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见笑了。”卫傥想一想,对惟希讲起往事。“朝芳……是我师傅的女儿。” 惟希半仰着头,“就是‘即使用信手从山野树林里采的野菜,也能做出回味无穷的美味来’的师傅?” 卫傥点头,深邃的眼里是怀念的颜色。 “我们曾经在非洲一个国家为承担基建工程的中国公司当安保承包商,负责该项目与所有中方员工的人身安全、现场保护。”卫傥放缓脚步,“当地治安非常混乱,经常发生仅仅为十几美金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我们的神经每天都紧绷着,生怕一个疏漏导致重大人员伤亡……师傅当时还有两年合同到期,打算退下来不再出外勤,改做安全培训方面的工作。”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缅怀与伤恸,“他说他能教的都教给我了,以后就要靠我自己在实践中反复体会与摸索,磨练自己的技巧,提升自己的能力。我们的安保合同马上就要到期,即将回国,师傅那几天特别高兴,一直说要在开普敦转机时多买些礼物带给妻女。” 卫傥驻足,面向大片金黄色等待收割的稻田,“就在我们准备回国前一天,一伙当地反.政.府武.装分子,开着装有重型武器的皮卡冲入我们的办公场所,挟持了在场的所有员工。我们中方保安在当地是不允许配枪的,而当地的持枪保安在看到反.政.府武.装分子的重型武器后几乎无人反抗,悉数弃械,当场投降。” 惟希简直可以想象当时现场画面是多惊心动魄,不由自主地握住卫傥的一只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遥远时空中的那个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支持。 卫傥垂睫凝视握住他古铜色手掌的白皙手指,反手握紧惟希的手。 “那些人的目的是通过挟持中.国公.民要求当地政.府释放他们组织被捕入.狱的一名主要成员,并用一大笔赎金换取人质的安全与自由。是时场面非常危险,武.装分子情绪激动,处在失控边缘,举着□□不断向空中射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开枪杀死人质。我们一组当值的保安赤手空拳,即使能放倒就近的匪徒,也无法保证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师傅在局势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是中方的高层管理人员,愿意用他一个人来代替所有其他在场的工作人员作为人质。 “匪徒最初并不同意,他们觉得人质越多,保障越大,达成目的的几率就越高。师傅运用自己的谈判技巧,一直与匪徒交涉周旋,最后匪徒答应放走大部分中方员工,但必须留下两个主管作为人质。” 卫傥回忆到这里,微微一顿,八年时间如同流水,一晃而过,但师傅的死却如同昨日般清晰,每每想起,都教他痛不可抑。 “我提出和师傅一起留下来,师傅不同意,匪徒也反对。他们大概是觉得我人高马大,不好控制罢。最后师傅和另一位中方财务主管林大姐留在匪徒手中,他俩说他们年纪大了,万一牺牲也没有什么遗憾,要把生的机会留给我们年轻人。在我们被释放的时候,师傅交代我,假如他有个万一,请我照顾好师母和朝芳……” 惟希想起那个蹲在地上哭得毫无形象的女孩子,倏忽心酸,用另一只手拍拍卫傥手背,“辛苦你了。” 他除了要照顾一个没有一点安全感的孩子般的夏朝芳,现在还要额外多管教一个中二青年徐惟宗。 卫傥喟然一叹,“我觉得自己并没能照顾好朝芳。” 当年的事,影响颇大,不但当地的新闻联排累牍地报道,还上了央.视新闻。政.府军坚持不与恐.怖分.子谈判,哪怕中方领.馆领事再三强调以人质安全为要,愿意找寻当地有名望的族长出面从中斡旋,政.府军还是没有等到反.政.府武.装分子给出的最后时限便以武力强攻。 一片混乱的激战中师傅为保护林大姐胸.部中弹当场牺牲,林大姐遭子弹击中腰部,虽然事后经过手术救回一条命,但却导致下肢瘫痪,终身无法行走。 基建营地遇袭的消息通过新闻第一时间传回国内,师母苦苦支撑到师傅的灵柩运回国内,勉强参加完师傅的追悼会,等师傅火化下葬,师母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年,最后留下十六岁的夏朝芳,撒手人寰。 他们几个被师傅用自己换来生存机会、得以活着回来的人,相互约定,一同照顾夏朝芳。他们关心她的升学问题,出席她的家长会,筹办她的生日派对,安排她的毕业旅行,满足她的一切大小愿望,替她解决所有可能出现的困难危机。 夏朝芳从来没有机会面对那些想瓜分她父亲抚恤金、她家拆迁款的亲戚,更没有为动.迁安置或者动.迁意向合同的签订花过一点心思。所有幸存归来的人,有律师、工程师、精算师……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证她生活安全无虞。 可是即便如此,卫傥想,他们,他,也始终无法代替她失去了的父爱和母爱,给她全然无忧的安全感与快乐。他们不舍得骂她,更不会打她,她犯的一切大错小错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她,包容她,替她找借口。只因为,她是师傅生命的延续,他们哪里狠得下心去责骂她? 终至形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惟希黯然,谁又比谁不幸呢?