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井溶等了几秒钟,又问了一遍,见始终没有回应,便尝试着拧了门把手,发现竟然没锁,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已经黑了,屋里也没开灯,黑乎乎一片,只有门口处漏进来的客厅昏黄的灯光,倒也勉强看得清。 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井溶的脚步声就变得微弱几乎不可闻。 他来到床边,看着那个隆起来的椭圆形大茧子叹了口气。 “小师妹?” 还是没动静,约莫是睡着了。 井溶轻手轻脚的把上面一点被子掀开,果然露出来一张凌乱长发下盖着的睡颜,脸上还带着点未干的泪痕。 他先帮顾陌城擦了脸,又小心的将乱七八糟的头发理过耳后,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然后就这么垂头看着。 长这么大了,可小时候的习惯并没有改变。 她从小就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从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粘着自己了,每天都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撵都撵不走。 每当她伤心难过,或是害怕了,就会把自己包在被子里缩成一个球,这无疑是一种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 这其实是一副很有感染力的画面,温馨又感伤,令人动容,但是很快的,井溶的回忆就被被子里发出的一声咕噜打断了。 他先是一愣,既然哑然失笑,看着自家小师妹本能的皱着眉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结果又是一声咕噜。 他终于没忍住笑出来,轻轻点了点对方软乎乎温热热的脸颊,低声唤道:“饿了就起来吃饭吧,再睡晚上该走困了。” 仍在睡梦中的顾陌城抖了抖睫毛,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花了将近一分钟重新对焦,这才注意到床边的人。 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刷的缩了回去,同时恼羞成怒道:“你干嘛偷偷进我房间,快出去!” “我敲门了,你没听见而已。”井溶老神在在道,说着又伸出来两根手指,“而且是两遍。” 顾陌城张了张嘴,理直气壮的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没听见就等于是不许,你不能这么闯进来!” 井溶点头,当即保证道:“好,以后不会了,我只是怕你出什么事。” 白天闹了那一场,大家都很担心,刚才崇义已经先后来过两遍电话了,沈霁也问过一回,井溶也怕小丫头在房间里面越想越左,所以坚持进来看情况。 顾陌城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挺傲娇的哼了声。 为了表示自己还在生气,她又重重的哼了声,然后重新钻回了被子。 “不憋得慌吗?”井溶一看她竟又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大蚕蛹,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呼吸困难了一样,当即伸手去戳,“好歹留个缝!” 短暂的静止过后,大蚕蛹果然吭哧吭哧的自己挖了个洞,不过人还是没出来。 井溶叹了口气,刚要劝说却又改口,“行了,人都走了,出来吃饭吧。” 算了,慢慢来吧,眼下她正是最别扭的时候,想跨过这道坎儿并不容易,若是强求,恐怕反而弄巧成拙。 “不要。”顾陌城闷闷道。 井溶都给她气笑了,笑声中隐隐透出点儿危险,眉毛一挑,抱着胳膊看她,“你这是要跟我绝食抗议?” 话音未落,顾陌城的肚子就再一次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被子里的她臊的满脸通红。 能不饿吗?本来早饭就不垫饥,午饭又没吃,还闹了一场,这会儿都傍晚六点多了,肚里早就没东西了。 她一咬牙,也发了狠,“我马上就收拾东西回山上,以后我就跟师父相依为命了!谁要吃你的东西!” “不许胡闹!”不管她说什么都好,可井溶唯独听不得这个,当即虎了脸,手上一使劲儿就把被子掀开了,“谁让你走了?” 见她果然还穿着白天时候出去的衣服,井溶难免有点洁癖发作,可看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瞬间心软,语气再也强硬不起来了。 “乖,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所以你也不要走。” “骗人。”顾陌城哪里肯听,“你今天就想叫我走了。” 不然他们过得好好的,衣食住行都不缺,干嘛非得拉一个爸爸进来? 见她这么死咬着不松口,井溶也有些头疼,但这毕竟是影响人生的大事,短时间内接受不来也有情可原,当即长叹一声,抬手将她的脑袋狠狠揉了几把,“先不说这个,出来吃饭。” 顾陌城还想嘴硬,可也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井溶一眼斜过来,她也只好哼哼唧唧的去了客厅,一步三挪的到餐桌旁坐下。 她是挨过饿的人,那种连胃液都要被消化的灼痛令她终生难忘,这会儿一看了浓香扑鼻的食物,当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怎么办,看上去好好吃啊! 尤其是这家酒店的糖醋小排做个格外出色,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光是配着里面的浓汁就能下一大碗米饭!