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那些吃下肚的东西在不停作怪,应怀真只觉气息奄奄,仿佛听到耳畔有李贤淑的声音,唤她的名,声声悲切,这一瞬间似前世的角色对调,她忍着痛,只是想拼命挽救。 或者说是弥补而已。 她的无知虽也是应兰风对她的保护造成,但对她来说,仍是一种大罪。 所以如今竟来身受了。 应怀真闭着眼,大口地吸气,脑中又是一团黑暗,身体仿佛也坠入无边暗渊之中,也好像会永远地这样黑暗寂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眼前微亮,一道光透进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十三岁时候的应怀真,在走廊中拦住了一个人。 口不能言,应怀真却猛地便记起这里发生的事,一点一滴。 她极想叫醒当时的那个自己,告诉那时的应怀真:不要拦住他,不要对他说那些倾慕的话,不要犯这会令你刻骨铭心、前生今世都无法自谅的极蠢错误。 ——不要——喜欢——凌绝! 而走廊中十三岁的应怀真,满面绯红,满眼期待,正看着对面的那个人,他冷冷的眼神里透出讶异之色,夹杂着些许厌恶,可惜当时的她已是个半盲子,只看出了前者。 两个人相持不下之时,旁边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应怀真看见一个意外却又并不陌生的人:他缓缓抬头,眼角一点若有似无的泪痣微冷。 ☆、第 58 章 却说因唐府忽然来人,应夫人被丫鬟请了前去老太君那边,走到半路,想到李贤淑方才那样“猖狂放肆”,仍气得心绪难平。 眼看将要到了堂前才想起来,应夫人便问那丫鬟道:“唐府无端端怎么来人了?来的又是什么人?” 那丫鬟因知道她方才受了气,因此一路上也不敢出声,直到此才忙回道:“奴婢正要跟太太说,来的是唐府的平靖夫人,为什么来的却并不知道。” 应夫人一听“平靖夫人”四个字,陡然心惊,这才把李贤淑之事抛在脑后,心道:“平靖夫人身份尊贵,加上素来深居简出,纵然是皇亲贵戚们相请都不肯赏脸前往,怎么今日竟来到家里了?” 应夫人心怀忐忑,到了老太君的大屋前面,门口的丫鬟忙说:“太太来了?平靖夫人才刚进去。” 应夫人点了点头,迈步正要进屋,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道:“老姊妹,咱们之间虽然许久未见,然而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从来都不喜欢那些虚言假套的,我就直说我的来意了。” 应夫人一听,知道是平靖夫人说话,便命那丫鬟先别通报,且住了脚只是静听。 却听老太君笑了两声,道:“您肯来府里,不管如何我正高兴着呢,有什么吩咐您也只管说就是了,我自然仔细听着。” 老太君虽也是出身高门,一品诰命,然而身份上却仍是比不上平靖夫人,整个京城内的一品诰命虽多,却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位、能让今上也尊崇有加的“平靖夫人”。 因此老太君在平靖夫人面前自然要处处留意,说话也是十分客气。 平靖夫人道:“是这样,去年我做寿的时候,见了你们府里的二小姐怀真,我跟那个孩子竟十分投缘,临她走前我叮嘱过以后须常来常往,她也应承了,然而近来总不见她,我还以为她人小记性差,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心里不自在了一阵子,不料才听说她病了,原来竟是我错怪了她,少不得我亲自来看看了。” 应老太君听了,呵呵笑了起来,道:“原来您惦记着怀真那孩子……她倒的确是个极伶俐讨人喜欢的,我也很是疼惜她,只没想到竟也有缘入了您的眼呢?可我这两日正也身上不大好,就没有留心她们的事,竟连她病了也是不知道呢?我且问一问。” 应老太君说着,便回头看身边儿的大丫鬟道:“怎么太太还没来呢?是做什么去了,叫人再去催一催。” 应夫人在外听到这里,忙向着那丫鬟使个眼色,丫鬟才扬声说道:“太太来了!”说着掀起帘子,应夫人才迈步入内。 应夫人快步走到里间,果然见在上面,老太君身旁端然坐着一位银发的老夫人,打扮的气象、通身的气质格外不凡,让人一见就不由地心生崇敬之意。 应夫人忙上前拜见了,不敢坐,只是站着回话。 老太君说道:“你坐着说话罢了。” 丫鬟才上前递了锦墩,应夫人坐在下手。应老太君才问:“我派人去叫你,怎么才来呢,是什么事儿耽搁了这半日?” 应夫人本来并没打算回应怀真病倒之事,如今在外间听见了,便顺势说道:“只因为那边怀真忽然病了,我才去看了她……又忙着叫人去请太医呢。” 老太君一惊,脱口说道:“什么时候病的?病的可要紧?太医来了?