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说:“这可是替朕报了大仇。” 耶律宗真与段岭相对打量,问:“家里做什么的?” “南来北往的生意。”段岭答道。 “这是什么?”耶律宗真注意到段岭脖上系着的锦囊。 “我爹给的。”段岭掏出铜钱,给他看了一眼。 众人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几句,却见蔡闫在后张望,耶律大石便道:“那是蔡闻的弟弟。” 耶律宗真明白了,便朝蔡闫招手,蔡闻为保护上京献出了性命,耶律宗真便好言安抚了几句,段岭站到一旁观察,起初怀疑耶律大石是来找自己的,然而看来看去,又觉得不像,耶律宗真对各人家世并不太关心,反而像是在碰眼缘一般,长得俊美的少年上前,便会多说几句,其余人等,反而略一点头便过了。 耶律宗真见完学堂内所有人后,唐祭事便吩咐可以散了,各人心事重重地回去,刚走出厅堂,段岭想到玉璜,迎上蔡闫目光,顿时就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换回来么?”蔡闫说,“那是我的保命钱。” 段岭自然要还他,两人刚要换,唐祭事却在走廊里说:“蔡闫、段岭,到侧院中来,有事吩咐。” 第31章 伴读 侧院内,耶律宗真翻阅名册,韩捷礼正与耶律大石说话,一共去了五名少年,赫连博、蔡闫、段岭、另一名鲜卑姓呼延的,以及一名辽国北面官的孩子。 唐祭事示意段岭与蔡闫跟着耶律宗真走,说:“陛下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段岭心脏狂跳,不知对方有何用意,耶律宗真是来选人的?选人做什么? 耶律宗真背着手,在前头走,众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宗真时不时发话,无非是问来了辟雍几年,读书如何,想必是考察众人功课,段岭惊讶地发现,这小皇帝懂的似乎不比他们少,显然在中京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 而前来的五人,除赫连博之外,俱是辟雍馆内开春考校中,文章写得最好的几个。 “朕昨夜看过你们的文章。”耶律宗真说,“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来,竟是文如其人,各有各的风采,不错。” 五人忙躬身谢过。 “你俩是汉人。”耶律宗真在院内坐下,说,“近日南方的消息,想必也传遍了,都各自说一说吧。” 司业端上点心与茶水,耶律宗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咱们没这么多规矩,随意开口就是,本来也并不指望能说出个什么,随意聊聊。” 蔡闫这才说:“陛下,我是辽人。” 耶律宗真先是一怔,继而乐了,说:“蔡卿说得对,是朕冒犯了。” 蔡闫说:“以如今江南局面,不该贸进,我大辽入主中原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亦出现过,但能借机一举拿下南方江山,没有。” “嗯。”耶律宗真点头,蔡闫又说:“李渐鸿、赵奎二虎相争,李渐鸿本就得我大辽助力,不如索性助其牵制赵奎,以换取中西路六郡。” 耶律宗真沉吟不语,蔡闫点到为止,便不再说。 “段岭,你觉得呢?”耶律宗真说,“你的文章里写到‘内圣外王’,古意新解,倒是令朕眼前一亮。” 段岭约略猜到耶律宗真的用意了——他不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也不是查到了什么内情,小皇帝来上京的目的很简单,说不定只是找几个伴读,以作消遣。 “以王道服人。”段岭答道,“陛下心之所指,便是王道所在。王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凡事以大义为先,‘信’与‘义’是王道的一部分。当今天下有元在畔,觑我大辽领地,此时不便失信于人,无信则难立。” “嗯。”耶律宗真又点点头,笑道,“你家是商人出身,想必以信义为尊,不可失信,方能以诚服人,不错。” 耶律宗真瞥了段岭一眼,段岭却仍在思索,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表情,耶律宗真便发现段岭还有话说,眼里带着询问之色。但段岭摇了摇头,笑了笑。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来,不再追问。 “你们都愿意跟着朕去中京么?”耶律宗真最后问。 皇帝这么问出口,谁敢说不愿意?段岭心里暗道糟糕,表面上却仍不得不点头。 “很好。”耶律宗真说,“这些日子,便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到时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此时韩捷礼过来,恭请耶律宗真,众人将他送出辟雍馆外去,祭事、司业尽数出来相送,耶律宗真上车离去。 人一走,段岭才发现背后已被汗得湿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被选上的少年们,眼中充满了艳羡之色,被选上的少年们却各怀心事。 唐祭事说:“既被选上,今日便可回去,愿留在辟雍馆内也成,随你们心意,但不可出城去。” 如果有选择,段岭是十分不想去的,他相信耶律宗真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耶律大石根本就没告诉过他,见北院大王今日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一连数月,都在忙着与韩捷礼的父亲争夺权力,无暇顾及到他。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父亲能不能在南方打赢这场战争,只要李渐鸿赢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还是随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无关紧要,以父亲的能力,随时可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带出去。 然而一旦辽国在此刻出兵,趁李渐鸿与赵奎僵持之际大举入侵中原,事情就将变得更为复杂了。 回到房中时,段岭坐在榻上发呆,日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蔡闫也回来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好东西。”蔡闫说,“别弄丢了。” “谢谢。”段岭答道,还了他铜钱,蔡闫欲言又止,段岭觉得蔡闫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岭不说,蔡闫也不问。 “接下来你去哪儿?”蔡闫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榻上。 段岭还是想待在辟雍馆,因为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说:“爹还没回来,这儿还热闹些。” “回去吧。”