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外头夜空难得晴朗,月满枝头,曹皇后亲自走到窗前,待将窗户关上之际,从窗缝里又望了一眼外面狭窄的景致—— 夜风吹过,后宫里风流涌动。 **** 冬日的夜风,吹遍宫内每一个角落,丽正殿在这萋萋风中,灯火全熄,唯留月光。 丽正殿外,星使两天一夜没有休息,给大殿下了一层闯入结界,如今和海东青一坐一吊,一人一鸟相对而视,看家护院。 殿内,谢令鸢和郦清悟并排正坐。 他们打坐入定,闭着眼睛,神识已经飘入了别人的识海中—— 那是像死水一样,平波无澜的泽国。 不同于何贵妃的动荡不安,它仿佛是毫无声息。 这是第四个昏迷的人,宋静慈的识海。 **** 挥开四周的朦胧雾气,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先是被一阵气味给熏懵了。 ——这味道,真不是普通的臭啊! 是十分浓郁的、淳朴厚重的臭气冲天啊! 耳边还有“吭、吭”的声音,谢令鸢觉得好像坐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还在冒着热气。她低头一看—— 一头硕大无比的黑!毛!猪! 她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觉得满肺都塞满了猪的味道。这一眼受惊不小,她抬眼,四周景象顿时苟延残喘地映入眼帘—— 简陋的木条条钉起来的墙壁四处漏风,身残志坚地支撑在地面。呲牙咧嘴的墙壁上,挂着缺了口的草帽,地面全是污黑的淤泥,几头猪在污泥里愉快打着滚儿。 谢令鸢瞬间觉得浑身被火燎似的,想从猪身上跳下去,然而满地污泥,不知该从何落脚。 这猪真是奇大无比,这都不是猪了,这是大象吧,居然比人还高? 天呢,宋静慈洁癖那么严重一个人,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重口味吗! 。 她四处张望,郦清悟一向是入定比她快的,显然这成了一场浩劫,靠着墙角的一隅,他正笔直如松地立在猪的身上,也陷入了跳不跳的纠结中,茫茫顾盼。 谢令鸢不禁想乐,让你入定快。嘻嘻。 然而她还没乐出声,忽然身子底下一颤,她差点摔下去,掉进污泥里,赶紧一个托马斯全旋,抓住了猪耳朵! 她身下的猪仰起头“吭、吭”几声,向着猪圈外,一跃而出。 “哇——”谢令鸢惊叫道,她被猪驮着,那猪撒了欢儿地到处跑! “救命呀!” 谢令鸢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从这么高的猪身上摔下来,被踩了摔了死在别人的识海里,都很危险啊! 而且从猪身上掉下来摔死什么的,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此时,又见一道黑影,在空中一跃而过! ——郦清悟,正骑着一头英姿勃发的黑猪,向着谢令鸢急奔而去! 好在他以前游历天下时,骑过骆驼,骑过野马,区区一头猪,还是能驾驭得住的…… 谢令鸢抓着猪耳朵,在猪的身上挣扎翻滚,摇摇欲坠。眼角余光一瞥,看到郦清悟正一脸道骨仙风地……骑着一头猪,朝她追来。 他那样出尘之姿,那猪仿佛都带上了仙气,看这镇定的气场,顿觉他骑的不是猪,而是龙…… ……猪。 谢令鸢急中生智,大吼一声:“地里有好多大白菜啊!” 郦清悟心领神会,赶紧的手一挥,谢令鸢面前的地里,蹭蹭蹭地长出来了一片水汪汪的大白菜! 。 ……整个世界静止了。 见到大白菜,谢令鸢骑的猪就走不动路了,终于停了下来,一头扎进了地里,去拱它的大白菜。 谢令鸢劫后余生地趴在猪身上。 郦清悟从猪上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走到那头猪身前,张开双臂对谢令鸢示意:“跳。” 这次地上干净了,谢令鸢从猪身上跳下来,落进郦清悟的臂弯里,被他稳稳接住,放到地上,顿觉滋味万千—— 白玉吟吟的白菜地里,二人站在白菜间,深情凝视,唯美相望。 他们的背后,许多头忘情的大黑猪,正哼哧哼哧地拱大白菜。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猪圈里淳朴浓郁的遗香。 郦清悟觉得这一幕,实在是让他……永生难忘。 “宋静慈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啊……” 谢令鸢泪流满面,扔掉染了猪圈味道的外衣,去看宋静慈的九星宿命诗——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玉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也没提到猪啊? 与钱昭仪诗中的憧憬不同,与何贵妃诗中的渴望也不似,这个梦来得莫名其妙,谢令鸢甚至找不到宋静慈本人。 入识海前,她特意让星使调查过,宋静慈是广平宋氏的分支。