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先前小扇是随同李令婉一起来世安堂的,只是随后有了那样的一场闹剧,小扇早就是让杨氏叫婆子捆了起来,又用布条堵了口,推搡到一旁的一间小屋子去了。而现下婆子带了小扇进来,拿下了她口中的布条,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让她跪着回杨氏的话。 小扇显然是被吓坏了,一张小脸煞白着。跪在那里的时候整个身子也跟在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杨氏就厉声的问她:“我问你,昨儿二太太送给你们姑娘的那一盘桃子,如何今儿早起的时候就少了两只?” 杨氏也是个精明的。她不问小扇你们姑娘昨儿晚上到底有没有吃桃子,也没有问你们姑娘昨儿晚上是不是赏你桃子吃了,她只问着那五只桃子里面怎么少了两只。 她是担心,若自己问小扇你们姑娘有没有吃桃子,或是有没有赏你桃子吃,小扇忠心护主,会顺着她的口风就将这个罪责给揽下了。但是现下她这样问,小扇可是听不出那样口风的,反倒只以为她这是在审问姑娘的房里怎么少了东西,是不是你们偷了,所以若这两只桃子果真是李令婉吃了,小扇势必会实话实说。 李令婉也听明白了杨氏话里的意思。她一方面心里冷笑的同时,一方面也在感慨着,这个杨氏还真他妈的是只老狐狸啊。论心眼,论城府,她必然都是玩不过这个老太太的,所以往后她在杨氏的面前势必得更加的小心翼翼才是。 不过好在这件事她原是不怕杨氏查问的,所以暂且也不用担心。 而小扇这时已在颤着声音回道:“回老太太,那两只桃子,是昨儿晚上奴婢和小玉同姑娘一块儿描花样子,缠丝线的时候,姑娘见奴婢们做事还算勤勉,因想起傍晚的时候二太太送了一盘桃子来,便赏了奴婢们一人一只,绝非奴婢们起了坏心思偷了姑娘的桃子。” 她这番说辞与李令婉先前的说辞可就是完全的对上了,于是当下也就由不得杨氏不信了。 杨氏就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站着的那个婆子将小扇带出去,又让那婆子带上了门。 等屋里只有她和李令婉,还有站立在一旁伺候的双红时,杨氏这才叹了口气,说着:“祖母不该轻信了画屏那个贱婢的话,冤枉了你。” 这时候李令婉能怎么办?自然是得示弱了。 于是她的眼泪水就跟滚珠似的,沿着她白皙柔嫩的脸颊就不停的滚了下来。同时她又颤着声音叫了一声祖母,又说着:“那现下祖母还以为孙女是妖孽么?” 杨氏没有回答,却只是问着:“先前你说你的性子突变是有缘故的?又说你也是被逼的,还说那个人不让你将这事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的说给祖母听。” 李令婉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但面上依然还是哭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怯生生的答应了一声是,随后才声哽气噎的说着:“祖母可还记得年前我在梅园里摔到了头的事?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轻飘飘的,随后又觉得自己仿似飘在了半空中,能看到底下的丫鬟婆子慌成了一团的模样,也看到了自己头上满是血的躺在那里。当时我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谁想这时候就见有一个老头子凭空出现在了我面前。” “老头子?”杨氏微眯着双眼,反问了一句。 她倒没有很怀疑李令婉的这番话,毕竟她原就是极信鬼神的一个人,所以当下她只问着:“那个老头子是谁?” 李令婉摇了摇头:“孙女也不知道。” 然后她想了想,又说着:“那个老头子身形清瘦,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袍子。他还有一部花白的大胡须呢,直垂到了他的胸口那里。” 又蹙着眉头想了一想,随后拍手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老头子右手腕那里也同祖母一样笼了一串佛珠的,瞧着也是蜜蜡的。不过仿似那串佛珠里有一颗破了一角。” 杨氏听到这里,她的面色就有点变了。原本只是随意的搁在炕桌上的右手也紧紧的握成了拳。 而李令婉还跪在那里皱着眉头,似是在使劲的回想那个人的相貌。片刻之后她又抬手指了指自己右边的眉毛,同杨氏说着:“我记得那个人这里,喏,就是眉头这里,还长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那颗痣约莫也就只有半颗芝麻粒那么大,不仔细看的话还看不出来呢。” “你说他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的绸缎袍子,有一部直垂到胸口的花白大胡须?