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能给彼此无尽的勇气。 惟希没有回自己市区的公寓,而是回老房子去看望父亲。 祖母在生态农庄乐不思蜀,徐父接过老太太的工作,闲来在老房子里莳花弄草,养鸡遛狗。 惟希推开院门,几只老母鸡“咕咕咕”地在细竹枝圈起的篱笆里来回走动刨食,见人来了也不惊慌。新抱来的混种小花狗听到响动,在屋里“嗷嗷嗷”叫得十分欢快。 “花花叫得这么开心,有人来了?”父亲的声音自里头传来,听着再寻常不过,惟希的眼泪却再忍不住,蓦地就涌了上来。 门锁轻响,方门才开了一条缝,小花狗就猛地冲了出来,跑到惟希跟前,蹦得老高。 惟希一把抱住拼命往上蹿的花花,垂头挠一挠它的耳朵。 徐父略笑看着女儿抱着小狗走进客堂间,“今天怎么有空回家?” “想家了。”惟希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 也想您了。她在心里说。 “好好好,你和花花玩,爸爸去买菜,给你做几个菜。”徐父进卧室去取皮夹。 惟希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将眼泪忍回去,“我陪你一起去。” 半夜里惟希接到母亲王女士的电话,王女士的嗓门几乎透过听筒穿透惟希的耳膜。 “惟宗呢?!你把你阿弟弄到哪里去了?!快让他听电话!!” 惟希迷迷糊糊中看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二十三点,王女士这是麻将散场,想起来找儿子了么? 没即刻得到回复的王女士话音一软,“囡囡,姆妈晓得你记恨我,姆妈不怪你,你怎么对姆妈我都接受,可是你阿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惟希实在不想听王女士苦情剖白,打断她,“您多虑了,今天带他去面试,他表现不错,当场就被录取,直接住在单位员工宿舍而已。” 王女士一噎,“那他单位在哪里?我明天去看他。” “你不想他第一天上班就丢工作,尽管去看。”惟希懒怠和王女士继续周旋,挂上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往一旁另一只枕头下一塞,睡觉! chapter 34 蜂蜜苦瓜汁 1 新的一周,惟希抖擞精神, 投入到工作中去。 大老板有意让她担任公司新一年形象大使, 与新签的盛世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广告代言人——某炙手可热的的男明星——一起, 拍摄一组广告。 “小徐形象好,气质佳,因为上次的法.律节目,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专业素质过硬的印象, 和小鲜rou一起拍广告, 能获得更多潜在客户群体的认可。”这是姚大老板的原话。 “趁着抛婴案的热度, 用你搭配小鲜rou,可以迅速登上话题榜,”师傅老白一语道破天机, “还能节省好大一笔请女明星代言的费用,一举两得。” 惟希苦笑,“师傅, 我可以拒绝吗?” 师傅老白笑着反问, “你说呢?” 惟希只好认命。 唐心则悄悄与她八卦,“坊间有传闻该男明星凭契妈在娱乐圈上位,所以和圈内女星都保持一定距离, 最喜欢撩拨圈外迷妹。” 惟希挑眉,她很少看国内电视节目,嫌节奏慢内容无趣,宁可看探索频道的推理探案。 “所以拍摄期间希姐你一定要带我同去,由我为你保驾护航!”唐心说得义正言辞。 惟希失笑,“你要好好保护我啊。” “是!”唐心挺胸抬头磕脚后跟。 惟希笑着摇摇头,垂睫研究由黄文娟提供的曹理明的财产情况报告。 曹理明因是赘婿,目前两人居住的市中心别墅在黄文娟名下,连同其母亲和兄嫂所住的复式公寓也在黄文娟名下。家中三辆豪车都由妻子持有,他名下是一辆中规中矩的曜岩黑奔驰e200。 黄忍之对这个女婿很是大方的,年薪六十万,年底还有奖金与分红,算下来,年纪轻轻的曹理明已年入过百万。 曹理明也始终如他婚前对黄文娟承诺的那样,赡养母亲、请家政工人的费用全都由他负责,每月给母亲五千元赡养费,另给兄嫂五千元作为母亲的日常开销,家政工人由他直接从家政服务公司聘请,定期前去探望母亲兄嫂。 他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周两次去健身俱乐部游泳,一次与球友相约打高尔夫,每两周理发一次,准时上下班,偶尔出差。他与单位里的女员工保持着十分礼貌的往来,外出应酬从来都只带两个男性助理,博得公司上下一致好评。连岳丈黄忍之都对他赞赏有加,认为这个女婿可以打九分,那一分是怕他骄傲自满! 惟希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以她多年的专业经验,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瑕的端方君子,一个人表现得越完美,他所隐藏的缺点就越深越可怕。她从来都认同鲁迅先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因为她见过太多太多黑暗不堪的一面。 但是惟希更相信证据,在没有证据支撑之前,一切不过是直觉和怀疑。 隔一会儿,唐心哼着欢快的曲调捧着平板电脑进来,“希姐希姐!美国那边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惟希做洗耳恭听状。 