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段云琅看这位阿兄,平素自命风流,而今为了攀上许家这门外亲,乃如此跌足了份,心中也不是个滋味。他并不晓得淮阳王和高仲甫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难处,但想想这一年以来高仲甫对二兄的打压,也大约琢磨出了一些什么。 这般盘算半晌,简直比昨晚与阿染缠绵整夜还要累。 他在心中哀叹着,自斟了一杯酒,若不经意地道:“莫非殷娘子欢喜女人?” 殷画一听,脸色倏变,“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道:“我二兄这般人物,殷娘子瞧也不瞧,反是外边檀板一响,便勾了殷娘子的魂去。而况我二兄提出邀约,原意是想请娘子往茶楼画馆一叙,谁知娘子却偏好此地呢?” 殷画反驳道:“那是因为淮阳王殿下好色之声素着,我想看看,殿下到了此处是否还把持得住。” 段云琅两手一摊,“他把持住了,可你没有。” 殷画咬紧了嘴唇,那姿态竟令段云琅微一晃神。然而她却没有当即发怒,反是端端正正赔了个礼:“是臣女方才怠慢了二位殿下,请二位殿下恕罪。” 段云瑾傻眼了,转头看向段云琅,后者却一脸无聊表情,已然望向了窗外去。 *** 这一日,殷画回到家中,沐浴更衣过后,去堂上拜见母亲。 大兄殷衡就职户部,大嫂张氏是前宰相张适的女儿,为着殷衡上朝方便,夫妇俩常常是留住在崇仁坊那边的宅子里。而父亲殷止敬和母亲许氏早已离居,分住在东西两个院落。 昭信君许氏却正在里间与人说话:“稀了奇了,她如今主意恁大?便忘了当初帮她的人是谁?” 殷画在屏风外头停了脚。 一个陌生的非男非女的声音道:“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她一无所有,若不是靠了您和我阿耶,她哪来如今的富贵?怎么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同我们讲起价钱来了?” “她如今得了宠,靠了圣人,自然便不再靠你我了。”许氏顿了顿,又道,“只是她也不想想,圣人靠的是谁?还不是你家的高公公?” 对方得了奉承,声音里高兴几分,“依我看,这样的人,用完了就该扔;她当初为了富贵便咬死了把她一手带大的旧主子,焉知往后会对你我如何?” 许氏懒懒地道:“我自然不会让她咬住我。” 两人又谈了片时,许氏方将那人送了出来,殷画连忙侧身行礼回避,只见着那人青紫缎子的袍角。那人在殷画面前停了停,回头对许氏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还记得,我同您第一回见面,就是为了给小娘子做媒呢。” 原来是高方进。殷画嘴角微勾。 待高方进走了,许氏招招手问女儿:“与淮阳王见上面了?人品如何?” 许氏早被段云瑾的反复无常弄得一年窝火,不过若不是段云瑾,她与高仲甫又如何搭得上线?是以许氏想着,若高仲甫有意扶持段云瑾,那自己再如何窝火,也要将画儿嫁入淮阳王宅去。 殷画却先往椅上一坐,衔了颗果子,方慢慢道:“阿家可听说过东床快婿?” 许氏微怔。 “道是一个姓郗的去琅琊王家挑女婿,一厢房的人都打扮齐整任他挑拣,唯有一个在床上袒腹吃酒,浑不在意。”殷画笑了笑,“那便是王右军。” 许氏听了,乍惊乍喜,“你是说,那淮阳王,竟有这样好?” “我说的可不是淮阳王。”殷画看了母亲一眼,“是陈留王。” ☆、第61章 第61章——神女襄王(一) 十月上段云琅去找殷染时,便将段云瑾和殷画的这档子乌龙与她说了。殷染一听,团在他怀里笑岔了气:“当真、她当真穿了一身男装?” 段云琅一手护着她,一手在书案上摊开了书卷——如今他已将课业都挪到掖庭来做了。“可不是。”他道,“我二兄何等惫懒人物,竟被她治得颠颠儿去讨好,那可是世上奇景,可惜你无缘得见。” 殷染去床上将那银香球拿过来,放入他怀中道:“你捂一捂,天冷。” 夜已深了,段云琅敛着厚重的大袖执笔写字,露出的手指尖仍旧冻得发红。殷染倒是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挨着火盆坐,并不觉冷。段云琅摸着那银香球,只觉这触感差得远了,笑道:“分明抱着你就好了,干什么要塞我一个**的物事?” 殷染拿手指点了点书案:“未写完时休来碰我。” 窗牖紧闭,豆灯上一点微茫的光,映得书卷都发着黄。这灯火弥散开去,一室之中,影影绰绰,俱染上了夜色。段云琅望着伊人在光影里宜笑宜嗔,只觉身心舒惬得好似泡在温水里,即令要将他泡得闷死,他都不会有怨言的。 只是目光一回到书卷,他就苦了脸了。 “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悲国之赋也。试解之。” 段云琅拿笔尖戳着纸,闷闷道:“要说这个姓崔的侍文,比程夫子真是老气了不知几许。宋玉这样荒唐香艳的两篇赋,哪能有什么悲国之情?小王我解不出来。” 殷染在一旁翻着无聊的佛经,淡淡道:“宋玉从容辞令,莫敢直谏,一片冰心不为楚王所察,也就只有写些荒唐香艳的东西了。” 段云琅嗤笑:“这种无耻文人,能有什么冰心?你看他笔下的巫山神女,再如何美艳绝伦,也只晓得自荐枕席,娼妓一般。” 烛火忽而一飘,殷染的脸色微微发了白。她低着头,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只感到气氛一变。 他立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你莫乱想……” “你若不想写了,”殷染径自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一桩事情。” 