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真君沉吟片刻，默念神咒，传音给梅山兄弟。那梅山四人因杨戬突然出营，本就有些担忧，早早便在附近寻找他的踪影，此时得令，便急急驾云赶来。 杨戬沉声道：“兄弟们，我追寸心三妹来此，为防她们二人走脱，烦劳老大守在此地，老二向东，老六往北，老四往南，注意观察水中动向。我和哮天犬追雨云往西方而去。列位只需追上五百里，见到她二人即刻传音与我，千万拖出她们，我即刻便到，倘若百里之类仍不见踪影，便互相通信见机行事！” 杨戬与梅山兄弟便各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追去，留下康老大守在原地，看着平静如波的湖面暗自咋舌，这是怎么了，三公主与三圣母怎么来了西岐还躲着二爷呢？ 这一群聪明人却万万没想到，寸心与杨婵一直都在水中，从来都没出去过。雨云中的人影龙形皆是由二人衣物所变，雷电云雾都是为了混淆杨戬的耳目。睿智如杨戬，又岂会不心生疑惑，所以他才召唤梅山兄弟来此，康老大守住这条河，就是防止调虎离山，而其他三个在空中关注水中，就是为了防止寸心变化成其他模样，借水脱身。 可惜杨天神千算万算，没算到他那好师傅传给他老婆五行遁术，现在他老婆和meimei早就钻进河底淤泥里，驾土遁跑得飞快。仍他梅山兄弟眼睛再尖，也不可能看透泥土吧。 杨戬和梅山兄弟长途奔波徒劳一场暂且不提，寸心和杨婵其实也不好过。寸心刚刚学会土遁，驾驭本就不成熟，现在还要带着一个人钻进河底的淤泥深处往河岸处前行，又憋又闷也就算了，法力还消耗过多。若不是杨婵灵机一动，用宝莲灯形成光罩护住她们两个，恐怕连半天都坚持不下来。 然而，即便是靠宝莲灯护着，这两个跑了十几个时辰，也就不行了。二女钻出地表，毫无形象瘫在一个山洞中的大石头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半天才缓过来。 杨婵一边拭汗，一边赞道：“嫂子，你好厉害啊，居然真的把二哥哄走了！” 敖姑娘此刻是得意洋洋，看看，连王母娘娘都耍了一千多年的杨戬，现在也被她摆了一道。那神气的小模样，若不是此刻是人身，只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那是，杨戬这种人，我再了解不过了，他素来谨慎，凡事都爱深思熟虑，明明简单的一件事，他却非要转七八个弯来考量。我放出龙影子，明显就是调虎离山，他却担心我反其道而行之，铤而走险，抓住他这种心理，真的从云中逃窜，所以调来梅山兄弟，一个守株待兔，另外几个沿不同方向追去。按常理推断，他这种布局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是他没想到，真人传了我五行遁术，梅山兄弟又没有天眼，他一走，我们不就土深任我钻了吗？哈哈哈哈哈！” 寸心笑得开心，却忽略了杨婵渐渐惊讶感叹的神色。杨婵暗想：嫂子当真是对二哥一往情深，心里想着他，口中念着他，他们才认识多久，她对二哥的心思就了如指掌，二哥未至，她就知晓他会生气，二哥追来，她也能猜到二哥布局，就连她这个meimei都自愧不如。就是不知道，被折腾了大晚上的二哥，累不累，他应该会，更生气吧？ 杨婵犹疑着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敖姑娘眼角一抽，对啊，她这么戏弄杨戬，累他大半夜奔袭百里，想想他那张又黑又臭，不苟言笑的脸，寸心就觉得头疼。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她们，会不会太担心一直找下去啊？ 两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觉得，这种事，杨戬绝对做得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呢？ 杨婵期期艾艾道：“要不，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行！”三公主炸毛了，一跃而起，“不能现在回去，绝对不能！” “那怎么办？”杨婵眼睛睁得圆圆的，“总不能看他一直担忧奔波下去啊。” “要不我们给他写封信，就说我们很好，叫他别找了！” 杨婵在回去看二哥黑脸和欢快离开权衡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决定道：“好！就写一封信！” 于是山洞里就响起这样的声音。 “不行，不能这么写！你要写些好听的！” “什么好听，我不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呀！” “你就写，我们想你了，看到你身体健康，就放心回去了。” “你确定，他看了这个会开心？” “应该、或许，会吧？” “……” 于是，正在百里开外，脸阴得可以滴水的二郎真君收到仙鹤传书一封和急匆匆赶来的哪吒兄弟一枚。 