右手腕那里还笼了一串同我一样的蜜蜡佛珠?”杨氏的声音都在发着颤,面上也丝毫没有刚刚的镇定,反倒满是激动,双唇都在轻微的抖动着,“他的眉头那里还有一颗红痣?” 李令婉见杨氏面色异常,便晓得自己的这番话戳中她了。 于是她就点了点头:“是。孙女应该没有记错。” 下一刻杨氏的上半身就完全的坐直了,而且还倾身向前,急切的问着她:“那个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你一个字都不要漏的都告诉我。” 很显然她现在已经很相信李令婉说的话了。 而李令婉见杨氏已经入套,她反倒是不着急了。 她装着很认真回想的模样,蹙着一双纤细的长眉,慢慢的说着:“都已过了这些时候,其实那个人说的话我也是不能全都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个人看到我就很慈爱的叫我婉姐儿,还伸手来摸的头。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只笑了笑,没有回答。过后我看到他全身都像在发着光一样,又看着底下的丫鬟婆子还在哭着,我自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就问他,我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我现下已经是鬼了?那你能看到我,是不是你也是鬼啊?”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眉头皱的越发的紧了,似是想不起那个人之后说的话了。 杨氏不敢打扰她,只小心翼翼,声音极轻的问着:“你那样问了之后,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 李令婉又想了一会,随后才说着:“啊,我想起来了。当时我那样问了那个人之后,他就说他不会让我死的。随后他又看着我,说我的性子不好,太骄纵,太跋扈了。若是往后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势必会让卿卿难做的。” 说到这里,她就抬头看着杨氏,问着:“祖母,卿卿是谁啊?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杨氏没有回答,但是她眼中却有水光,双唇颤的较刚刚更厉害了,显然是有些不能自已了。 不过她很快的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问着:“然后呢?那个人还对你说了什么?” 相较先前而言,她现下的声音已经算是很轻柔了。 李令婉晓得她心中定然已经软化,心中高兴的同时面上却不显,只是又慢慢的说着:“然后?然后那个人就弯腰倾身对着我吹了一口气。恩,那口气很冷很冷的,就像腊月寒冬天里的风一样,当时我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随后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子里极清凉极清凉的感觉,仿似我整个人都被里里外外的清洗了一遍一样,很轻松。然后再等我醒过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整个人的心气就变得平和了,那些以往看到就极容易生气的事现下我也不气了。” 《聊斋志异》陆判一文中就有记载,陆判见朱尔旦心窍堵塞,就给他换了一颗心脏,又顺手将他的肠子之类也给洗吧洗吧了,然后等朱尔旦再醒过来就觉得文思大进,过目不忘,与以前判若两人一般。想必其他的志怪小说里定然也记载有这样的事,杨氏又那样的信鬼神,这样的话她必然会相信。更何况那个老头子可是杨氏极熟悉的人呢。 因为那个老头子就是李老太爷,是杨氏在一起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的丈夫。 李令婉心中冷冷一笑。身为原作者终究还是会有点福利的,比方说书的里每个人物都是她精心设定出来的。所以即便李老太爷死的时候原身李令婉尚且都没有出生,但这也并不妨碍现下她能一一的将李老太爷的面貌特点全都说了出来,看她杨氏还如何的再怀疑她。 而杨氏确然是没有再怀疑李令婉了。 即便李令婉听府里的老人说起过李老太爷,晓得他有一部直垂到胸口的花白胡子,眉头那里有一点半颗芝麻粒大小的红痣,但她如何会晓得李老太爷右手腕上笼的那串蜜蜡佛珠里面有一颗破了一角,又如何说李老太爷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绸缎袍子,更如何说得出卿卿这两个字来? 这蜜蜡佛珠当初原就是一对,她和李老太爷分别拥有一串。后来李老太爷去世的时候,杨氏伤心之余,就将李老太爷右手腕上笼着的那串蜜蜡佛珠拿了下来,转而将自己戴着的蜜蜡佛珠笼到了李老太爷的右手腕上去。