——怎么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件事儿?”最后声音里便带了几分严厉。 应夫人忙站起身来,告罪说道:“本来是要告诉您的,只是因老太太近来身上不自在,所以怕惊扰了您老人家,就一直没有说,何况昨儿怀真还病的不怎么厉害,今儿竟然有些不好了,本来派人去请苏太医的,不料苏太医竟去了肃王府里……少不得又派了人去请别的太医。” 老太君张了张口,才要说话,旁边平靖夫人淡淡一笑,道:“就不用劳烦了,我来的时候已经派了人,去肃王那里把他揪了来,这会儿怕已经去看望怀真了。” 方才应夫人急着赶来老太君这边,正好儿跟苏太医错过了,听了这话自然震惊不小:试想满城里谁敢去招惹肃王那个混世魔君,没想到平靖夫人提起他,竟是如此的轻描淡写,浑然不放在眼里似的。 应夫人心中暗自战战,平靖夫人却慢慢起身,对应老太君道:“我此番既然亲自来了,少不得就亲自去看看怀真。老姊妹觉得使得么?” 应老太君忙也起身,道:“哪里话?我这几日竟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也正想去看看她呢,既然这样,我便陪您一块儿去就是了。” 两位起身往东院而行,应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却无可奈何,只好随行在侧。 两人到了之时,正好苏太医给应怀真用了针,李贤淑在旁看着,见应怀真的脸色略有好转,一时极想给苏太医跪下磕头。 应佩因下了学,正回到府里,还兴冲冲地想着告诉应怀真,他已经跟那唐家的小少爷说了昨儿叮嘱的话呢,不料才进府里,就听说大事不妙了,当下发了疯似的跑来,一看应怀真的模样,早已经哭得跪在床前,亏得李贤淑还拉着他。 此刻见苏太医大施股肱手,他不知李贤淑心中的意思,自己反倒给苏太医跪下了,含泪道:“我替meimei跟母亲多谢老先生救命……” 应佩才要磕头,苏太医已经忙不迭地把他拉扯着扶起来,道:“哥儿快起来,这怎么使得!折煞老夫了!” 李贤淑见了这幕,鼻子发酸,万般感念应佩竟懂得她的心意,便唤了声:“我的儿!”紧紧地把应佩抱住了,两个均是泪珠纷纷。 顷刻,苏太医却又沉吟着问:“敢问二小姐先前吃得什么药?……另外还吃过什么东西不曾?” 李贤淑微怔,才要回答,外头报说平靖夫人同老太君来了。 李贤淑先前从应怀真口中曾听说过“平靖夫人”其人,忙起身迎接,守在外间的陈少奶奶等早忙着先行礼拜见了。 说话间平靖夫人便同老太君一前一后进来了,平靖夫人先看见李贤淑,见她要行礼,便一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怀真。”说着便迈步上前。 苏太医早就起身恭候侍立,平靖夫人走到跟前,看着应怀真这般气息奄奄之态,心中震惊,且又痛心,便问道:“究竟是怎么样了?” 李贤淑还以为是问自己,才要说,却听苏太医道:“您请放心,虽然有些不好,但幸好还来得及……已经救过来了。” 李贤淑听了,即刻也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应怀真方才果然是命悬一线,泪才停了,又涌出来,忙转身悄悄擦去。 老太君也走到跟前儿,端详了一番,不由也双眸见泪,道:“我可怜的曾孙女儿,这是怎么了?我一时儿看不到就生了事……真真叫我怎么样呢。”丫鬟忙奉了帕子,老太君便拿了拭泪。 平靖夫人便问苏太医道:“究竟是什么病,这样厉害?” 苏太医顿了一顿:“这个……” 平靖夫人扫一眼苏太医,见他面上颇有犹豫之色,欲言又止地,便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此刻老太君也抬起头来,见状,便微微皱眉,对周围人说:“你们先都出去,这儿人太多了,乱糟糟地,对怀真的病不好。” 当下应夫人,陈少奶奶,应佩及一干丫鬟等都也退了出去。 李贤淑却并不离开,老太君才要说话,平靖夫人道:“既然是怀真的母亲,就留下来罢了。” 老太君便也罢了。 如此室内除了尚未醒来的应怀真,只有苏太医在内的四人,平靖夫人才说:“你到底有什么话,快说罢。” 苏太医道:“回夫人……据我看来,二小姐这病,不是寻常的症候。” 老太君问道:“那又是什么?” 平靖夫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道:“有什么你就快快直说,没有时候跟你耗!” 苏太医忙尚且陪笑说:“不敢不敢,只是怕说出来会惊动平靖夫人跟老太太,我的意思是,二小姐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这话一出,三个人果然都大吃一惊。 李贤淑一惊之下,目光一抬又看向那碗燕窝,不料一看之下,那桌上竟是空空如也。 