杨戬一目十行扫过，额头青筋蹦起，突突直跳，大致是说，担忧你才来看你，看你来去迅速，声音中气十足，想必是身康体健，我们就回去了，勿念。 “……” 杨戬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咽不下简直没被气死，正打算召集人马，今天不找到决不罢休时，就看看哪吒踩着风火轮急急忙忙赶来。 “二哥，你去哪儿了啊！可累死我了，刚刚得到消息，殷商又派了派实力强大的邓九公率几十万大军开拔，阻击我们，师叔命我召你回去商量对策呢！” 这下好了，找也找不成了。杨大神深吸一口气，喝道：“老四，你即刻会灌江口一趟，等她们两个回去，告诉她们，安分一点！此间战事一停歇，我就马上返家！其他兄弟，跟我回营！” 在山洞的三公主和三圣母寄了信后，相对一笑，舒了一口气，开始心安理得地规划未来。 “嫂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呢？” 寸心理所当然答道：“当然是助周伐纣。” 杨婵瞪大眼睛：“可是二哥那里不能去，咱们去哪儿助周伐纣啊？” 敖姑娘斜了她一眼：“笨，真人说只要有助于兴周伐纣的事都可以积累功德，又没说一定要上战场。我来时发现由于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缺衣少食，备受苦难，我们去给他们送衣送粮，不一样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吗？” “此计好是好”,杨婵轻蹙娥眉，“只是……我们恐怕无法筹集到众多的衣物粮食啊。” 寸心愣住了：“怎么会筹集不到，我们花钱去未遭受战乱的富庶之地买不就可以了？”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杨婵扶额叹息，嫂子竟然真的没意识到，买就可以了？说得轻松，问题是，没钱怎么买啊？！ 没钱？财大气粗的西海三公主从来都没意识到，世上还有没钱这种烦恼。西海龙宫，琳宫绰约，桂殿巍峨，金门玉户，渊蜎蠖伏，白璧为柱，青玉做阶，珊瑚牙床，水精坠帘，人间珍宝，毕尽于此。后来归于杨家，杨戬本事高强，受天庭敕封，守护一方，庙宇众多，年年香火供奉，虽不比龙宫，但也足够开销。是以对敖寸心来说，金钱虽不是粪土，但也和粪土的价值相差无几了。可是，现在杨婵却告诉她，没钱了！ 龙公主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没钱了呢，他不是庙宇很多吗，那么多香火钱，怎么会不够！“ 杨婵闻言更加无语：“哪里有那么多庙宇，不就只有灌江口四五座，而且再多也经不起我们这么花呀。嫂子，你、你都忘了吗，在灌江口时，每晚我们都去买东西，连买了整整六个月……你的碧玉玲珑簪、垂珠却月钗、红翡滴珠耳珰、珊瑚手钏，还有我的兰花珠钗、绞丝银镯、珍珠璎珞和芙蓉玉环。这，这还不止！” “还不止？！”敖姑娘唬得音调都变了。完全忘了，杨戬此刻还没有出去降妖，百姓给他的修建的庙宇自然也不多。 “对啊。”杨婵也苦着脸，“咱们还买了十几匹布料和几十件裙裾，还有无数胭脂水粉。本来这时钱都没有了，可是你看到那些漂亮裙子还想要，于是又用我二哥的名义和老板赊账……”而欠得数目，杨婵默默憋在心里没说出来，若二哥只是一个凡人的话，就算把他卖了，只怕都还不起这笔巨款。 而敖姑娘却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她一双眼睛晶晶亮，兴奋道：“那这样，粮食的事不也解决了，我们去用杨戬的名义继续赊账不就好啦？” 继续赊？！杨婵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她已经无法想象自家二哥的脸色，当他征战沙场多年，回来发现家徒四壁，负债累累，无数凡人拿着欠条蹲守在二郎庙前讨债的样子，不行，千万不能让她这么干！ 寸心眼看着自己的小姑子泪眼婆娑地扑过来挽着她的手，声泪俱下：“嫂子，不能啊，你想想，二哥在外打仗，那么辛苦，我们怎能让他无知无觉间负担如此巨大的债务呢？” 敖姑娘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打仗，西周也要给他发俸禄得呀，让他用俸禄还不就可以了。” 西海受难，固然是她的错误，但难道他杨戬连半分责任都不用负吗？现在只是让他出些身外之物，当真是便宜他了！ 第14章 母女相见愁情多 杨婵一窒，以情动人，此路不通。温婉贤淑的三圣母第一次绞尽脑汁找借口唬人，她期期艾艾道：“嫂子，你、你想啊，我二哥，他、他，他虽然在神仙界比较出名，可是他在凡间，也没有多少名气。” 