这也算是他们夫妻虽然阴阳相隔,但交换了彼此的佛珠,也就相当于彼此还在陪伴着彼此一样。而杨氏的那串蜜蜡佛珠里面确实有一颗佛珠是被她自己不小心给磕破了一角的,她记得尤为的清楚。再者,李老太爷装殓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宝蓝色的绸缎袍子,这件袍子还是她亲自寻了出来的呢。而最重要的是,卿卿这个名字正是李老太爷在夫妻二人独处之时对她的爱称,除却她自己和李老太爷,这世上是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所以杨氏心中已经坚信李令婉口中说的那个老爷爷就是李老太爷了。 想必是当时李老太爷见李令婉要死了,心疼孙女,所以赶过来救了她。又觉得李令婉性子不好,专会给自己惹事,所以这才将李令婉的性子也改了。 只是,只是,杨氏眼中落泪,但还是问着李令婉:“如何他不让你将这些话对我说?” “他说若将这事告诉了您,怕您会伤心。又说这是机密的事,天机不可泄露,若说了出去也会对我不利的,所以他便一再的嘱咐我,不要将这事对旁人说。” 这个杨氏觉得也可以理解。毕竟夫妻阴阳相隔十几年,她对李老太爷已死的事也慢慢的淡了,可忽然又听有人这样的提起了他的音容相貌,自然是止不住的又会伤心的。至于说出这样的事会对李令婉不利的话,杨氏就想着,老爷是个睿智的人,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必然就有他的道理。 想到李老太爷,杨氏就止不住的伤心。只是伤心了一会,看到李令婉还跪在地上,她便让双红扶着自己,亲自走过去弯腰扶了李令婉起来,又伸手轻拍着她的手背,唏嘘着:“好孩子,是祖母冤枉你了,才让你今晚受了这样的罪。” 又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李令婉听了,眼中的泪水便往外滚的越发的厉害了,简直是止都止不住。 她又一头扑在了杨氏的怀里,边哭边说:“祖母,我以为你刚刚是要让那个道士杀了我呢。祖母,我不是妖孽,我真的不是妖孽,我是你的孙女儿啊。” 杨氏就伸手搂着她,又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祖母知道你不是妖孽。都是祖母不好,不该胡乱的猜测怀疑你。不过祖母往后再也不会猜测怀疑你了。” 这句话可就正中李令婉的下怀了。 杨氏可是这李府实际的掌权人,但凡只要自己还要在这李府里待一天,那势必还是要依仗杨氏的。不然真惹恼了她,随意的给自己个小鞋穿穿也就够她受的了。 所以当下李令婉就窝在杨氏的怀里使劲的哭,泪水只把杨氏前面的衣襟都给弄湿了。 杨氏也不在意,反而依然是在柔声的哄着她。 杨氏心里自然也晓得李令婉心中只怕是对她有意见的,不然方才何至于要那样的摔碗?但转念一想李令婉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见了那样众人把她当妖孽,还以为自己要让道士杀死她的场景,心中自然是愤慨的。不过这毕竟是李老太爷特地救了,还特地的改了性子的孙女,再如何,杨氏现下心中也只有更加怜惜疼爱李令婉的份。所以杨氏就一直在哄着她,又不停的叫着她好孩子。 而李令婉这时见气愤烘托渲染的也差不多了,她便从杨氏的怀中抬起头来,看着杨氏,犹犹豫豫的说着:“祖母,其实当时那个人还同我说了几句话,我,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您。” 杨氏自然是急切的追问着:“他还同你说了什么?快告诉祖母。” “那个人那时候还同我说,说大哥将来必然会是个贵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李家都要靠他复兴的。所以他让我往后都再也不要欺负大哥了,而是要多多的亲近他。” 杨氏心中微凛,低头看她。 小女孩刚刚才哭过,一双眸子就像被清水洗过的黑曜石一样,漆黑透亮,里面满满的都是清澈纯真,丝毫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第40章 兄妹齐心 李惟元从来没有那哪一刻像现下这样无力绝望过。 他被捆绑着躺在地上, 眼睁睁的看着李令婉站在那里哭的满面泪痕, 看着她喝下了那个臭道士端过去的符水,看着她走过去对杨氏下跪磕头,看着她随杨氏进了屋子。 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下这样的痛恨自己。他觉得他压根就是个废物,竟然这样不能护着自己在乎的人的周全。 头顶天幕幽深,星子都没有一颗, 只有黑漆漆的一团,仿似下一刻就会这样兜头扣下来一般;旁边元妙真人神情凝重的在和他的两个小徒弟低声的说着话;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聚在一起, 一面伸手指着前面门窗紧闭的正屋,一面在窃窃私语, 猜测着那个妖孽到底要和老太太说些什么。 