广平宋氏乃开国勋贵,与太祖世代姻亲,开国十二功臣,以宋家为首,赐封荣国公。 到惠帝时爆发了“太子巫蛊案”,韦氏带头诛杀了宋家人,好在宋静慈爷爷是三房所出,且当时宋父还是少年弱冠,因而免于被杀,随着其他族人一道流放。 莫非是流放途中,被迫养猪? 。 忽然,一声幼稚的童声,打断了谢令鸢思绪。 “放开我们!” 二人循声看过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押着,他们又踢又打,奈何十分瘦小,根本打不过那些壮丁,随即被扔进了猪圈里! 郦清悟眼中闪过冷意,正想上前营救,却不知发现了什么,蓦地止住了。 而谢令鸢站得离猪圈近了些,看的清清楚楚——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正是小一圈的宋静慈! 姐弟俩衣着简陋,连那些壮丁都不如,更是有点缺营养似的瘦小,站起来还没有猪高,被那些猪追赶着,吓得在猪圈里奔逃,时而脚下一滑,跌进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 “jiejie,它在拱我,啊!” ……这该是何等的心理阴影啊。 谢令鸢旁观,不忍卒睹,问道:“你刚才要救人,怎么忽然停住了?” “因为……”郦清悟眼底猜疑,考虑了一下措辞:“这也许是回忆。” 梦的荒诞,与回忆的写实,他是可以区分出来的。 他们进了宋静慈的识海,却没有遭遇梦境,反而看到的都是回忆。 “什么意思?”谢令鸢一边在鼻子前扇风,一边心中对宋静慈心疼了无数倍。这识海色香味俱全,真是熏死她了。“宋静慈没做梦吗?” 郦清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答话,转而朝远处走去。他们俩袖子打结,谢令鸢也被拽着一道走。 走就走吧,这香气扑鼻的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前方雾气漫漫,很快谢令鸢又看到了一处简陋的竹屋,也就比某些临时搭建的茅房好些,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刮大风里面放音乐,大概就是这样的。 然而竹屋内部,却收拾得十分干净齐整。长案几上,放着几本书,包得严实平整,看来书的主人十分爱惜对待。案几一角是油灯,却熄灭着,看模样似乎夜里也不舍得点燃。 出乎谢令鸢意料的是,这里也有个宋静慈,以及她的弟弟。二人正坐在窗边,借着暮色的光,在地上用树枝练习写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字体工整,有棱有角,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姐弟俩写完又擦,谢令鸢还看到旁边写着什么“继绝学”“天下有道”之类字迹。宋静慈小小的手握住树枝的骨节明晰,字迹坚定,脸上一派认真,全情都投入在写字上,仿佛已经浑然忘我。 他们的父亲高高瘦瘦,一身粗麻深衣,平整洁净,坐姿端正如青松,向弟弟道:“驰儿,字写在土中,更要写在心里。我们宋氏的家训,即便没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 宋静慈抬头望他,像是等待父亲说什么,他看着女儿,温和夸赞道:“阿慈的字,心性坚韧有风骨,快比父亲还好了。你天资聪颖,胜过驰儿呢。” 宋静慈默默低下了头。 不知是否错觉,谢令鸢总觉得方才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她碰了碰郦清悟:“你说我是看错了么?” 郦清悟的目光在三人间来回巡梭:“你没看错。” 真的有失望。 姐弟俩练完字,弟弟宋驰缠着她,央求出去玩。宋静慈搁下树枝:“阿驰,被爹爹知道你贪玩,要训斥的。” 弟弟垂下头,玩着手里的树枝,嘴上嘀咕:“为什么爹娘那么疼爱你,不管你做什么都夸,你想玩也不训你。他们从来不夸我。” 宋静慈看着他,良久才温声道:“因为爹娘对你寄寓了厚望。他们也疼你的。” 。 终究宋静慈耐不住弟弟纠缠,带他出去玩了。 谢令鸢跟了出去,下一瞬,却看到宋驰在同什么人争执,宋静慈护在弟弟身前,被人推搡到了地上。 同姐弟俩争执的人,也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胖得足以吨为计数单位,穿绫罗绸缎,似乎是当地豪门大户。那少年高抬下巴,一脸颐指气使,吩咐道:“敢当小爷的路,还敢骂我是猪?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来人,把他们给我扔猪圈里,好好当一回猪!” 。 ——于是,方才让谢令鸢和郦清悟产生心理阴影的猪圈,又出现了。 姐弟俩被扔进猪圈里挣扎,跌入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