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节
原映星有些吃惊,心想:她不是被自己派去另一边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在碧落谷这场大战中,不仅原映星有名,棠小玉同样有名。之前众人不知道魔教居然真的有右护法,这一战后,相信世人都会认识魔教这位杀神一样的右护法棠小玉。不过,也许并不会认识。 即便是杀神,她也受伤极重。死在这里,几乎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方才被棠小玉天外飞仙般的软剑甩开,心神微乱,以为又有高手加入。定晴一看,看到是棠小玉,就放下了心。一弟子上下打量这位像是刚从血水里泡过、九死一生爬出来的黑衣姑娘,不屑冷笑,“就凭你?凭你现在的样子,也想拦住我们,保护你身后那个大魔头?” 棠小玉语言天赋不够好。 很多时候,她能听清对方的话,却想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只好沉默。 现在,面对一众人的不屑一顾,她只是将手中紫色软剑横在了胸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这里还有三大高手,还有杨清,如果要联手的话,拿下这帮弟子,也不是话下。不过人家不会联手,去救一个脑子有病的原映星。 三大高手被原映星欺骗又反悔,又被打成重伤,看到原映星的下场,只会幸灾乐祸。 杨清以为原映星有胜算,他也受了重伤,他只想带走原映星,他还在等时间……他也不想打。 在这里,唯一的,毫不犹豫的,在看到原映星被围攻,立即出手相救,即使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只有棠小玉了。 棠小玉与众人很快厮杀在了一处。 她牢牢地挡在原映星身前,不让眼前弟子冲过自己这道防线。她伤痕累累,无数刀伤剑痕砍在身上,她身形晃动,只牢牢咬着牙,唯一的固执,就是不肯让出身后的原映星来。 原映星发呆地看着身前的姑娘。 杨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轻声,“我听说,棠姑娘是你的影子。你生,她生;你死,她死。她从不违抗你的命令……你来碧落谷,你要求死,她也陪你来了。然你恐怕不知,她走之前,第一次,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了教中人。阿月才能知道,才能让我来帮你们。” 原映星沉默不语。 有些茫然,有些费解。 有些看不清,棠小玉在做什么? 是啊,在做什么呢?一开始他来碧落谷的原因,棠小玉不就知道吗?她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 “原教主,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死的,”杨清说,“至少,现在你该认清,棠姑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在你眼中,她可能是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即使是影子,也是有私心的。她遍体鳞伤,万死不辞,也要挡在你身前,拦住所有人,只为了你能活下去。” 原映星如同没听见一样,只盯着身前的人看。 无数刀剑挥在棠小玉身上,好几次,这姑娘都躲不开。宁可用**去挡,也不肯让开一丝空隙。她沉默的,绷着脸,与一众人战在一起。她图什么呢? “阿月心里也有你,她也希望你活着,”杨清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让你这样求死。可是并没有一团糟,并没有遭到极致。还在云门的时候,阿月遍览我云门藏书阁中的书,就为了医治你身上的问题。她怕你心神受损,都不敢见你,却到处为你找药……” 原映星抬头,目光闪烁,看着杨清,“……真的?” 青年的手,搭在他紧绷的肩上。杨清面容温和,天生的让人生好感,生信任。在精神极度敏感的原映星这里,某个时刻,也当真觉得杨清圣光普照。听青年声如泉水,温温道,“人生艰难,谁又不是呢。起码,你应该让关心你的人知道,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映星听着杨清说话,垂下眼。 忽而他察觉到不对,身子绷起,待要起身躲开,一道掌风,极快的速度从后向他袭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青年温润低垂的眉眼。