同珍宝,细心教养。朕自问不曾负你,可你呢?你对朕做了什么?陶氏,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陶皇后情急之下,去抱他的腿,被他一脚踹开。 皇帝拂了拂袖子,十分厌恶:“你这毒妇,朕真是看错了你!”他扬声道:“来人!” 说话间,宫人内监及至侍卫纷纷涌入。侍卫们铠甲分明,神情冷峻。 委顿在地的陶皇后,不顾胸前的疼痛,哭道:“皇上,臣妾愿意以死谢罪,还请皇上饶了太子和陶家。他们都不知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一向最疼璋儿,他都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眼睛一热,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众子女中,他最爱重的就是太子。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但是……一瞥眼看见陶皇后,他刚刚软下的心立时又变得冷硬无比:“朕也想饶过他,可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教朕如何饶过他!哈,他快要做父亲了,他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面无表情:“来人,皇后得了失心疯。你们好生看着皇后。不准任何人来见。” “是!” “皇上!皇上!”一向端庄的皇后此刻声音凄厉,满面泪光,头发微乱,颇为狼狈。她急急忙忙去拦皇帝,却被侍卫给拦下。 皇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大步走出,毫不理会。 然而他刚走出凤仪宫,就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孙遇才大惊:“皇上!”他匆忙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皇帝。 皇帝突然发病,连夜召太医进宫。 秦珣到第二天清晨,才知道这件事。与此同时,他还得知陶皇后被禁足。 联系到前几日父皇命人查探陶家,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他心说,父皇办事还挺快的,也不枉他有意提醒了。 若在早前,谁给皇帝下药,跟他关系不大。但是自八月十五日后,他比谁都更希望父皇早些查明真相,甚至还暗暗提醒,帮父皇提供方向。 他讨厌陶家,很讨厌。 如果不是陶家欲刺杀瑶瑶,也许瑶瑶不会不安到非要逃走不可。——当然,他自己也很清楚,瑶瑶离开,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时无法接受她的身份以及他别样的心思。但是他固执地想,也许那日父皇没有想杀瑶瑶,陶家没有对瑶瑶痛下杀手,她想逃走的愿望可能就没那么强烈。 他们可以慢慢说清楚,时日久些,她也就接受了。 当初召瑶瑶进宫,引发这些事情的陶皇后,可也是出自陶家。 秦珣之前从陆大夫那里得知,父皇的身体不宜动怒。如今乍然得知是陶家下药,还不知父皇被气成什么样呢。 事实上,皇帝怒斥陶皇后之后,就被气得眼前发黑,晕倒过去。 太医又是针灸,又是艾熏,到得次日辰时,才悠悠醒了过来。 他刚一醒来,就有人报,说是太子求见。 皇帝的神色瞬间就变了,咳嗽一声,唇边有血溢出。 孙遇才一脸惊惶:“皇上……”匆忙递上丝帕。 皇帝擦拭掉唇畔的血迹,沉声道:“教他进来。” 太子秦璋匆忙入内,施礼后方道:“父皇身体可好些了?”他神情之间的焦灼,隐约可见。 若在以往,皇帝看到肯定极为欣慰,但此刻,他只觉得心寒。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太子都知道。指不定平时多“关注”他这个父亲。 皇帝嘿然一笑:“托你母后的福,朕还好。” 还没驾崩呢。 太子不明白父皇这话是何意,他看父皇脸颊微红,气色倒比先时面色蜡黄时还强上一些。他略微放心,说起自己的来意:“儿臣有一事不解,想问父皇。不知道母后犯了什么过错,为何父皇要将她禁足?凤仪宫连儿臣都不能入内!还有,陶家舅舅……”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父皇今日看他的眼神格外怪异,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讥诮,似愤恨……他心中一凛,温声问:“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皇帝桀桀怪笑:“没有。你又怎会说错?只是,朕今日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不仅是朕的儿子,也是陶氏的儿子,是陶家的外孙。朕怎么能把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父皇?”太子愕然,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父皇言下之意,是要废黜了他? 皇帝用手指抹去唇角的血渍:“朕真没想到,朕多年爱重的儿子,身上竟然流着毒蛇的血!朕就算是让这江山毁于朕之手,也不会教陶氏称心如意!” “父皇!”太子心神一震,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是儿臣做错什么了吗?” 一向父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你没错,你错就错在有一个毒蛇一样的母亲!” “父皇!”太子闻言跪地请罪,“如果母后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儿臣愿意为她赎罪。还请父皇宽恕母后,保重龙体。” 太子宽厚仁爱孝顺,皇帝一直都知道。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失望透顶。璋儿明知道母后有错,想的不是父亲如何如何,而是一味地替母亲求情。 难道秦璋就看不到他父皇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吗?啊,是了,大概是因为他对秦璋太好,以至于秦璋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父亲。寇太后寿辰的时候,有刺客。秦璋可没第一时间就护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的心思转了几转,再看向秦璋时,狭长的凤目里已经毫无温度可言。他当年有多爱重太子,现在就有多失望心寒。 失望到恨不得让其跟自己的母亲一起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不是秦璋,他就不会被下鸳鸯散,他可以有更多的子女,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膝下冷清…… 秦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他所知,母后端庄贤良,虽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或许触怒了父皇,但也不该这般啊。他清楚父皇在气头上,可身为人子,他不得不继续求情。 殊不知他越求情,皇帝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