当真百吃不腻,绝对是她最爱的心头好,没有之一。 “快吃吧,该凉了。”井溶替她拉开椅子,又舀了一碗汤,“先喝点热汤暖暖胃,你午饭也没吃,要细嚼慢咽,带辣椒的要放到后面吃,也不许多吃” 话音未落,顾陌城就拧着眉头抗议,“我不是小孩子了,师兄你不要这样唠叨,跟个小老头儿一样!” 井溶一噎,恨得牙痒痒,无奈坐的有些远,够不到,不然这会儿指定又要掐脸。 这小没良心的,自己这么事无巨细的cao心是为了谁?! 自觉稍慰出了半口气的顾陌城心情终于微微好了一些,果然按照他说的,先喝了几口鲜香浓稠的牛rou羹暖胃垫底,等觉得胃部被充分滋润了,这才夹了两块糖醋小排,末了又吃一口青椒酿rou,自舌尖迸发开来的香辣刺激让她瞬间清醒。 见她散着头发大快朵颐,一头乌黑长发如水银泻地,丝般顺滑,随着她的动作到处乱跑,吃几口就要胡乱理一理,然而下一次低头还是照样耷拉下去,井溶就有种养女儿的不省心,只好亲自去取了头绳。 “过来。” 顾陌城从饭碗上抬起头来,犹豫了下,看看自己沾了rou汁的手,到底还是乖乖凑过去。 “你呀你,”井溶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边熟练地替她梳头,一边又忍不住唠叨,“才刚还嫌我说你,可你自己瞧瞧,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叫人怎么放心的下?转过去,另一边。” 她的头发生的很好,又黑又亮又直,乌压压一大把,健康又茂密,井溶就给她在脑袋上方靠后的位置扎了个双马尾,末了还用漂亮的墨绿色缎带打了个蝴蝶结,下剩的部分就这么顺着垂下来,利落又可爱,好看极了。 井溶这扎头发的手艺也是打小被迫练出来的。 当年师父机缘巧合下先后收养了他们两个,然后又要忙活师门的事情,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赚点钱让两个孩子吃饱穿暖。可婴幼儿用品本就贵,消耗的也快,打头那几年师徒三个可以说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井溶真是不大想回忆。 因为见师父实在是分身乏术,时常管了头顾不上腚,井溶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师妹的重担。 小小少年也是没见过爸妈的,生活技能为零,可硬是咬牙上了,给师妹穿衣服、洗衣服、梳头、喂饭,从什么都不会开始到了什么都会…… 一开始他笨手笨脚,扎的头发只以能绑住为第一要务,便如同几捆稻草四仰八叉,衬托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傻乎乎的。晚上拆辫子的时候更有许多头发缠在皮筋上,生撕硬拽,疼的小姑娘两只大眼睛里就憋着两包眼泪。 饶是这么着,她还是学着师父的样子拍打师兄的肩膀,抽抽噎噎又奶声奶气的安慰道:“不疼。” 头发扎好了,可谁也没动,大约也是因为这久违的活动双双陷入久远的回忆。 井溶的眼神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顾陌城跟记忆中软乎乎的黄毛丫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却又像是一个人。 她的皮肤像江敏,又白又嫩,此刻微微垂着头,一截雪白的颈子显得又细又长,好似湖面上娴静的天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的井溶干咳一声,伸手顺了顺她的马尾,“好了。” “哦。”顾陌城连忙坐回去,头也不抬继续吃饭,只是露在外面的耳尖有点红红的。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各怀心事吃完了饭,顾陌城也没再提要离家出走的话。 夜深了,井溶照例在外面看报纸,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自家小师妹频繁偷窥。 他也不点破,只是头也不抬的说:“困了就去睡吧。” 顾陌城迟疑了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的嗯了声,垂头丧气的回房去了。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躺在床上的顾陌城果然毫无睡意,她忍不住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崇义。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竟然有爸爸了? 何等奇妙的感觉,然而一切又都令她烦躁。 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出现,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趣儿!还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彼此也清净! 可是……可是万一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呢? 什么呀!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她迅速的否定了,紧接着又愤愤想着,你可别忘了呀,他是个演员,演员最会骗人的了。而且他现在名气这么大,日子过得不知多么滋润,肯定是因为发生了某件事才不得不出面的,不然怎么可能这样。 不不不,也许,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弥补,想要做个好爸爸。 别做梦了,他不是早就跟江敏分手了吗?两个人的感情都没了,你也不过是个意外,今天他之所以出面相认肯定也只是迫于无奈,或许被谁抓住了把柄也不一定。 