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好。”燕七道。 此处甚高,没有树木阻挡,放眼望去,尽是层峦叠嶂,一层堆一层地绵延至已泛白的天际,山间晨风吹上面颊,带着花香雨露的甜凉气息,让人肺腑通畅,毛孔舒开。 元昶目不转睛地看着燕七的侧颜,沉静的小胖脸儿镶嵌在青沉旷远的群山背景里,竟有着与此地无比相合的气场,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山的孩子,明明是个女孩儿,却有着山一样的沉与坚,谷一样的幽与寂。 元昶忍不住伸手握住这个胖女孩儿的手,明明那么软,却又好像在这鲜嫩的血rou里,蕴藏着一股苍凉的力量。 元昶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怎么就能在短短一瞬生出这么些古怪的念头来。 还是好好看日出吧,和她一起。 新的一天,总是能让人充满希望。 一道金色的利剑划破黎明的穹宙,东方遥远沉默的巨峦间喷薄出金橙色的光潮,怒涛排壑般瞬间遍染十万大山,世界陷入火海,火海之上乱云飞渡,翻滚着靛的灰的橙的涡旋,风从云端呼啸而至,带着烈烈燃烧的声音,天地被这声音笼罩,万物在此刻集体失声。 一轮熊日在华彩万千中蒸腾而上,群山汹涌起来,将光浪抛向顶上悬垂的乱云,乱云翻滚欲狂,舒卷虬曲中有什么冲破了云膜、撕裂了骄阳,万顷火海之上,九重碧霄之下,天地色变之中,孤然一点剪影竟似闲庭信步般悠游盘旋,视众生如无物! 那是一头鹰,自在又潇洒。 第109章 礼物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次回去不定要怎么被那帮人幸灾乐祸了。”武玥叹道。骄傲自豪地拿到了远游的名额,结果一群人高高兴兴上山来,狼狼狈狈回家去,那帮原本羡慕嫉妒恨的家伙不以此大做文章嘲笑起来才怪。 “历险也是难得的经历,其实他们应该会更羡慕吧。”燕七道。 “说得是!”武玥高兴起来。 如燕七所想的果然大有人在,一群人狼狈落魄地回到书院后并没有避讳本次的山中遇险,反而很有些人大肆夸大渲染了一番,惹得那些没有去过山里远游的家伙们愈发羡慕嫉妒起来。 受了伤的学生们被书院批准可以在家养伤至身体复原,而被蝙蝠咬过的学生,书院还特特向上递申请,请了御医至家中为学生进行治疗。严格说来这已经算得上是一起应由书院承担责任的事故了,不过书院摆出了这样略有诚意的姿态,倒让那些受伤学生身后官阶较低的家长也不好再说什么,此事就这么压了下去。 远游回来的第二天是日曜日,虽不必上学也不到请安的日子,燕七姐弟俩还是早早起来梳洗了,然后去了上房给燕老太爷和燕老太太请安,顺便汇报本次出游的情况。燕老太爷一早和几位老友出城钓鱼去了,燕老太太见两个孩子平安归来,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姐弟俩从四季居出来又去了抱春居,燕大太太毕竟是当家主母……之一,总也得去同她打声招呼。 燕大太太正忙着打点给哪家官太太送寿辰贺仪的事,姐弟俩略坐了坐也就识相地离开了,才一出门就遇见了燕五姑娘,身上穿着舞衣,似是才刚从何先生那里练舞回来,挑着嘴角斜睨着燕七,似笑非笑地道:“七妹,这一趟葱茏山之行玩儿得如何呀?听说你们遇险了?被棕熊追着爬上树去干耗了一宿是吗?害不害怕?开不开心?” 燕七燕九少爷:“……”这特么话经三口就大变样,那帮人回来后究竟是怎么吹嘘的啊?! “挺好的。”燕七道。 “呵呵,”燕五姑娘皮笑rou不笑地哼了一声,“对了,你送我的那些个树叶花瓣雨花石,我原是放在桌上的,结果不小心被打扫的嬷嬷们当了垃圾给扔掉了,你不会介意吧?” 燕七把从山里采集的树叶花瓣和山溪里的雨花石给每位兄弟姐妹都送了一份过去,算是小礼,这也是应有之仪,本来也不是什么金贵物儿,人家稀不稀罕,在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反正礼节到了也就是了。 “不介意。”燕七说着,辞了故意冲她笑得很甜的燕五姑娘迈出院去,燕小九那货都已经飘得老远了。 将出抱春居大门的时候,一枝恭候在门前,行礼和燕七道:“老爷请七小姐往书房一叙。” 燕子恪今儿休沐,燕七倒是知道的,于是应着跟了一枝拐去了书房。 