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寒烟给王皇后和淑妃都满上酒,便拉着付巧言跟着冯秀莲等王皇后身边的宫人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除夕了,付巧言跟在寒烟身后,偷偷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月。 天上月朗星稀,晴空万里,昭示了来年好天气。 付巧言悄悄搓了搓凉透的双手,暗暗在心里许愿。 一愿姐弟康健,二愿姐弟平安喜乐,三愿……淑妃娘娘长命百岁。 皇后娘娘跟淑妃在里面没留多久,不一会儿就叫了人。 只冯秀莲打头先进了去,好半天才招人继续进去伺候。 等到寒烟和付巧言进楼里时皇后娘娘跟身边的宫人们都已经走了,只淑妃留在位子上,低头看着酒杯。 寒烟忙快步上前,低声道:“娘娘,该回了。” 淑妃仿佛是醉了,又似是困顿,好半天才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 付巧言陪在一旁,见她眼睛通红,想来是有些郁结的。 淑妃好半天才道:“行,寒烟扶我起来,巧言,你先自回宫里。” 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为何淑妃不急着回宫。付巧言不敢问,只向她福了福身,匆匆退了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倒是宫道上燃起了一半宫灯,路倒是勉强能看清。 这个时候已经宫禁,倒是不管小宫人从哪里行走,后巷没有宫灯,付巧言是断然也不敢孤身行走的。 她往领子里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就冲进风里。 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吹得付巧言手脚冰凉,她飞快在宫道上走着,夜色下的长信宫仿佛盘旋着怪兽,那些黑漆漆的屋檐房顶正张牙舞爪,似想要试图抓走乱跑的小宫人。 付巧言有些害怕,长长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心上。 她一路走过乾坤花园,转身进了坤和宫与乾元宫之间的长巷,微弱的宫灯点亮了归去的路,却也依旧不甚明亮。 付巧言低着头快步走着,她不敢在宫里跑,只能咬牙顶风前行。 这一路无比漫长。 似乎过了几个时辰,付巧言才远远瞧见景玉宫精致的屋檐。 她微微放松下来,脚下又快了几分,憋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快走到了景玉宫宫门外。 因淑妃未归,景玉宫还没暗灯,寒絮正裹着厚重的大袄在宫门口的门屋里等。 “叩叩叩”三声敲门声响起,寒絮立即上前开门,却只见付巧言白着一张脸等在外面。 寒絮脸色一下就变了:“娘娘呢?” 付巧言冻的哆哆嗦嗦,老老实实回答:“回jiejie话,娘娘有寒烟jiejie陪着,我不知去了何处。” 寒絮皱起眉头,她侧身让付巧言进来,目光扫在她的簪子上。 “小瞧你了,倒是有些手段。”寒絮冰冷的声音传来,声声刺入付巧言心上。 付巧言抿了抿嘴唇,没敢应声。 今日是淑妃命她陪同的,并不是她自己求来,主子吩咐的事她们做奴婢的哪能反驳? 寒絮知她在淑妃跟前有些脸面,也不好做的过火让人拿住话柄,只冷冷威胁:“以后老实一些,有些场面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能去的。” 付巧言身上寒意更浓,她却只能回:“诺,多谢jiejie指点。” “你且回去,把身上物件换换,这富丽堂皇的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付巧言向她行了礼,低着头回了后头。 且不提景玉宫里的这场官司,那边淑妃由寒烟陪着,一路却是去了乾元宫的侧门。 乾元宫已经落了锁,只一个小黄门在门口等。 走进了瞧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人倒是老道极了:“淑妃娘娘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开门,古爷爷已等了好一会儿的。” 这一句巴结恰到好处,寒烟忙谢了一句,掂量了个大些的荷包塞他手里:“多谢小哥哥等门,新年大吉。” 小黄门忙红着脸推手不要,牵扯两下才收进袖子里,低头小声说:“今日里招了三回太医。” 淑妃心里一紧,抓着寒烟的手更是用力。 等到小黄门打开宫门,里面门房里赫然是谷大伴亲自等在那里。 他见淑妃姗姗来迟也没说别的,第一次没同淑妃客气寒暄,只匆匆道:“陛下这会儿多少都能精神些,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 这一句实在是有些扎心了,淑妃的眼睛一下子便红了起来。 到了如今这样地步,只能是有一句少一句。 她没应声,默默跟着谷瑞进了正殿,转身绕过繁复的雕花回廊,最后进了垂着重重帐幔的寝宫。 宁大伴这会儿正守在寝宫外面,见淑妃来了忙行了礼:“娘娘,陛下刚醒,您赶紧着进去吧。” 两位大伴打开帐幔,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淑妃屏住呼吸,只觉得那难闻的苦涩味道里满满都是死气。 一把有气无力的嗓音飘出来:“雅容来了?” 