杨婵越说越顺溜：“灌江口附近的百姓，是因为我们一直居住在那里，才熟知二哥人品才干，因而愿意让我们赊账，可其他地方的人，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让我们赊欠呢？” 寸心一想，也是，杨戬现在还不是司法天神呢，他的活动范围，还局限在灌江口一带，其他地方连他的庙宇都屈指可数，唉，只有换个办法了。她长吁一口气，对于不能让二郎真君成为二郎负君表示真遗憾。 “……”对此杨婵已经无言以对了，默默拭汗。 最后，机敏的三公主还是决定把买的衣服水粉首饰全部忍痛当掉，换成现钱，再去购粮购物。 于是，两人，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如释重负，欢欢乐乐驾云返回灌江口，一推门就见到一只jian笑的胖子正等着她们…… 走在后面的三圣母眼尖，率先看到即将带来噩耗的胖子，骇地一个脚步不稳，扑上前去，把前面的三公主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来一个山山（三三）相重聚成峦。 辛亏梅山老四以与他身材不符的敏捷身手闪上前来，扶住寸心和杨婵，张口就是一句：“三圣母和三公主这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之前躲二爷和我们兄弟时，不是身手挺好的吗？” (⊙o⊙)…寸心和杨婵对视一眼，这明显是来找茬的。 可惜，她们两人情感上累别人担忧焦急，行为上害别人奔波劳累，此刻苦主代表找上门来，任是说话带些刺，心虚之下也不好意思反驳。 然而，梅山老四何等乖觉之人，他既然敬重杨戬，又怎会对他的夫人和妹子出言不逊，刚刚那一句不过是为他的二爷抱不平，眼看着这两个脸泛红霞，便知她们也有歉疚之心，便也平复心情，将杨戬的话一一告知，语重心长劝道：“我知二位思念二爷，二爷又何尝不是日日想念你们，只是如今战事频繁，实在脱不得身，二爷本就劳累，还望两位勿在使他多增烦忧。” 寸心杨婵还能说什么，只得连连称是。罪魁祸首敖姑娘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温言以对，连哄带骗终于将这啰嗦的死胖子撵出门去。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正当她们准备打包财物跑路时，咚咚咚地敲门声又响起。三公主在内心哀嚎：真是有完没完！ 她苦着脸，怨念满满打开门，然后，就凝固成海中的礁石。 杨戬说，在他心中母亲是最美的。于敖寸心来讲，又何尝不是。 她的母后，不仅是最美的，也是最贤淑能干的。西海所辖各江河湖泊，每年各遣使者朝贡，母亲收缴礼单，准备回礼，举办宴会，无一错漏。平日里，更是将父王管得服服帖帖，对她一心一意，千依百顺；在教养子女方面，对哥哥弟弟们，都是严加管束，只有对她，捧在手心，娇惯异常。母后从不教她洗衣做饭，也不教她驭夫之术。她从未打算，让自己的小女儿离开西海，cao心那些俗务。 她总是说：“母后的寸心，是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公主，你只需要学学梳妆打扮、稍稍管理一下内政，旁得什么都不用cao心，开开心心长大，母后会叫父王给你招个好女婿，让他一辈子疼着你爱着你，好不好？” 如果她那天不出去，如果她听母亲的话，如果她没有那么爱杨戬，是不是，她就真的能像母亲所说那样，一辈子开开心心呢？也不至于孝多年，内疚至今。 不过，幸而上天垂怜，让她还能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自己的亲人。 敖姑娘泪奔出去，如同一颗炮弹，冲进了正站在杨府门口，风尘仆仆龙后的怀里。 寸心深深扑进母亲的怀里，激动地浑身颤抖,泪珠儿滚滚落下，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更觉沁透心扉。她紧紧得搂住龙后，好像生怕怀中的是幻影，一个不留神，就会如那一千年的梦境一般，像海上的泡沫那样消失不见。她哽咽着，一声一声唤道：“母后，母后，母后，母后……” 一句句细微的呼唤,如同杜鹃泣血,哀切不已，听得龙后满面泪光，泪珠儿更似滚瓜似得落下。她伸手抚摸着寸心乌黑浓密的秀发，不顾自己因伤心而喑哑的喉咙，连连应到：“母后在，母后来了，母后就在这里……” 此情此景，仍是铁石心肠，都会感念不已。 触及过往如杨婵，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如泪人一般，豪爽开朗如敖烈，也是心生哀戚。 敖烈看着自己的jiejie和母亲，相拥而泣，唯恐她们情绪过于激动，反而伤怀，便强笑道：“三姐眼中只看得见母后，倒把弟弟撂在一旁。” 寸心闻声如遭雷击，愕然抬起头，眼前之人，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神采奕奕，秀色夺人，比起西天取经回来时的无欲无求，淡泊自持，这样的他，更让她怀念，也更让她心疼。 