燕子恪有两个书房,抱春居第一进院的西南角有一座小跨院儿,那是外书房,日常用来会客及处理些杂务,另一个书房位于后花园,绕过瞧月亭下假山,沿蔷薇篱笆所夹白石小径曲折前行,过一道月洞门,游半条滴雨廊,转过灵璧石屏嶂,穿入绿肥红瘦芭蕉海棠,眼前便现出一湖初盛荷华来。 湖心处小小清舍三间,白墙墨瓦,不染尘烟。 一条竹板栏桥贴着水皮子通抵湖岸,行在桥上宛如凌波,接天莲叶漾起无穷碧涛,人在涛中,便觉清凉无限,幽香迎颊。 清舍门廊下悬了块墨绿底子荷粉字的门匾,上面是三枚笔意潇朗的瘦金字:半缘居。 “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月洞窗下一只鹦鹉语声低沉地轻唤。 “你好啊,水仙。”燕七招呼它。 水仙和燕七的鹦鹉绿鲤鱼是一起被燕子恪买回来的,一个只会学驴叫,一个只会叫安安。 推门进去,地面铺的是碧绿雕花砖,桌椅柜榻、屏案架格,一律是梅树枝干雕琢而成,虬曲清奇,别有一番天然意趣。东西两间房皆用梅雕的落地罩间隔开,月洞门上挂着用青绿色天河石雕成莲子状的珠帘,一个个打磨得莹润可爱,而若细看,每一颗莲子上又刻着一枚小字,不知是诗还是经。 跨进东间去,燕子恪正立在北墙那一整壁的书架子前挑书,穿了件莲白色的细麻袍,脚上趿着双丝履,听见脚步声进来也不回头,只道了声:“先坐。”而后继续挑他的书。 燕七坐到临窗的椅子上,旁边立着个新的半人高的梅雕花架,外形也是梅树盘根虬干的样式,只是花架子上不放花,却置了一只水晶鱼缸,鱼缸里也不养鱼,注了半缸清水,养了十几颗雨花石。 一个与一枝年纪相仿的清俊小厮进来,手里端了托盘,托盘上是茶盅和一碟子干果,给燕七放在了手边茶几上,恭行一礼后便退了出去。揭开茶盖,一股清幽的荷香就飘了出来,抿一口入喉,微苦微甘,香而不腻。 “玩儿得可开心?”燕子恪边在架子上翻书边问。 “开心。”燕七道。 “喜欢山吗?” “喜欢。” “送你一座?” “……”大伯又神经了。燕七摇头,“银子还是要省着点花。” 她大伯最终也没翻到想要找的书,只得作罢,转身走过来,见前面敞着襟子,露出里头荷绿色的棉纱中衣来,绾发的簪子也是新做的,玉柄上嵌着一枚莹透晶润的雨花石。 “不花钱。”燕子恪走过来,伸手到燕七面前,掌心托着一对耳坠子,也是用雨花石做的,仅小指指甲盖大小,一只的纹理像山壑,另一只的纹理似溪云。 原来是送了一“座”雨花石山。 燕七接过这对坠子细细看了看,见做工简单得很,只穿了孔挂了环,委实朴素得不能更朴素。 “谁做的?”燕七问。 “我。”燕子恪坐到燕七对面,在旁边的高几上发现了自己方才要找的书。 燕七把耳上戴的芙蓉石坠子摘下来,换上了雨花石坠,她大伯在脸上看了几眼,也不知满意不满意,只抬了抬手,指着她身后的窗:“那个是请人做的。” 燕七转头看过去,见正对着窗口的廊下挂着一大串风铃,铃铛是玻璃做的,圆柱体的形状,玻璃的内壁上镶贴着各色各样的树叶与花瓣,此时正拂过一阵荷风,玻璃铃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彼此相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安安,唵?谙俺,黯黯雸暗婩!”水仙抑扬顿挫地跟着风铃儿的声响吟咏,虽然咏的全是同一个发音。 “真漂亮。”燕七夸道。 “中午在这儿用饭吧。”她大伯将几案上的那本书递给她,自己又起身去了书架前挑了一本,伯侄俩便对坐了看书打发时间,一时满室里静下来,唯闻廊下风铃儿轻响,荷香暗送,珠帘微摆,水仙歪着头睡着了。 …… 新的一周依旧是踏实认真地念书习艺学为人之道。 “我把咱们挑的那些雨花石送给了我娘,结果你猜怎么着?”武玥早上一来就和燕七陆藕道,“正赶上武十一和武十三想要悄悄溜出府去骑马,被我娘一眼瞅见,抓起一把雨花石就隔窗甩出去了,把那两个家伙打得吱哇乱叫,结果石头也都摔碎了,怪可惜了的。” 燕七陆藕:“……”武玥她娘是个女中豪杰,娘家那边也是武将世家,习得一身硬功夫,揍武十一他们这样的半大小子简直毫不费力。 “不知几时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去远游。”武玥意犹未尽地叹道,旁边几位同窗听见,也是跟着一起叹,这一趟出去,大家的心都玩儿野了。 然而还是要好好上课。下午第一堂健体课前,元昶在腾飞场边活捉了燕七,嘻嘻哈哈地道:“燕小胖你好造化,我师父轻易不给人制弓,不成想这一回竟同意做一把四十斤的柘木弓让我践诺了,你还不快谢谢我!” “谢谢啊。”