段云琅忙不迭抛了笔,笑嘻嘻道:“娘子请问,小王知无不言。” “沈家的小娘子,如今在你府上如何了?” 段云琅的笑容尴尬地停在了脸上。 殷染的双眸时常是慵懒地半张,但依然能给人压迫感。此刻她便仿佛是认认真真地审视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幻,末了,轻轻一笑,“空xue如何来得了风呢?你与她若当真无事,宫里怎会有那样的传言?” 段云琅苦着脸道:“你要信我,我那日喝多了,险些被她□□了。” 殷染几乎要笑,拼命忍住。 但听他又道:“结果你那只鹦鹉忽然飞到了我家来,嘎嘎大叫了一声,惊破了一场好事……” 殷染笑盈盈地凝注着他,烛火之下,这样的眸光几乎要令他沉醉了。 他沉醉地往前蹭了蹭,“你……你一个字也不相信,是不是?” “这个嘛,”她的眼中光芒流转,话音带着笑,“我要先审过我的鹦哥儿。” *** 段云琅对着空空的书纸一筹莫展,耳边是那个女人与一只鹦鹉的调笑声。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人?” “嘎!”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男人?” “嘎嘎!” “鸟儿啊,陈留王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 笨鸟,为什么突然不叫了! 段云琅几乎要将笔尖撇断。 “鸟儿啊,你叫一声是‘是’,还是叫两声是‘是’?” “……” 殷染终于安抚地顺了顺鹦鹉的毛,“这个对你似乎太难了……你以后还是乖乖念经吧。” 段云琅幽幽地望过来:“难道不是念经最难?” 殷染坐回来,笑道:“你还未告诉我,沈家小娘子后来如何了?” 装,使劲装。段云琅在心中想着,展开一个笑容:“阿染想如何安置她?” 殷染挑了挑眉,“她是殿下的下人,我哪里知晓如何安置她?” 段云琅沉沉地叹了口气。 殷染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但见他自席上站了起来,双手拢着大袖朝她深深一拜,面色沉痛地道:“说不得,为了自证清白,小王只好将婢女沈氏驱逐出京,再不相见罢了!” 殷染先是一愣,而后便笑了:“哎哎……你这是挖坑给我跳呢?”她笑得容颜飞红,连连摆手,“行,这一局算你的。你回去也别让她做下人了,给她辟一间屋子好生养着成不成?” “这怎么行。”段云琅板着脸道,“她云英未嫁,由我养在宅中,像什么样子?” “谁说让你养在宅中了?”殷染狠狠一戳他,“你不要脸,她还要脸!给她找个地方住,安排几个用人,再给些钱花。”说着,她的笑容却渐渐地敛去了,“如此,我对素书,也可算仁至义尽了。” “好好好!”他一叠声儿地答应了,她横他一眼,突然又加了一句:“但我再不准你见她了。” 她寻常不吃醋,这吃醋起来还真不寻常。他心头乐了,却不敢表现出来,觑着她的表情,又怕她想到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显得愈加痛苦的记忆,于是伸臂揽住了她,蹭了蹭。生硬地转了话茬:“你便给我抱抱吧,你看,”耍赖地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衣祍里乱摸一气,冰得她一声惊呼,“我的手这样冷!” 她被他摸得连打他都失了力气,破口就骂:“无耻小人,衣冠禽兽!” 他一听,反而大笑起来,“阿染,这可是第二局了。” 她张了张口,看着他一脸得意,自己再也骂不出词儿来。 竟然又被他偷了一局!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扳回来! 段云琅看着怀中的女人憋红了脸,又羞又气,真是欢喜无限,而况手底下温温软软,暖和又馨香,好像是世间至关重要的一件法宝,一件令他从此勇往直前再也没有悲伤忧愁的法宝,他便觉得整个人都似飘了起来一般地高兴。 怪不得刘垂文近日总说他,“殿下愈来愈轻浮了”,其实不是轻浮,而是这种似梦似真的……虚浮。 他笑着,想着这第二局大约可以完美收功了,正想开口,突然之间,唇上被轻轻啄了一下。 ☆、第62章 第62章——神女襄王(二) 不涉情欲的拥抱,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刻,他与她,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脊背上的蝴蝶骨。他笨拙地搂着她,第一次,不知晓应当去碰触什么地方,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那么……那么美丽、精致,和脆弱。 像是他年少时候的梦突然成了真,像是宋玉再游巫山又遇见了神女在招引,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沙哑着声音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三局两局,哪里还在话下?” 话梢上扬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就如他长衣之下结实的胸膛。她没有作答,只微侧了头,去听那胸腔里传出的震响—— 一下、又一下,那么有力地跳动着的,就是他要给她的一切了。 “阿染,”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过……” 见她没有反应,他又捋了捋她的头发,道:“其实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然亲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