与其被动等待,到时候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不如先发制人掌握全局,也好扭转局势……毕竟单身贵族的生活多么自在,谁稀罕你这个拖油瓶! 此刻的顾陌城好像不知不觉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无比的排斥,坚决不接受这一重身份上的转变;另一个却心软,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的井溶其实也根本静不下来看报,整整一个小时没翻过去,而另一边的崇义更是眉头紧锁,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沈霁拿着饭过去看他的时候,一进门就被浓重的烟气呛得眼泪直流,而崇义整个人几乎都被白色的烟雾包在里面,脚边全是烟头,还有两个已经被捏扁了的空烟盒。 “你这该不是要自杀吧?”沈霁二话不说先去开了窗,自己趴在窗口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等空气流通差不多了,这才转身夺了好友的烟,又收缴了第三个刚拆封的烟盒。 崇义也不抢回来,只是满面颓然的盯着前方虚空,良久喃喃道:“她讨厌我。” 因为吸了太多烟,又大半天没喝一口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合着失焦的眼神,真是可怜极了。 原先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呐,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沈霁都替他难受,可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 过去一段时间,崇义对找女儿这件事多么上心,确认消息后又是多么的期待和激动,沈霁一清二楚。然而等这对父女真的面对面坐下来,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不等沈霁说话,崇义就仰头吐了口气,“可是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顿了顿,竟然又说:“或许当初分手之后,我也该叫人盯着江敏的,也不至于” “你得了吧!”眼见着他竟然开始没头没脑的自责,简直是神志不清了,沈霁终于忍不住了。 他暴躁道:“承担责任也不是这么来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替不了。当初你们都分手了,本就该划清界限,免得打扰各自的生活。难道一旦谁跟谁交往过,就要盯着对方一辈子吗?真那样的话,崇义,你也甭想有今天的日子了,人家直接就能把你定义为控制狂魔、偷窥狂!这会儿没准儿还在监狱里穿黄马甲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沈霁还不过瘾,尤其今天亲眼见证了顾陌城的反应是多么激烈,也多少能体会小姑娘的心理阴影和童年伤害多么巨大,他对江敏的憎恶就更加深一分。 哪怕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亲身经历,光想想就够叫人难受的了: 打从你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没人愿意要你,那得多惨呐! “你也甭自责,也不用帮江敏说话,别怪我说的难听,那就是个蝎蛇心肠!虎毒还不食子呢,她竟然能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到孤儿院去,咱拍着良心问问,就算是个后妈,能有几个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是,分手之后才发觉自己怀孕了确实是个意外,但咱们公里公道的说,哪怕她直接把孩子打掉咱们也能理解。或者再狠一点儿,憋着一口气拿这个孩子要挟你呢,要么毁了你的事业,要么讹诈你一笔巨款,哪样不是报复?路人都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她拿着孩子撒什么气?” “说句不好听的,大侄女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都是运气了,万一当初收养她的人不尽心,这会儿有没有还不一定呢。或者干脆就怨天怨地怨社会,长成个反社会人格,这种案例还少吗?” 沈霁天生有股侠气,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嫉恶如仇,公私分明,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就因为这个性格,过去几年也没少得罪人,不然也不至于被人联起手来整的那么惨。 骂完了江敏,他喘了口气,竟然又调转枪头开始骂崇义,“说来你也有错,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么着?天下那么多好姑娘,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人!” “你当然也有责任,最大的责任就是识人不清,给孩子找了这么个妈!” 有一句更狠的话沈霁都没好意思说出口,生怕进一步刺激到已经惨兮兮的好友: 得亏着江敏自杀了,不然就她那个容易崩溃扭曲的性格,哪怕活到现在也不会给人带来幸福,只会将另一半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 被他骂了一顿之后,崇义的心里果然稍微好受点了,用力搓了把脸,说:“我不能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