燕七道。 “谢礼呢?”元昶伸出手,坏笑着道。 “……”又来。“你想要什么?” 元昶翻着眼睛想了想,忽地一拍手,笑道:“眼看就是端午节了,届时同我一起去湖上泛舟,怎么样?” “这就算是谢礼啊?”燕七问。 元昶脸上一红,觉得是有点不太对,伸手捏住燕七的胖脸蛋子,瞪眼道:“你以为白去啊?带着你亲手做的粽子来给我吃!” “好吧。” 然而两个人的端午之约很快就泡汤了,一上课,元昶同学的健体先生就宣布了端午节那天代表锦绣书院出战“全京官学龙舟大赛”的人员名单——每条龙舟上需四十八名成员,其中划船者三十六名,择书院中力量大、耐力好、协调性佳的学生入选,元昶同学幸又不幸地光荣成为了青竹班唯一一名入选的学生。 下课后元昶把消息告诉了燕七,倒是很有些得意,拍着胸脯道:“去年就没让我参加,结果锦绣才得了个第四,今年且看我的!燕小胖你到时记得去给我加油,听见没?” “好。”加油可比亲手包粽子简单多了,赶紧答应。 这一周的星期四又是请安日,晚上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饭,饭后各回各院,燕九少爷则被燕老太爷叫去了外书房,至八九点钟的光景方才回来。 一进自己那屋门,见他姐正大大方方地盘膝坐在他临窗的条炕上看闲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颗才剥了皮的荔枝。 “哪儿来的荔枝?”燕九少爷慢吞吞走过去,坐到炕桌另一边。 “大伯才让一枝送过来的。”他姐把炕桌上盛荔枝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燕九少爷慢慢拈起一颗,又看了眼炕桌上摆着的其他东西:“这把丑到死的茶壶又是哪儿来的?” “生辰快乐。”他姐把这只丑到死的茶壶也推到他面前。 “……别跟我说这是你亲手做的。”燕九少爷唇角微抽。 “可不就是我亲手做的,”他姐把荔枝核吐到盛核的碟子里,“还专门去了趟崔晞家,借用了他那些烧陶的料和炉子,壶形是我自己捏的。” “这算是什么形?”燕九少爷的神情表明这壶形近似于一坨屎。 “葫芦形啊。”他姐道,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这么说来……屎的外形轮廓确实挺像被压扁的葫芦……燕九少爷捏了捏眉心,感觉以后再也无法正视葫芦了。 “一把茶壶,为什么要做成葫芦形。”燕九少爷问。 “因为原本想做的传统圆形失败了。”他姐诚实地道。 简直理直气壮得让人无从反驳…… 燕九少爷默默地看着面前这坨壶,感觉无论把它放在哪里都雅观不起来,更莫说用它泡茶喝了,只这么看着都似乎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臭味儿…… 再看看其他几位兄弟姐妹们送的贺礼,虽然都不过是自己写的一幅字、画的一幅画、绣的一个扇套等等毫无诚意的东西,起码思路还是比较正常的啊…… “太太的信和包裹今日恰好到了,”燕九少爷的丫头红陶正向燕七汇报,“太太给九爷亲手做了件袍子,尺寸大小竟是正正合适,就跟太太亲自量过了一样。” 红陶嘴里的太太当然指的是燕二太太,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亲娘谁还能把孩子的事如此地放在心上? “……还顺道捎了老爷赐的东西过来,”红陶继续道,“是一部兵书和一颗扳指。” ……这当爹的是有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啊。 “这是想要让你子承父业呢。”燕七就和她弟道。 燕九少爷:“……” “明儿一早起来就和我一起跑步吧。”燕七还逗她弟呢。 “我又不用减肥。”她弟将她一句封喉。 …… 日曜日,锦绣书院综武战队坐镇自家主场,迎战综武劲旅崇文书院。 强强对决历来最吸引人,因而开场前半个时辰,锦绣书院的综武竞技场观众席上就已经坐了七八成的人,不仅有来自双方书院的学生,还有家住附近的居民也赶来凑热闹。 燕七的禁赛期满,今天这一场,是她解禁后的第一场比赛,仍旧以主力身份出战,武长戈交给她的任务是:守在楚河汉界,不令对方任何一人越我方雷池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