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若是因战乱阻隔,我一个妇人,也知有些年头,路途还是想通。” 刘母不能理解,为何到现在才来找她和犬子,在她辛苦煎熬的那些年里,她的丈夫为何不闻不问,不通音信。 “主母莫怪罪主君,这是无奈之举,主君怕被蜀人知晓,主母和公子恐遭人杀害。” 刘父当年跟随军队仓惶逃离蜀地时,和趁机占据蜀地的郡守司马述打了一仗,自此两家结下仇怨。到刘父返回司州后,中间道路被阻断。也有未阻断的年头,然而那时刘父已形成气候,和各方势力拉锯,与蜀地的公孙述交恶。 这次是借着结盟的机会,这才派出人来,将刘家母子寻觅。 “这十六年,想来他身边也有妻儿,我与犬子回去,又将置身于何处?” 若是寻常女子,得知多年不见的丈夫,已经是位大司马,并且派人来接她,只怕是喜出望外,二话不说便上了车。然而刘母不同,这些年的等待,消耗了她的感情,一度十分苦难的生活,磨砺了她的性情。 “主母为正室,公子乃是嫡长,何须担虑。” 梁虞这话说得敷衍。 刘母听后,叹息说:“我与犬子准备一番,两日后,劳使君再过来。” 刘弘心中不愿去,但是不忍令母亲伤心,听得母亲说两日后,他的神色终于缓和。 “好,臣两日后前来迎接。” 梁虞拜别,领着守护在堂外的仆从离去。 围观在院中的人们满山满海,自觉退出一条道,让这位不知道什么官职的官员离开。 梁虞离去,刘弘将挤进厅堂的人们请出去,他颇为懊恼,把门关上。 “散了吧,散了吧。” 大春将村民驱散,他即羡慕刘弘,可也知晓刘弘此时心情必然复杂。竹里的人们好打听,都知道刘弘没有父亲,父亲是旧朝的一位兵。若是换成自己,离去多年的父亲突然派人来,告诉自己他飞黄腾达许多年,就是一直没来寻,大春恐怕也会愤慨多于喜悦吧。 竹里夜巡队的青壮,和刘弘交情都不错,他们跟大春一样,将庄家门口的人们请走,尤其是董村那一大批人。 房门紧闭,堂上刘母起身,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刘弘知母亲的心情恐怕如自己这般复杂,这么多年,他的母亲给他的印象,是她勤劳纺织的背影,因生活艰难,各自忙碌,刘弘很少和母亲好好聊聊。他随同刘母离去,刘母执着刘弘的手,拍了两下说:“孩儿,他毕竟是你父亲,现今居于高位,还能惦记着我们母子,便就去与他团聚吧。” 刘弘无法说不,若是寻常人,听得这样的消息,该是欣喜若狂,刘弘也有喜悦,但他的心正蒙上一层忧郁。 走至房门口,刘母回头说:“阿母今日欢喜,这十六年算是熬出头,你去吧。” 刘母心中的喜悦在扩大,今日之事,她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和丈夫团聚自然是喜事,而犬子往后是大官之子了,一生将因此改变。 刘母不需要刘弘陪伴,需要刘弘陪伴的那人,他此时呆坐在厅堂里。 庄扬恍惚觉得这是个梦,尤其官员和仆从离去,院中的人们散去后,一切又似乎恢复平常。他家的院子,仍盛开着山茶花,蛋饼如平日在院中晃悠。 对于刘弘的父亲,庄扬本以为是位普通士兵,所以先前,他否决了周先生关于刘父来自司州刘氏大族的猜测。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熟悉的刘弘,他父亲便是盘踞在中原的大司马刘豫。 在各路军马混战中,刘豫占的地盘最大,人才济济,气势最是强盛,他是一位枭雄。 该为刘弘高兴,他的才能终有用武之地。 正在想着这些事,听得熟悉脚步声,庄扬抬头看去,见刘弘朝自己走来,他模样看着沮丧。