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旧家燕子傍谁飞在线阅读 - 第39节

第39节

    周围的下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嗫嚅着不敢说话。

    “我说了,打!”

    于是奉书让几个丫头婆子按住,狠狠吃了一顿笋炒rou。竹板上的筋络嵌进娇嫩的皮rou里,发出闷闷的响声。她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坚持到最后,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眼泪就簌簌而下,钝痛变成了*,*又重新变回了钝痛,直痛到脊梁骨里。

    若是小时候,她是会向父亲撒娇讨饶的,可是现在,大约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况且,她已经忘了怎么撒娇了。

    况且,小时候,她挨打过后,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温馨的家,是母亲心疼的眼神,间或还有喂进嘴里的一颗蜜枣。可是现在,她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地板,和一双黑漆漆的官靴。

    她想到小时候,便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也停不住。她看到二叔微微闭了眼,转过脸去,可是没说一句话。

    小黑子忽然跑过来,扑通跪下,指指她,一双醋钵大的拳头狠狠击着自己的脑袋。他是说:这事我也有责任,要打便打我吧。

    文璧连忙制止了他,扶他起来,又看了一眼哭得不成样子的奉书,狠下心来,说:“不怪你。野丫头欠教训。”

    小黑子摇摇头,伸手挡在奉书身上。打她的婆子一个不留神,竹板便抽在了小黑子的手背上,眼看着便肿了起来。小黑子的皮肤是漆黑的,肿起来还是漆黑的,看不太出来。但小黑子已经痛得龇牙咧嘴。

    文璧重重叹了口气,挥一挥手,让那婆子停下。奉书感到有节律的疼痛骤然消失,全身所受的伤痛却似突然反噬出来,一股血流从大腿直冲上后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晕过去的一刹那,她听到几个丫头的惊叫。

    第34章 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

        奉书发了烧,只能趴在床上,额头抵着一个盛满凉水的羊皮袋。一天三次的上药,每次都让她鬼哭狼嚎。她感到有人走马灯似的来到身边,有时是大夫,来给她诊脉,有时是丫环,来喂她喝水,有时则是文璧。当她感到来人是二叔时,便把手藏在身子底下,不让他握。文璧问她难受不难受,她不答。

    文璧开口和她说话时,她却不能不听。

    “你怎么不早说,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伤,还断过腿?要不是大夫告诉我……还好这次没伤着骨头!”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了初见蝎子、壁虎的那一天。蝎子晶晶亮亮的眼神,壁虎的酒窝……他俩七手八脚地给她套衣服……

    “二叔也是太急了些,没想到你身子还没将养好……你……还难不难受,嗯?”

    她心中的委屈累积到了极点,终于再也不能装没听见,呜咽了一声。

    “也怪你堂兄筋骨太皮实,我以前教训儿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

    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哭、不像笑的声音。

    “好了,慢慢跟我说,为什么要跑?”

    她侧耳听听,知道屋子里没别人,便吐出嘴里咬着的被子,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去崖山,杀掉李恒、张弘范,把爹爹救出来。”就这么大言炎炎一次吧,反正二叔也不会信。

    果然,听到了文璧的笑声,“就凭一柄匕首,一把剪刀,几把钱?你当自己是聂隐娘?”

    “聂……聂隐娘是谁?”

    文璧的声音却忽然严肃下来,“以后再给你讲故事。奉书,你先向二叔保证,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

    她不想保证,也不敢拒绝,于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惠州城里所有的蒙古长官都知道我府里跑出去个小姐,还伤人!那些守卫不是我的,是蒙古人的!民间百姓都不许私藏刀具,我这里,他们管得松些,可是也不代表能够为所欲为!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府上是不是人人一柄匕首!你昏迷的这几天,我到处奔走、疏通、解释、道歉,几天里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又忽然停住话头,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子,这些也不懂,但是你得记住这个教训,做事之前,想想别人。”

    奉书的手脚凉了起来。她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些。

    文璧又说:“还好,你的身份没有捅出来。只要你在我府上,你也别害怕他们会找你来问罪。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天如果你硬闯城门,他们把你射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射你的那个兵说,他本来是瞄着你的后脖颈的,只是他家里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一时间心软,这才偏了一偏……”

    她低低叫了一声,打了个寒颤,手心都湿透了。

    “我不是要吓唬你。你是我亲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大哥?他已经妻离子散,活着的孩子全无下落……只有你一个,是我能护在手里的……”

    她听到二叔的语音前所未有的干涩,带着五分颓然。文璧又去握她的手,她便没躲,任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掌心摩挲。