杨清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一掌劈晕了他。 原映星晕过去,被杨清一手提在手中。青年早就做了这样的准备,电光火石间,当空跃起,飞袖卷叶,飞向那帮弟子。几步向前,拽住棠小玉的手腕。向半空纵起,踩上众人头顶,借力飞身向上,厉声,“走!” 棠小玉虽不知道杨清突然暴起,但习武人天生反应就快。被杨清提起向上纵时,棠小玉稳住涣散的心神,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一道紫色电光从她手中飞开,抽向追开的众人。 寒光一起,又有云门绝妙的轻功搭配,很快将众人甩在了后面。 这时,刷刷刷,几道烟火,升上了空中。 带着昏迷的原映星,杨清和棠小玉抬头看向半空。杨清说,“正道的援助弟子们到了,碧落谷的战事,要结束了。请你发讯号,给我带来的那批教众,让大家快快撤退,不要被正道弟子碰上。” 棠小玉习惯听令。 虽然对象从原教主换成了杨清……不过默默看一眼杨公子淡然的侧脸,觉得挺有信服力的,棠小玉就开始发讯号。然后,迟疑了一下,问,“那我和教主带来的那批教众,就不管了吗?” 杨清身形停顿一下,低下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一眼被自己提在手中的苍白青年,说,“不用管了……起码,原教主要借白道弟子的手,杀这群魔教疯子的行为,或者指望两败俱伤……我是没意见的。” 原映星疯狂中,还是为圣教留了一条活路。 他并没有真的把圣教抛之脑后,为所欲为。他收拾了这帮不听话的人。碧落谷事后,江湖必然轰动。白道人必然要跟圣教人谈判,圣教以强大的武力震慑天下。有了发言权,又杀了那些不听话的人……能做的都做了,白道几大门派,都会掂量一二,很大可能,选择跟圣教屈服。 不会有第二个大门派,希望碧落谷的事情重演。 原映星……行事偏执,混乱中又带着那么一点逻辑。 杨清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人了:用得好,天下普庆;用不好,大型杀戮武器。 这么一个强大的人,感情却是他致命的缺陷和弱点。 杨清咳嗽一声,叹口气。不再想这些了,总是,他将原映星平安带回去,完成了自己对望月的誓言。 …… 原映星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他熟悉的宫殿。 躺在床上,动一动手指,便发现周身的伤势,已经被细致包扎过。 透过头顶的帐帘,昏黄火光照进来。熏炉中燃着香,丝丝缕缕的烟气,飘浮在空气中。他侧过头,看到一道紫衣的影子。视线有些模糊,再缓了一缓,定睛去看,才看清床头木凳上,坐着一个紫衣妇人。 低着眼,与他睁开的眼睛对上。 原映星心里乱糟糟的,低落的情绪充满胸臆。醒来第一下,想到的,仍是之前的大战,是棠小玉挡在自己身上的固执身形,是杨清带着诱惑的、跟他说的那些话。 心中讽刺,想杨清才像是魔教教主。蛊惑人的话,杨清说的那么自然,那么多的大道理。然后,就下手,劈晕了自己。 原映星盯着床头坐着的妇人,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杯水,吃力地忍着身上剧痛坐起,又看了那人一眼,才认出这是谁。他心头顿了一顿,缓缓叫了一声,“母亲。” 秦凝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之间的生疏,将殿中气氛,变得很尴尬。 原映星坐在床头,低着头,手扶住额头,疲声问,“你怎么来了?” 秦凝轻声,“我在西域听了你闹出的动静。我预感不太好,怕你出事,就过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 原映星侧过头,用很怪异的眼神看她。他问,“……你很关心我?” 秦凝答,“我无时无刻不关心你。” 原映星几乎是冲口就想问“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但他忍了忍,并没有问出口。他撑着额头,问,“怎么是你在这里?其他人呢?” “我要出去,让水堂主为你换药,”秦凝说,在青年漫不经心的神情中,她说,“你是问月芽儿吧?魔教在和魔门其他门派大战,她得在那里统筹;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她得照顾她夫君;你也受重伤,她还得过来看你;还有她怀了孕,身体不适……那个小姑娘,这样都没有倒下去,真是不容易啊。” 她不说“圣教”,而是称呼“魔教”。 