刘弘低身揽抱庄扬的背部,他手臂搂住庄扬的腰身,头挨在庄扬肩上,这是刘弘习惯性的动作。他眷恋庄扬,他的胸膛宽大,手脚长,他这样抱着庄扬,像将庄扬整个人揽在怀里,在眷恋中还带着独占的欲念。 庄扬摸摸刘弘的头,他唯能做的,仅是安抚刘弘。他即为刘弘是位大司马之子高兴,亦为他担虑。犹如刘母所说,刘父已有妻儿,他们前去将被置于何种位置?这是很现实的事,这正是庄扬担心的事,他不忍阿弘受委屈。 庄扬想的是刘弘去往中原之事,刘弘此时想的是两人的别离,他心里空空荡荡。 “二郎。” 我舍不得你。 庄扬双手贴住刘弘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他拉开刘弘,站起起身说:“我这两日教你官人的礼仪和称呼,还有言谈举止,莫让人轻视了。” 庄扬是子慕先生的弟子,他不欲出仕,否则县府也曾辟举他。他懂得如何做官,如何接应。 刘弘坐在地上,将头垂下。他生活在僻远之地,不曾见过临邛以外的地方,也不像庄扬能从书上获取知识。但是刘弘知道司州离锦官城很远很远,就是不算上这遥远的路程,不算上隔着山岳和江河,一旦日后两边如先前交恶,只怕许多年都不能和庄扬相见。 “阿弘,这是好事。” 庄扬的言语温和如常,他望着院中及河畔的景致,望向刘弘家的矮屋,竹里这一切他都会存放在心里,包括这样一个人。 刘弘是大司马刘豫的儿子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播得很快。这群跟来竹里的董村村民,回村后,绘声绘色跟刘弘的舅家描述,惊得舅母阿禾和表哥董粟瞠目结舌,继而是恐慌得想挖个坑钻进躲藏,也是小人心度阿弘腹,刘弘要找他们算账,早在两年前就好好清算了。舅父董章则拍着大腿悔恨痛惜,若是待他们母子好些,此时一家可就飞黄腾达了。 此时的涞里,老段坐在院中,脸色有些苍白,他望着树梢喳喳叫的鸟儿,吹着凉风,伸出一只手臂,给女儿段思包扎。 “阿父,就说受伤了,不去了,也不行吗?” “县尉亲自带兵,你阿父我得听人调遣,能说不去就不去吗?” 老段一头稻草,满脸胡渣,再这么终日被喊去剿匪,又没钱还不给酒,他早晚也要反了。 当然这只是气话,他爱妻疼女,又岂会让她们生活没了着落。 英雄末路啊,想当年他年十六,在信朝梁校尉手下任职,还因为英勇善战得过梁校尉的夸赞呢,说他是将帅之才。唉,生不逢时。 老段正在叹息着青春都付诸流水时,武亭长气喘吁吁跑来,他身材肥壮,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阿……阿……” 阿了老久,也没说出一段完整的话。 “出什么事了,先喘口气再说,阿思,给你武叔倒碗水来。” 老段想着还能有什么事,难道县里被盗寇给攻陷了,他也不在乎呢。 “武叔叔喝水。” 段思递来一碗清水,武亭长猛喝一口,放下碗大声说:“阿弘那小子,他父亲是大司马刘豫!” 老段和段思面面相觑,老段觉得武亭长最近夜里领着青壮蹲贼,肯定是没睡好,这才胡说八道。 “老武还没睡醒呢,去洗把脸。” “大司马派了使君到董村,就要找刘弘,我听董村的人亲口说,又怎会有错!” “哎呀!”老段拍大腿,他知道刘弘父亲当年是信朝的骑长,也曾听县尉说过,刘豫当年驻扎过临邛,正是梁校尉部下。还说当年要是在临邛某某地把刘豫埋杀了,主公今日早得到中原之地。 “不得了啊!哎呀!” 老段惊得起身,把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拍疼了。 “走走,我们去问问他。” 武亭长招呼老段,打算前去确认,这小子器宇不凡,武艺高强,看来是虎父无犬子。 “我今夜还得听县尉差遣呢。