唐心向惟希展示平板电脑上的图片,“希姐你猜这套公寓售价多少?” 惟希努力从图片中拍摄角度、照片里窗外隐约可见的自由女神像和布鲁克林大桥、室内简约精致的装潢辨认了一下,推测图中公寓位于纽约曼哈顿地区,估计总价在两百万美金以上。 唐心点头,“你再猜谁拥有这套公寓?” “曹理明?”惟希觉得这个答案过于容易推测,反而未必正确。 果然,唐心摇手指,划动平板电脑屏幕,向她展示第二张图片,“不,此套售价二百二十万美金的曼哈顿公寓,属于曹理明的前女友。她一年前还在哈姆莱区与在酒吧当女招待的俄罗斯女郎合租一间地下室。” 惟希找出曹理明的背景调查材料,他的前女友同是本埠人,家庭条件十分一般,父母几乎砸锅卖铁将她送往美国留学。她曾经劝说男友和她同去,但是曹母郁汀汀极力反对,曹理明为此与女友和平分手,两人看似再无联系。 一年之前还在住地下室现在却忽然能负担得起曼哈顿豪奢公寓的前女友,热衷于拓展美国市场、两度在妻子怀孕期间前往纽约出差的曹理明……这中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事情串连在一起。 “美国方面麻烦你再跟进一下。”惟希拜托唐心,大洋彼岸,她的调查鞭长莫及。 唐心得意地一撩浅棕色卷发,“我已经叮嘱同学替我关注。” 伊浑身上下散发“夸我夸我!快夸我!”的强烈信号。 惟希忍笑,竖起大拇指,“厉害!” 等唐心心满意足地走出办公室,惟希弹指曹理明的行程表,打算侧面会一会这个连老狐狸黄忍之都赞不绝口的好女婿。 曹理明恰逢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龄,也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刻。他年轻,肯干,敢闯,虽然因为母亲的强烈反对而没能与女友一道出国,导致感情甚笃的两人以分手结束三年的恋情,并且在公.务.员考试中以三分之差与理想的职务失之交臂,但也因此进入到黄氏餐饮集团,从而受到老板的赏识,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成为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娇妻在侧,即将迎来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孩子。 四年间每次同学聚会,大家看他的眼光都有所不同。最初听说他与孙宁分手、国考失利,几个与他要好的同学纷纷替他惋惜,得知他放弃进入世界五百强的机会选**营企业,又是好一阵不值。等到第三年,他入赘黄家,出任黄氏餐饮集团的市场部经理,原先入职大型国企如今工作平平的同学见他一下子便热情许多,话里话外请老同学多多照应。 今年聚会在即,召集者提前来与他约时间,并征求他对聚会地点的意见,曹理明客气地推托两句,在同学的坚持下,表示某商务会所闹中取静,餐饮娱乐一应俱全,很适合同学聚会畅谈。 等约定时间,只待确认地点,曹理明挂断电话,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相框里他与妻子的合影,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淡笑。 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实在太好。 等到周末,他接到同学电话,确定聚会选在游艇商务会所。他象征性地征求妻子意见: “娟娟,我下周五晚上有同学聚会,可以携伴,你想不想一起去?” 坐在沙发里看育儿书的黄文娟微微垂首看一眼自己硕大的肚皮,微笑摇头,“我就不去了,免得到时候既不能喝酒又不能唱歌跳舞,反而影响你们聚会的气氛。” 曹理明走到沙发旁,在妻子身边坐上,伸长手臂揽住她因怀孕而变得格外圆润的肩头,“要不我也不去了,同学会每年都有,你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需要我……” 黄文娟笑睨他一眼,“家里司机保姆二十四小时待命,我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哪里需要这么紧张?” 曹理明也不争辩,只俯身亲吻她额头,“和同学相比,我当然更愿意在家里多陪陪老婆儿子!” “满脑子就是儿子!”黄文娟轻嗔。 他拉起妻子的手,“医生说的嘛。再说,我们有了儿子,岳父得了金孙,你不就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么?我希望你开心快乐。” 他说得深情款款,黄文娟微微一叹,“哪会那么容易。” 曹理明将妻子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事在人为,我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黄文娟凝视他的双眼,随后一笑,“去参加同学会吧,不然人家以为你是妻管严。” “我本来就是妻管严。我是妻管严,我骄傲,我自豪!”曹理明正色。 惹得妻子捧着肚皮笑不可抑。 曹理明起身进厨房亲手榨一杯蜂蜜苦瓜汁,返回来交到妻子手里。 “不要嫌苦,医生说清凉降火、促进食欲,防止妊娠高血压高血糖的。你看书别看太久,早点休息,我去书房,约好了与美国方面联系。” 黄文娟点点头,接过苦瓜汁,望着他转身上楼,眼里的笑意如潮水般,慢慢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