第45章 遗命 三十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隆庆帝脆弱至极的样子。 这样几个月躺下来论谁都会吃不消, 更何况是年逾花甲的老人。 曾经威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苍老容颜依稀盘旋在眼前。 淑妃慢慢走近龙床前,眼睛里的湿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在隆庆帝面前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 然而如今这般场面,她是实在压抑不住了。 淑妃一下子扑倒在隆庆帝床榻前,痛哭失声。 隆庆帝眼睛里雾蒙蒙的,他默默看着淑妃,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 他没有催她,任她就这样流泪,仿佛过了很久才轻声哄了哄她:“好了, 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呢。” 淑妃抬起头来, 她不顾脸面地用衣袖擦了擦泪水,糊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稚嫩了。 隆庆帝偏头认真看她,渐渐回忆起往日里相伴的岁月。 其实从前到后, 从最初到如今,沈婷也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婉可人却又保留了那一份天真, 笑起来的样子最是纯美。 她真的很好。 可是……大约是没有那样的缘分,每次看到她隆庆帝总能想起发妻的音容相貌,他心里难过,便就去的少了。 他知道让她一个人在这宫里生活蹉跎又寂寞, 便把锦棠给了她,后来又把静柔也养到她的膝下。 因为相信她,也相信沈家百年世族的底蕴,她们家养出来的孩子总归不会太差。 他赌对了。 隆庆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雅容,你很好,朕心里一直知道。”他有气无力的低哑声音飘入她耳中。 淑妃蓦然止住了眼泪。 她默默跟着他道:“你心里,知道什么?” 隆庆帝没有怪罪她的不敬,只缓慢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都,都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朕……对不起你。” 一滴沉重的泪又滑落淑妃白皙的脸庞,她猛地低下头,用衣袖又擦了擦脸:“多谢陛下赞扬。” 隆庆帝轻轻笑了笑,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床幔上精致的盘龙,那笑声里满满都是遗憾。 他是大越的帝王,是天子,可迟迟垂暮重病缠身,他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里,也只能慢慢看着生命在迅速流逝。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个时辰。 跟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倒是不太怕死,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到了老反而淡然了。 可他还是会很遗憾。 为这个国家他有许多事没有做,为他的家人儿女,他还有很多情没有了。 在他即将离世的这一年里,国难当头,外族入侵,亲子离世,天灾不断,百姓无处为家。 这些事死死压在他心上,他喘不过气也很不甘愿。 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自认兢兢业业,也一心想做个好皇帝。 但皇帝好做,好皇帝却太难。 他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不能扫平四海一展雄途,他甚至还没有培养好储君,他也辜负了许许多多的人。 隆庆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了,他努力喘了两口气,只断断续续道:“想来婵娟也同你讲过,老八的事。” 淑妃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隆庆帝并没有看向她,便又出声道:“诺,皇后娘娘是讲过的。” “老八……你确实养的很好。这孩子聪明克制有礼有节,比他的哥哥们,都强。” 这么多年,再是受隆庆帝宠爱的三皇子都没能得他这般夸赞,从来不显眼的八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 这句话就仿佛定心丸,淑妃心里安定了几分,又莫名有些难过:“陛下,棠儿还小,您再多教养他几年吧。” 隆庆帝轻笑出声。 这宫里头居然还有不想他死的人?他知道王皇后定然不希望他早早离世,只也不知道淑妃同样有这般念想。 “你有这份心,朕心甚安,只……天命难违,今日叫你来,便是要说棠儿的事。” 淑妃再又拜了下来,重重向他磕了三个头:“妾定听命。” 隆庆帝咳嗽两声,缓缓道来:“棠儿年轻,只上头还有四位兄长。老四母家普通,他也没有这个心思。老六口吃,祖训有言不承大统。老七……贵妃对他没有这份心,他也当不了事。只老三……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