算了老武,我们走。” 老段把弓箭带上,牵了马就要出发。 他这一生是贫贱命,可有个大将徒弟,也令人欣慰。听得刘弘是大司马之子,老段无疑立即脑补了刘弘冲锋陷阵,一呼万应的少年将军风采。 老段和武亭长来时,刘弘正在井边劈砍猪腿,庄扬则在另一旁清洗蔬菜,两人和和睦睦,院中还趴着一只大黄狗,坐着一头貘。 “哈,有猪腿,老武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老段扛着一壶酒,武亭长提着一只羊头。羊头下酒,可是人间美味。 “师父,武亭长。” 刘弘放下斧头,看到两人显然很高兴,他们好久没一起聚会。 虽然今日他们过来,想必不是巧合,是专程来和他贺喜。 庄扬解下绑带,将袖子抚平,他上前招待,领着老段和老武到堂上坐。刘母在厨房烧水,听得声响见是刘弘的恩人,笑着和他们问候。 “阿弘的事,我和老段都听说了,真是大喜事啊!” 武亭长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特别赏识刘弘,而今这人就要享有荣华富贵了。 “承蒙武亭长和段游缴多年的关照,教他弓射刀法,他这下终有出头之日了。” 刘母欣喜,十分感激这两人。她常从儿子口中,得知这两人对他的照拂,尤其是段游缴,几乎是当亲生儿子般对待。 “这小子有能耐,就算是刘公不找来,他入了行伍,三年五载也是员大将。” 老段对自己徒弟有信心,教得刘弘这么位徒弟,也颇令他骄傲。 武亭长问:“嫂子,有说几时启程?” “再几日吧。” 刘母提起日期,脸上的笑容不改,她对于日后可能遭遇的事,已有心理准备。 庄扬在旁听他们交谈,他为众人递上饮具,又见武亭长那羊头血淋漓,他拿盘过来装上。 “二郎,这可不是你干的事,我来我来。” 武亭长连忙起身,羊rou可不好处理,武亭长自去料理。 庄家现下没有仆人,庄扬平易近人,亲力亲为。 武亭长到院后,拾来稻草柴火烧燃,将羊rou上的毛用火烧去,烧得羊rou有三分熟,再用刀子将羊头仔细刮净,下清水冲洗。 而后是劈砍羊头,砍成两截,入锅煮。煮熟捞起,用刀割取,炙烤、蘸酱皆相宜。 刘弘剁的腌猪腿,则由刘母入蒸锅蒸熟,rou多的部位切片蒸,下盖着笋片,骨头多的部位则整块蒸,再取出削rou。 夜晚,有酒有rou,欢聚一堂。 刘弘和庄扬坐在一起,武亭长和老段在一起,刘母也在。五人饮酒,欢畅笑谈。刘母不曾沾酒,饮得一杯,稍有醉意,由刘弘扶回房中卧下。刘弘走出来,听得老段说: “美中不足,便是大郎去了锦官城,今日不在。” 老段笑得额上叠起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 “段游缴和武亭长日后若是经过锦官城,务必前往庄宅。” 庄扬邀请他们。 武亭长说:“肯定登门拜访。” “那是,那是。” 老段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似乎有些难过,往后他估计也不会来竹里了,交好的人都已离开,不会回来。 “阿弘,饮酒。” 刘弘落座,挨着庄扬,庄扬为刘弘倒酒。刘弘接过庄扬递来的酒,他摸了摸庄扬的手指,眼神深情,接过一杯酒,一口闷下,一份炙热感在胸口燃烧。 “小子啊,这一别,为师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 老段呷口酒,擦擦嘴。 “师父,我还会回来。” 刘弘眼神笃定,他日后必然还要回来,绝不会像他父亲那样,一去就毫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