苏太医道:“所以我方才问二奶奶,先前给姑娘吃的何药,又吃了什么东西,我也好检验检验,看究竟是什么样……对症下药,才好药到病除。” 平靖夫人并不搭腔,只看看老太君,微微地冷笑说:“您觉着苏太医的话如何?” 老太君脸色发白,听了平靖夫人这话,便颤巍巍站起身来。 李贤淑见她如此,丫鬟们又不在身旁,少不得就过来搀扶着。 谁知老太君方站起身来,便立即屈膝,竟要下跪! 李贤淑越发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苏太医见状也过来搀扶住,独平靖夫人只是看着,慢慢说道:“有什么话您就只管说就是了,跪下又做什么?” 老太君被李贤淑跟苏太医一左一右搀扶着,眼中泪落,说道:“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丑事,不知是什么狼心狗肺之人,竟对怀真这样一个稚龄弱女下手,我虽不管事,却也难辞其咎,只求您高抬贵手,看在怀真的面儿上……” 李贤淑听了这话,并不如何懂,平靖夫人却仍是面色淡淡冷冷地,道:“您也算是想得明白,知道我不肯善罢甘休,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大不忿,怀真一个无辜稚子,竟是刺了你们府里谁的眼了!竟下这种恶毒的手段害人!这哪里是堂堂公侯府邸里能做出的事?我的确是想向皇上奏上一本,问一问皇上:他宠信器重的大臣家里竟出了这种丑恶之事,他可管不管呢?!” 平靖夫人本就有些风雷之性,此刻动了真怒,话语中隐隐竟似有雷霆万钧。 李贤淑此刻才明白两位老夫人对话的含义,一时连惊怕也顾不上了,只是怔然听着。 苏太医却早料到兹事体大,故而方才并不说真情,等人都去了才敢说出。 应老太君毫无办法,此事如果不是平靖夫人插手,只一个苏太医的话,倒也好糊弄过去,如今偏平靖夫人就在此地,且她是个耿直烈性,若她不依不饶,此事必然会捅到皇帝面前去,到时候…… 是以方才应老太君才不惜想要跪地相求的。 此刻见平靖夫人话语仍是刚硬,老太君泪光潸然,道:“还望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给公府里留些颜面,毕竟此事谁也不想,我也必会查出究竟是谁所为,必还怀真一个公道。” 平靖夫人听到这里,却缓了缓气息,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将老太君的手臂一搭,道:“是我太过激愤了……你何必就先惶恐起来?只是我从未跟一个孩子这样投缘,又见她无端遭这样的罪,自然替她大不平,试想若此事我不知道,岂不是就枉送了她的性命?到时候就算我告上御前,罪及你们府里,又有什么用?亏得现在这孩子还没有大事!” 老太君听她的话头里有些转圜余地,忙道:“正是,正是,好歹苏太医在此,必然无恙的。” 平靖夫人又说:“然而这一次是侥幸,倘若还有下回呢?我可是不能放心了。” 老太君忙说:“怎么还会有下回?若还有下回,我这条老命也是不要了!” 说着,老太君抬头看着平靖夫人,又道:“您只管放心,只因这些日子我病了,未免就疏忽了底下的事……经过这番,我自然先会把那害人的贼子给找出来,以后,必然也会好生护着她们娘儿俩,不再让她们受丝毫委屈。” 老太君说着,便紧紧地握住了李贤淑的手,道:“怀真受了罪,究竟算是我的错儿罢,也让你受委屈了……你看在我老了糊涂,可就原谅了罢?” 李贤淑从未见过老太君如此,又看她说的如此恳切,便落泪道:“我是万万也不敢怪罪您老人家的。只是我跟怀真命苦罢了。” 老太君便揽住她的肩膀,道:“别哭了,你心里的委屈我尽知道了,必然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也打起精神来,好生照料怀真……让她快些好起来,我跟平靖夫人也能放心。” 李贤淑含泪哽咽着答应了“是”。 平靖夫人在旁看着,脸色又慢慢地缓和了几分。又问李贤淑:“方才苏太医问你怀真吃了什么药,又吃了什么东西,你怎么有些犹豫之色?” 苏太医察言观色,早有所察觉,便问:“到底有什么呢?二奶奶请说无妨。” 李贤淑只好说道:“因有些着凉,就吃着治疗伤寒的药,后来又吃了些燕窝,本来还剩了半碗放在柜子上,方才还在……大概是被丫鬟们取下了。” 苏太医道:“不急,叫丫鬟把剩下的仍拿来我看,还有那熬煮过的药渣子也拿来。” 李贤淑忙出去吩咐,吉祥如意面面相觑,都说自己不曾拿走那燕窝,李贤淑想了一遍,心里有数,就叫他们先把药渣子取来。 顷刻药渣找了回来,苏太医看了会儿,道:“麻黄,桂枝,杏仁……炙甘草,并无别的,虽然对孩子来说略重了些,但是没什么大碍,那燕窝呢?” 李贤淑道:“那吃剩的一碗不知为何不见了,然而还有些没熬煮的。”说着,就把剩下那一包燕窝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