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晏隐却不知那样低一句话,竟也教他听了去,他目光顿住,声音却懒洋洋回答:“大司马的位置以钭奚惠的粗蠢才干能坐到现在,岂不是王上给予他的额外报酬么?” 楚王看着晏隐欣长轩昂的背影,俊彦如画,他再想问,却沉默了。只是隐隐觉得,并不是这个答案。 他一面问话,手一面无意识的翻动齐人新送来的礼单,翻到某一页,便顿了下来。 “齐人竟然送来了巨虎。”他惊声叹道,声音也生动起来。 晏隐便听见身后的落兵台上面传来一阵哗啦啦响动。 他转过头,便看见楚王拎了一柄弯弓预备出门。 “王上?” “寡人想到件事去办。你自个让大季子送你出宫。”大季子便是小季子公公的叔叔。 说罢,楚王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晨曦还未曾露出端倪,宫中除了巡逻的侍卫,静谧如画,然此时,坤和宫中某个眼睛浮肿,长发散乱的人正被人强行从床上拖起来。 “小姐!”美牙努力将昏昏沉沉的辛汇拖离温暖的被窝,“王上都等你很久了。再不起来……”她压低声音,“王上就要亲自进来请您了。” 辛汇眼皮跳了跳,身子一僵,静了片刻,几乎咬牙问道:“王上,所为何事……”大爷喂,还不到寅时,鸡都没叫,着火还是休妻啊,片刻都等不得么? “王上只说有非常要紧的事情……”美牙作难道,“小姐,您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辛汇憋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和黑眼圈,破天荒不到寅时便出了寝殿,果真,楚王正负手站在外间偏厅,见她出来,他便不自禁露出一个略得意的表情,复又强作淡然道:“寡人方才无事,想起有样礼物待送与你,便去取了来。” 说罢,他踢了踢脚下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眼睛里殷勤的写着:快打开看吧,看了不要太惊喜。 辛汇打起精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鼓鼓囊囊一大包。倒是被他搅出一丝好奇心,低头瞅那大大的包裹。 于是,她在楚王殷勤的目光鼓励下,慢慢打开了那布包,上好的锦缎竟也会落色么,手上也沾了少许,辛汇剥蒜一般,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最后,她看见一张新鲜的完好无损的虎皮,血淋淋躺在布包最下面,虎皮眼睛处的一支箭横贯而出,分毫不差。 她僵硬着转过头去,看见楚王似笑非笑,明明臭屁偏偏淡然的脸,上面活生生一个大写的“求夸奖”。 昨夜的话还历历在目…… ——“不过是他运气好,箭也稍微准了些许。一箭射穿了一只饿虎的眼睛……” ——“才那么小竟能……”她彼时的感慨货真价实,他脸上的“我能我可以”呼之欲出。 你果真可以。呵呵,夸吗?夸你全家可以吗? ☆、第二十七章 早起的结果便是一整天的黑眼圈,辛汇没精打采支颐看窗外渐渐细密起来的雨线,一手拿滚蛋在眼皮上滚了两滚, 从上午开始落了一天的小雨,细细密密像牛毛一般,沾衣欲湿,挠的人脸上,身上痒痒的。 坤和宫的偏殿滚了两片瓦,工正带着几个工匠满头大汗的抢修,雨水顺着斗篷缓缓滴下。 她看了一会,便把那蛋在桌上磕了磕,一手按着蛋脑壳,另一只手开始旋转剥壳,不过片刻,整个蛋便只剩下光滑白胖的净rou,一口下去,便只余了半个蛋身。 ——果真,还是不能一口全吃下呢。 她呼了口气,细细碎碎的蛋黄飘出来,好在支棱起的窗户外并不曾能看到,只隐隐听美牙大嗓门,叽叽喳喳指挥几个小丫头接雨线。其实不过就是零丁几滴水落下来罢了,偏偏在她眼里跟天塌了似的。 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话说,就算她自家在自己宅子里面赏月,不小心踩碎几块瓦,于情于理也在维护许可范围里才是。 “喏,这缸要满了。” “呐呐,还有那个,歪了,往东点,东边,不,再北边一点。” “哎呀,谁放的这个瓦罐,下面破的——全湿掉了。” 她满脸湿漉漉,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又见一个拿抹布的小宫娥不够利索,不由生气嚷起来。 “真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我过去你在拿抹布,回来你还在拿抹布!都你这样,大家伙都要被水冲走了……” 她歪头看去,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都快被美牙骂哭了。 这时,只见另一个身着浅粉宫装的宫娥伸手递过去一条洗涤好的抹布,是那个新来的苑齐。 她小心翼翼递上去,生怕被拒绝似的:“我都是用热水洗的。”被热水烫的红彤彤的手讨好的低低奉上。 那原本还在埋头哭泣的宫娥却像自己被热水烫了一下,厌恶而嫌弃猛然往后一动。 那伸到半空的手便僵硬的顿住了,禁止的宫廷里,整个雨声都大了起来。 美牙虽然还是着恼,但此时却皱着眉头,伸手接过了那张抹布:“好了,这里不需要你,先下去吧。” 苑齐失魂落魄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美牙,像是被抛弃的小狗,然后埋头缓缓从雨中走向自己蜗居的偏屋。 雨水打在她伶仃的肩头,让人无端端不忍,美牙看了看身旁的油纸伞,想要说话,到底还是没喊出口,只是将拿抹布扔到小宫娥身上,骂道:“平日里待你们稍微和气些,便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做事只知道偷jian耍滑,欺负人倒是一等一的厉害。” 那小宫娥委屈嘀咕两声,美牙冷哼:“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什么耳朵话呢!” 小宫娥这可怜巴巴抬头:“好jiejie,我们如何敢欺负她——jiejie可不知,寿宁宫那位小姐病了,这几日竟连床都下不得了,原先伺候她的两个宫娥也病了。那位,可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她说得悄声窃语,煞有介事一般,美牙抬头看去,便看见细雨之中那个衣衫已经半湿的女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然后缓缓继续踟躇向前。 她没来由,便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便听见庭中一个轻灵的声音:“见过王上。”却是楚王来了。 苑齐行了礼,站在那里没有动,两鬓的耳发服帖着尖尖的脸庞,眼脸细密的雾气,一看便是刚刚哭过,而此刻雨水打湿了衣衫,服帖在身上,倒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恰好便不瘦。 她见了礼,并没有马上离开,楚王头上的华盖迤逦出曼妙的水线,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缓缓低下了头,看向楚王衣襟下摆处。 这模样,倒是像楚王恋恋不舍一般。 “怎么不打伞?”他蹙眉。 苑齐娇娇怯怯不胜关怀一般:“细雨绵绵,只是数步,奴婢无事。” “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 苑齐一愣,复而脸颊微红,和湿润微红的鼻尖相映成趣:“奴婢自小身体尚好,这些许小雨……” 楚王不耐烦打断她:“蠢货,前两日君夫人刚刚病愈,万一要是传染夫人——”说罢,又嫌弃看她一眼,“身子好,脑子不好有屁用,苏大发是怎么选人过来的!” 刚说这两句,便听见远远偏殿的窗户砰的一声阖上,他转头看脸色苍白一脸懵然的苑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 苑齐走了两步,听见他吩咐身旁的大季子:“可找人看着,有异移去净月堂。” 大季子唯唯诺诺。 苑齐复立雨中,光滑的脸上那抹怯弱和懵然全数消失,只剩下彻底的苍白和漠然。她低下头去,缓缓向前走去,地上积攒了无数水花,踩上去,步步生莲。 楚王进了殿,最先看到的不是辛汇温柔热情的笑脸,而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昏暗。 “怎么不掌灯?”他左右一看,在某个角落看见一个阴沉沉的暗影。 “掌灯作甚?”辛汇刚刚说话,便被身旁的美牙轻轻一推,她身子一歪,便住了口。 