她一个猛冲扑上前去，将猝不及防的小白龙，撞得倒退好几步才堪堪站稳。敖烈又好笑又心痛，长身玉立的弟弟已经有了宽阔的胸怀，足以搂着自己伤心的jiejie慢慢宽慰。 寸心抬头，伸手一点一点摩挲他熟悉而陌生的眉眼。自认为是大小伙子的敖烈有些赧然，正打算避开，却正对上寸心肿得桃儿一般的眼睛。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三姐，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无忧无虑，天真不识愁滋味。她的眉梢眼角，俱是带着烟岚似得袅袅轻愁，眼眸深处，更是藏着化不开的苦涩。 “三姐，你，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随即便勃然大怒，“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三月三那天我在家中忽觉心悸，你我一奶同胞，便知是你出事，随即便和母后两人急急出了西海来此看你，却发现人去屋空，我们四处打探，得到消息却越来越坏，深山中时常有龙啸，有粉龙击碎山峰！” 龙后接口道：“我因此实在担忧，赶忙通知你几个兄弟，各带一万水军出来寻你，而我和烈儿就守在此处，想着可以从附近得到什么线索，没想到你自己回来了，还得赶快通知你的哥哥弟弟们，不用再找了。你究竟出什么事了？可把母后吓死了，现在又哭成这样。” 寸心一惊，暗道不好，连忙抬袖掩面，慢慢拭干泪水，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能出什么事，只是和三meimei去了华山一趟，肯定是你感觉错了，之所以哭，只是因为太思念你们了呀~” 龙后和敖烈闻言，对视一眼，分明不信，神色反而更加的深沉。 龙后深吸一口气，理理衣襟，上前对杨婵温言道：“杨姑娘，老身因担忧女儿，贸然携子上门打扰，还望勿怪。” 杨婵急急侧身避开，俯身还礼，恭敬道：“您这是哪儿得话，您能来探望嫂嫂，母女团聚，杨婵也为你们高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进屋详谈吧。” 善解人意的三圣母将他们引进屋内，奉上茶水后，便体贴地关上门，留给寸心三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龙后一抬手，结界如大网般张开，将房间密密实实罩住，这才看向寸心，柔声道：“三儿，母后已经把杨家那小丫头打发走了，你有何委屈，现在尽可说出来，你放心，母后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为你做主！你说，是不是杨戬那厮对你不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敖烈也在一旁连声应和，要为jiejie找杨戬算账。 “不是的！”寸心心下惶然，母后怎么会如此想来，若再生事端，不论伤及西海还是他，她都不会安心的。 她缓步上前，坐在龙后身侧，偎进她的怀里，如小时候一般撒娇道，“杨戬对我一直都很好，况且他现在又不在家，怎么欺负我？他人虽在外，也是念着我们，书信频频，时不时还捎些礼物。家中我有三meimei陪着，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舒心？”龙后语带讥诮，她将寸心扶坐起来，目光如电，仿佛要穿透她的内心。 “我看未必！三儿，在母后面前，你难道还要强颜欢笑吗？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rou，你所思所想，瞒得过别人，又怎会瞒得过我。杨戬来西海抢亲时，我在殿上见了他一面，端的好相貌，只可惜，眉目冷肃，气势逼人，你父王不过提及他几句身世，便满目杀机。这样言谈举止，又岂是性情温良之辈，更不会对你包容忍让，疼爱有加，别说给你捎礼物，只怕他连信都没给你写几封吧！” “你嘴上在笑，可眼里分明在哭！我好好一个女儿，在家活泼可爱，性情开朗，到了他杨家，就变得满怀愁思，还遭遇危险，此处岂是久留之地。走，现在就和母后回家！” 嘴上在笑，眼里却在哭？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亲人眼中，竟然是这个样子，原来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所求的平安喜乐，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第15章 寸草之心报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