    “奉儿,惠州城已经不是以前的惠州城了。二叔虽然名义上是惠州路总管兼府尹,可是……人在屋檐下……唉,打你一顿,也是为你好,以后长个记性,脑袋里不许再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感到二叔的手抚着她的后背和脖颈,捋顺她的头发,心里面一点点化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二叔,对不起……”

    文璧又说:“你好好养几日,以后……”他顿了顿,似乎是说给她听,又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你也快是大姑娘了,以后就别出去走啦,多在家里读读书,学学针线女红,陪陪二叔……等稳定下来,要是你爹爹……没指望了,二叔就把你当女儿养,反正也都是一家人,不用改宗换姓……再给你找户好人家,让你终身有托,我才放心……唉,兄弟一场,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她听到二叔在描绘那么多遥远的事情,只觉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半晌才明白过来,鼓起勇气说:“二叔,你……你嫌弃我了?我……我不要去别的好人家,我就要在这儿,我,我要爹爹活着……”

    文璧却笑了:“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为什么二叔对自己那么关怀备至,从此却不准自己再出门了。等她伤好,她的房间便被搬到府衙深处的一个小花园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丫环老婆子,不知是文璧从哪里拨来的。文璧只允许她出过一次院子,是到他的书房去挑一些简单的书,带回去自己读,每隔几天,他便会过来查问,回答她不懂的问题。

    他还遣了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读书说话。奉书想拉她们做弹弓、捉虫子、偷偷爬树,她们却全都不感兴趣,闲时只是叽叽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乏味事情,要么就是撺掇她逗弄那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儿那是文璧花大价钱觅来的稀奇品种,小巧可爱,专门送来给她解闷的。

    可奉书却不觉得这雀儿有什么好玩,在和它接连几日大眼瞪小眼之后,她终于叛逆心起,不顾丫环们的劝阻,打开笼子门,想把雀儿放走。可那金丝雀似乎也和她作对,任凭她怎么摇晃,它总是紧紧用脚爪抓着栏杆,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飞,气得她“砰”的一声把笼门关上了。

    就连小黑子,她也见得少了。只有她刚搬进来时,他曾来帮忙搬运东西,因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几个丫头婆子能搬动的。她向小黑子道歉,问二叔有没有罚他。小黑子却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门,用手虚画了一条线,作势守在外面,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这里,我保护你平安。”

    奉书哭笑不得,只想狠狠踢他一脚。

    两个妇人被派过来,教她针织女红。她不敢不学,因为文璧说了,要是她学得不好,是会影响她终身的。虽然她不太懂,心不灵、手不巧的女孩子,将来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三天后,她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份绣样,扭扭曲曲的像一只死蜈蚣,可是二叔也没罚她啊。

    她的匕首、剪刀早就被收走了,小耗子送的那一大堆东西,在她的坚持下倒是没扔,只是放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和其它杂物一起塞进床底下。还好,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一直让她贴身藏着,哪个丫环敢碰,她就用绣花针扎她。

    她的脚则再也没见过天日。前一阵子的缠脚都是她自己动手,还有一些敷衍的意味,现在却是要动真格了。两个老婆子捧着她的脚,左看右看,口中啧啧做声,说:“再不赶紧,可就晚了!现在天凉,正好动手。”一人把她的双脚往膝盖上一架,伸出老筋遍布、鸡爪子一般的手,扯过白布,把她鲜嫩嫩的脚趾头一点点卷进去,直到露在外面的皮肤充血发红,又慢慢地变白,最后消失在布帛下面。

    刚裹第一下,奉书便喊痛,想把两个老婆子踢走。可是她们却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一个狠狠按住她的双腿,一个压住她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中一个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迹的,瘪着嘴,一边用力,一边阴测测地笑道:“不缠出个玲珑小脚,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嘿嘿!”

    奉书觉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头,有不少都是甩着大脚走路的,凭什么偏偏自己要缠?不仅白天走路时变成了鸭子,就连晚上睡觉,脚掌也缠得紧紧的,火辣辣的难受,捂出的汗不得散发,隔着鞋子似乎都能闻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等文璧来了,她向他诉苦,拉扯着脚上的白布,说:“里面肯定已经烂掉了,不信你解开看!”

    文璧却连忙制止,笑道:“不用看啦,没事的,体面人家的闺女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让你耽误了几年呢?现在不苦一苦,以后可要后悔。”

    “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爹爹说过的,我可以不缠!”

    文璧却像听到笑话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你思念爹爹,想入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