大约是听出她口气的不善,楚王便解释道:“今日因为齐国的事情略略忙了些,一直没过来看你。” “你忙不忙与我何干?”美牙急的跺脚,小姐这是在说什么糊涂话,忍不住又推了一推她,这回半个屁股差点推出去,辛汇恼怒回头瞪她,奈何关了窗户,本近黄昏,屋子里并不能看清表情。 楚王又想了想:“这工正是寡人亲自拣选的,做事最是伶俐。” 辛汇心口一阵隐隐的气闷无法宣之于外,听他罗里吧嗦更是不耐:“谢王上好意。” 美牙着急得上火,刚刚看见王上一来,便火急火燎过来寻小姐,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竟说些气人的话。她这回只是轻轻一推,辛汇还没回正的身子顺着凳子坐到了地上去。 “挤什么挤?挤糍粑啊!地儿那么宽,偏偏往我这里凑。”辛汇麻溜站起来,语气相当不善。 这口气隐隐带着指桑骂槐。 楚王面上有了不悦,他昨夜一晚没睡,大早上天没亮就去帮她猎老虎,接着又是一天的筹备,听说她这里偏殿漏水,立刻忙里偷闲拣了最得力的工正前来处置,然后晚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过来,却是这样的待遇。 “你!”他不满道,“是不是寡人太宠你了。”果真,女人宠不得,稍微对她好些,她们便忘了自己的本份,一有不满,便蹬鼻子上脸来。 辛汇没吭声,美牙紧张地看着自家小姐。 短暂的静默中,只剩下对峙和沉默,最终,楚王的语气还是松软下来:“也罢,这两日,寡人将微服出巡,你便在宫中好好反思反思。” 微服?出巡? 辛汇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立起来,她立刻转过头,刚刚因为那苑齐惺惺可怜而带来的些许不爽全部都消失无痕。 “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啊?”她问道。 楚王没吭声。 “王上?” 火折子打燃,然后一只宫灯点亮,辛汇捧着宫灯走过来,黑黝黝的眼圈写满期待:“王上是一个人去吗?” ……女人,果真善变。 楚王微微眯起因为突如其来的光明而不适应的眼睛,睥睨看她:“莫非,夫人也想去?” 辛汇鸡崽一般点头。 楚王缓缓摇头。 辛汇转到他头的一边,殷切道:“王上……” 楚王便摸了摸自己那坚毅的下巴,狐狸一般的眼睛扬起,煞有介事道:“但是,寡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你拿什么报答我?”说罢,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几扫,特意又在胸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嘴角缓缓勾起。 辛汇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片刻,果断道:“以身相许吧。” 咳咳……楚王被自己口水呛到,猛烈咳嗽起来,他难以置信的眼中慢慢掠过一阵狂喜,然后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她手:“今晚?” 辛汇将那宫灯放在桌上,点头:“今晚就给王上送来。” 楚王:……好直接……啊,求鸾小札,啊,晏二郎,啊,同袍们,——我家夫人画风变得太快,有点受宠若惊,怎么办? “王上,是明日就微服出巡吗?”辛汇心头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的问道。 楚王嗯了一声,起身转到桌前坐下,强掩激动,端了桌上的冷茶遮住脸,一口口抿着,间隙一眼一眼看着满脸笑意的她,只觉心中爱极,又想起眼下先要处理好几件要事,为晚上空出时间,便应了几句风一般去了。 朱子房中,今日的内侍明显感觉到王上的如沐春风,便是聒噪的咸尹啰啰嗦嗦说了许多,他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还不时笑上一笑。 内侍们面面相觑。 直到坤和宫里送来了君夫人亲自备至的礼物—— 楚王疑惑地打开那木香浓郁的精美匣子,便看见里面躺了一根须发直立的千年老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