但李惟元都没有去理会这些,他只是躺在那里,目光紧紧的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槅扇门。 他原本是从来不信鬼神的, 可是经由李令婉一事, 他还是有些信了。刚刚他亲眼看到李令婉喝下了那碗符水, 虽然随后李令婉即将进屋之前回头对他眨了眨眼,笑了一笑, 依然是以往她调皮的同他笑的模样, 可李惟元还是担心。 他担心若那碗符水真的有效, 那现下李令婉是不是已经被收服祛除了?若果真如那道士所说的一般, 她随后就会魂飞魄散,那到时这天大地大,碧落黄泉, 他要到哪里去寻她? 李惟元想到这里就觉得极其的愤慨,满心的暴戾之气即将要冲破他的胸腔一样。 他双目赤红,冲着还站在一旁的元妙真人就冷冰冰的命令着:“将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元妙真人压根就没有理他。李惟元在他眼中看来只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罢了,纵然是目光再冷,浑身的气势再冷冽,可就凭他这样的一个小小少年,他能对自己怎么办?所以他依然只是同自己的两个小徒弟说着话。 这时他就听到躺在地上的小少年在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着:“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其声虽轻,但极冷,让人听了,止不住的就觉得毛骨悚然,全身冷汗。 元妙真人不由的就转头望了李惟元一眼,然后他就教这个小少年眉宇间凶狠的暴戾之气给震慑到了。 他心中止不住的就有几分心惊。想要别过头去不看,可即便是别过头了,他依然还是能感觉到李惟元那冷然犀利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只盯的他浑身直发毛,心口生凉。 于是他一个没忍住,转身走过来就狠狠的踹了李惟元一脚。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坚实的鹿皮靴,这样一脚朝着李惟元的腰间就踹了过来,沉闷的一声响,其痛楚可想而知。但是李惟元哼都没有哼一声,甚至是连面上的神情都不曾变化一分,只是依然目光极冷极骇人的看着元妙真人。 元妙真人是真的被李惟元这副样子给吓到了。不晓得为什么,就算眼前的这个小少年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可他就是相信,但凡他说出来的话他就必然真的会去实行。 元妙真人仿似已经看到了自己来日下场的悲惨。他禁不住的就打了个寒颤,然后他一面口中骂骂咧咧的,一面又要抬脚去狠踹李惟元。 趁着这个小少年现下还被捆绑着躺在这里不能动作,最好是一脚就将他的筋骨给踹碎了,看他往后如何还敢说出那样的狂妄骇人之言来。 只是这次他才敢抬起脚,还没有来得及对着李惟元踹下去,就听得背后吱呀一声响,是正屋的那两扇格扇门开了。 随后他又听到小女孩的喝叫声:“混蛋,你在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就要回头去看,但眼角余光也就只看到有一道人影飞跑过来,随后他就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的一推,然后他就极其狼狈的跌坐在了地上,连头上戴着的赤金莲花冠都歪到了一旁去。 站在他身旁的两个小道士见了,慌忙的就去扶他。等到他起身站了起来,就看到李令婉半跪在李惟元的面前,正在动手解他身上的绳子。 看来他刚刚就是被这李令婉给推倒在地了。 元妙真人心中怒气满满。先前被个小少年那样的威胁恫吓,现下又被一个小女孩给推的摔了个四仰八叉,真的是什么脸都给丢尽了。 他就怒骂:“妖孽找死,贫道不会饶......” 一语未了,就见李令婉猛然的回头看他。 小女孩的目光清冷冷的,寒冬腊月屋檐下挂着的冰锥一般,看着就觉得浑身又痛又冷。 元妙真人:...... 他觉得他一定是日了狗了,今儿晚上他竟然先后被两个小孩子的目光给吓的浑身直冒冷汗。 而李令婉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转过头去,继续动手解着李惟元身上的绳子。 自打她从屋子里出来之后,李惟元就一直在看着她。现下她就这样的近在咫尺,他还是在不错眼的看着她。但是他一双唇抿的紧紧的,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心中实在是太紧张了,浑身都在紧绷着。拉到了极致的弓弦一样,他不晓得下一刻自己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