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她潜意识还是认出了谢令鸢。 谢令鸢点点头,踟蹰了片刻,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狠下心道: “钱昭仪,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一口气道:“承欢殿里,大家还等着你醒来呢。” 。 ——假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钱昭仪摇摇头,手抚上胸口,口气也冲了:“你骗人!” “你想想,你的父亲真的没有背叛么?你的母亲真的活着么?你的姨娘会坐在婚礼上么?你不记得自己嫁入宫中,夫君是萧怀瑾么?” “骗人!骗人!你是来伤我的,你是来害我的!”钱昭仪捂着耳朵,几道眼泪滑落下来,沿着下巴滴落。 怎么会是假的呢?谢令鸢说的每一句话,都多么可怕啊! 。 “不信你听。” 谢令鸢话音甫落,天空四周忽然传来了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声笑语,缓缓响起。 “jiejie……” 被这个声音击中,钱持盈怔在原地,左右张望。 这个声音,是三妹。三妹经常用这样软黏的声音,跟在身后叫她,jiejie吃饭了,jiejie天黑了,jiejie不许舔牙,jiejie我头发长了…… 陈旧的回忆涌上,混乱在眼前,钱昭仪忘记了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颤声问:“守盈……你还好么?” “你见过母亲吗?她和姨娘都好吗?” 。 那童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我在那里很好,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我们都很挂念你,所以jiejie也要好好的。” 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jiejie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jiejie……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jiejie。”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jiejie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jiejie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 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meimei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meimei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 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 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第四十三章 谢令鸢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泽,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之际。 又不期然想到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谢令鸢心中感怀,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终究是夙愿,是未能实现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钱昭仪的床榻边,这一次钱昭仪没有抗拒,被她揽入了怀中——冬日清晨时,扑面温暖的拥抱。 谢令鸢说:“不必道谢,你能醒过来,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 她这句话,发自肺腑。 钱昭仪徜徉在这片温暖中,一个念头跃跃欲试地爬了上来,顾盼张望地站在了心间——德妃,似乎比皇后……还要关心她? 她在心中,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这个想法。 ***** 德妃没有在承欢殿多坐,嘱咐钱昭仪好好休息,便回了丽正殿。 后面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她呢。 此刻寅时,天际泛着深蓝的晨色,丽正殿内外依然是一片静谧。 星使依然守着丽正殿,海东青幽怨地被倒吊。 谢令鸢坐回案前时,郦清悟已经等了她片刻,给她细细的手腕系上了红线,提醒她:“接下来,何贵妃的识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谢令鸢听话点头,心里却还是涌动着快意,方才解救钱昭仪,花了两个时辰,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相当于过去了三天多。何贵妃能麻烦到哪儿去? 郦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声音高了一点,有耳提面命的意味:“每个人识海都有所不同,钱昭仪是美梦,你也找到了她心结所在。但她心思浅,其他人却未必。” 红线系住二人,谢令鸢闭上眼睛,神识灌聚头顶,逐渐放空—— 一阵晕眩,而后,尖利的叫喊划破天际,刺得她耳朵生疼! 谢令鸢赶紧捂住耳朵,这尖叫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畔,扯得她头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睁开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龌龊、肮脏、凌乱。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重华殿内布置,已经不见雍容华贵。满目狼藉,益州运来的蜀纱祥纹帘,被撕扯落地。 几个内宦和宫女正哈哈大笑着,笑容扭曲而狰狞,嘴里说着污言秽语,下流得不忍卒听。 “哟,贵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后斗,皇后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样!” “谁让你没有儿子呢,又不得宠呢,皇后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给她提鞋的命!” “你们何家都被你连累垮啦,男丁都腰斩弃市,女人没入掖庭为奴,一朝也成贱籍!哈哈哈,什么扶风何氏!” 说着,有人踹了一脚,何贵妃心口窝被踢中,被他们掼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来,一只脚狠狠地捻在她的脸上,地板冰冷坚硬,她脸颊与地面相贴,那冰冷直刺入骨。 。 谢令鸢旁观着,都感受到了那阴森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