蔡闫说,“咱们被选为伴读,院中人心嫉妒,说不定要抓你话柄,多生事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东西,与蔡闫一同离开。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说说话。”蔡闫又说。 段岭说:“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闫又道。 段岭点头,与蔡闫约定日落时先在桥上碰面,一起下馆子,再去澡堂洗个澡,夜里住段岭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段岭每月回家一次,发现花圃里的植物从未枯死,还有人常常来浇水,兴许是琼花院得了父亲嘱咐,三不五时来照顾他们的宅邸。 那桃树结出不少青涩的果子,却总是长不大。段岭先是睡了个午觉,梦见在南方的李渐鸿,具体在做什么睡醒时却忘了。自己被选中去中京一事,必须尽快通知他,于是段岭写了一封信,同样用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暗示父亲,自己也许要迁居,再交给寻春,想必她会派人朝李渐鸿报信。 日落之前,还须去琼花院一趟,段岭收好信,正打算出门时,外头忽有叩门声响。 “段府?”一名卫兵进来,看着段岭。 “是。”段岭答道。 府外长街上停着一辆北院的马车,卫兵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岭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说:“我回去收拾就来。” 卫兵摆手,不让段岭回去,说:“这就走。” 段岭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到马车上去,内里帘子一揭开,却现出耶律宗真的脸。 “陛下!”段岭惊讶道。 “嘘。”耶律宗真笑了笑,说,“上车吧。” 段岭心神稍定,与耶律宗真同车,在数名卫兵保护下开出长街往城东去,耶律宗真说:“拔都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过你。” 耶律宗真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朕”变成了“我”,段岭也感觉到了。 “他还好吗?”段岭问,“倒是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耶律宗真说:“过得不错,当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说,你是他的安答。” “其实不算。”段岭答道,“我还没给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段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继承了萧太后的双眼,曾有流言说这一任皇帝乃是韩唯庸与萧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长大,五官长开后,那浓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辽太祖粗犷的气息,各方猜测才就此作罢。 他有着武人的眉毛、鼻梁与唇,不说话时带着静敛的杀气,那杀气若有若无,笑起来时又瞬间消失了,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他很喜欢笑,笑容里带着亲切感,眼神间或一瞥,却又带着些许心事。 “今天原本没出口的话是什么?”耶律宗真倚在车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栏,漫不经心的。 段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拔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代表着他可以说一些话了。 “我……”段岭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畅所欲言,段岭,朕时常在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要让朕失望。” 段岭明白了。 “韩家希望发兵。”段岭说,“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与南陈修好,再续淮水之盟。”段岭又说,“共同抵御元人。” “不错。” 大形势,想必南北院已翻来覆去地讨论过无数次,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是萧太后,耶律宗真名义上是皇帝,却下不了真正的决定。耶律宗真在这个时候来到上京,想必不仅仅是挑几个伴读这么简单——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耶律大石会面。 段岭最后说:“韩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仿佛还在谁的眼中见过。 蔡闫,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蔡闫有点相似,只是转瞬即逝,段岭读出那是无奈、忿怒与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对萧太后与韩唯庸的关系已忍无可忍,君权旁落,更令他充满仇恨。 “所以,此时不宜出兵。”段岭说,“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情况是辽并江州等地,西川归陈、塞北归元,这样一来,陈元便将结盟,袭我国土。最坏的情况是,辽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举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岭没有再说话,耶律宗真又说:“咱们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琼花院逛逛。” “好。”段岭笑道。 第32章 周旋 天色渐晚,段岭想起与蔡闫的约定,耶律宗真便着人去传信,令蔡闫也一同过来喝酒,琼花院外封了街,段岭一下车便觉得有一点不妥。 那次寻春朝耶律大石引见李渐鸿,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备之心,如今将皇帝带到此处,始终欠缺考虑。段岭一边寻思一边跟着耶律宗真,过走廊时,冷不防与寻春打了个照面。 寻春朝耶律宗真稍一点头,说:“公子。” 二人从未碰过面,耶律宗真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岭知道寻春一定心下雪亮,琼花院为韩捷礼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岭便在外间坐着等传唤,接手巾,进菜,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岭进来,只是与韩捷礼闲聊。 丁芝捧着酒菜过来,与段岭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