她眼睛看着原映星,出了一下神,轻声,“你们原家的人,遇到的姑娘,全都比你们坚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原映星怔了怔,似在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 秦凝和儿子之间并没有太多互动,原映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秦凝便起身,欲出去叫水堂主过来,为原映星看下身体。她转身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身后,原映星微弱的声音,“母亲……你是不是不想我死呢?” 秦凝回头。 回过头,看到床头坐着的那个憔悴青年。 他低着头,神色淡淡,容貌苍白。长发披散,几多秀气。外袍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没有那些狷狂和嚣张,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灯火下,乖乖巧巧的样子,孤苦又无依,可怜又可爱。 他独坐的时候,让人想要落泪。 回过头看他,就好像看到他父亲一样。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别人眼中强悍又脆弱的青年,在秦凝眼中,一直是个小孩子。 一个不懂事、哭着要糖、固执地喊“我要、我就是要”的孩子。 他不想要就可以不要,想要就可以去拿;因为他足够强大。可是世上很多东西,强大也没有用。 秦凝眨去眼中怔忡之色,对唯一的儿子,温柔道,“我当然不喜欢你死。不但不希望你死,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原映星侧过头看她。 他的母亲,并没有问他经历了什么,却洞若观火,很坚定地告诉他,“阿星,很多人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原映星微怔,看母亲推门出去。他用手拢住肩头,低头不语。 再次来的人是聆音,聆音重新看了他的伤势,帮他换了药。又嘱咐教主好好休养身体。原映星没有问起外边的情况,聆音神色匆匆,也没有跟他说起。人走后,原映星重新躺在床上,闭上眼出神。 心烦意乱。 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还活着。 他脑海里,一会儿浮现之前从姚芙那里听到的话,一会儿是棠小玉挡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一会儿是杨清温温柔柔的话,一会儿是他母亲的话,更多的时候,想到的又是望月。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望月干什么。 他多么恨姚芙。 仇恨,却不足以让他支撑下去…… 飘飘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再次听到了推门的吱呀声。原映星皱眉,心情燥乱,恼怒这些人怎么敢随意进出?!还有把他当教主吗?!他还活着呢!并没有真死了! 他正要暴怒,然强大的耳力,听到那渐近的脚步声,身子僵住——是月芽儿。 原映星呆呆的,不知要如何面对月芽儿。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自己重伤杨清,她又会求他留情吧?又会哀求他什么呢? 他烦死了她十句里九句是杨清的话,但他并不烦她。他想见这个姑娘,又怕见这个姑娘。他喜欢她的笑容,怕她冰冷的质问……脚步声越来越近,原映星干脆闭着眼,继续装睡。 就当自己没醒来好了。 他感觉到望月到了床边,伸出手来,拉开锦被一角,搭上了他的脉搏。大约觉得他情况还好,凳子划过地砖刺啦声后,望月坐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 长久的无声。 原映星不敢睁开眼,心中期望她赶紧走,又希望她多留一会儿。他还有一堆疑团解不开,周围太静了,若非能听到望月浅微的呼吸,他几乎要以为望月已经走了。望月却一直坐在床边,只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紧张慢慢变得无聊。原映星又开始去想杨清和他母亲的话了。他很快将杨清的话抛之脑后,他并不信任杨清;他却想着秦凝的话。他母亲就算不爱他,也不至于害他吧?她说的,该是有些道理吧?她希望他活吗? 滴答。 一滴温热的水,溅在了他的手上。 原映星的心神回归,手指忍不住想颤。 又一滴水,落下。 他心头开始乱……是水?月芽儿把什么水溅在了自己手上?似乎并没有听到声响。 更多的水,断线的珠子一样,持续地掉在他手上。 是眼泪。 原映星开始发慌:月芽儿哭了?! 她很少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