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蓝曦臣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弟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偶尔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蓝曦臣道:“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莫非是什么罪人? 蓝忘机微蹙着眉,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思索一阵,又对蓝曦臣道:“他不愿。” 蓝曦臣道:“嗯……” 心中却想:“忘机这是在向我求助?” 这时,金光瑶的声音传来,道:“这位公子,你走错了吧。” 另一年轻的声音道:“失礼了。我是……” 一听到这个声音,蓝曦臣和蓝忘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只见前方的影壁之旁,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瑶对面。这男子见了他们两人,霎时面色一白,报名字的嘴也打不开了。金光瑶却接道:“我知道。苏悯善,秣陵苏氏苏涉苏公子,对吧。” 苏涉微微一怔:“你记得我?” 自从屠戮玄武洞底之事过后,苏涉在姑苏蓝氏就抬不起头了。他觉得被人看到那样的一幕,心中很没意思。不仅觉得别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请脱离家族,轻而易举地便成功了。 为挽回失去的颜面,他在射日之征中颇为奋勇,结束后倒也有所收获,自立门户,依附于兰陵金氏旗下。这样的附属家族不计其数,本以为没什么人识得他,岂知金光瑶只匆匆见过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记下了。苏涉不由得脸色大缓。 金光瑶笑道:“那是自然记得的。请。这边走。” 苏涉又看了一眼那边的蓝氏兄弟,低头匆匆入厅。蓝曦臣和蓝忘机都不是好在背后评头论足的人,虽然苏涉可评头论足之处太多,他们也并不多言。 如果前几日那场花宴是兰陵金氏向所有家族开放的大宴,那么这次,就是只邀请亲密家族、内部成员和附属家族的私宴。 蓝曦臣和蓝忘机依次入席,席间不便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蓝忘机便又回归冷若冰霜的常态。经金光瑶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没有设酒盏,只有茶盏和清清爽爽的几样小碟。姑苏蓝氏不喜饮酒之名远扬,因此也并无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净。 谁知,未清净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此人肤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门十分嘹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宴厅里四下敬酒,嗡嗡作响。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轩的堂哥,金子勋。 金光瑶知蓝氏兄弟都不喜饮酒,赶忙过来笑道:“子勋,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是云深不知处出来的人,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金子勋十分看不惯最近才认祖归宗的金光瑶,心觉此人下贱,视他如无物,直接打断道:“咱们金家蓝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两位蓝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几名附属家族的家主纷纷抚掌赞道:“好!说得好!” “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金光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xue,心道:“什么自己人,什么一家亲,什么豪爽之风,名士……强逼人饮酒,这不就是没家教么?” 蓝曦臣起身婉拒,蓝忘机则仍坐着,冷冷盯着金子勋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启唇,似乎正要说话,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蓝忘机抬头望去。 只见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垂着鲜红的穗子。负手而立,丰神俊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盏底露给金子勋看,微笑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蓝曦臣道:“魏公子?” 有人低声惊呼:“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宴厅众人心中恶寒。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厅中的。 魏无羡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道:“请问金子勋公子在吗?” 金子勋冷冷地道:“我就是金子勋。你找我做什么?” 魏无羡道:“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勋道:“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开完宴再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打算和魏无羡谈。前几日花宴之上,魏无羡只身退走金麟台,闹得兰陵金氏颇不愉快的事他记得,因此有意要给魏无羡一个还击。 魏无羡也看出来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勋道:“三个时辰吧。” 魏无羡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他非要和魏无羡杠,除了上面那个原因,还出于一股不明不白的不服气。 射日之正爆发之初,金子勋便因受伤而赖守后方,没能亲眼见识过魏无羡在前线的模样,多是听人传说,他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传闻都是夸大其词,因此不知忌惮,语气强硬。 他心中更不快的是,魏无羡刚才竟然当着他的面问金子勋是哪位:“我认得你,你却居然敢不认得我!” 金子勋不知晓魏无羡的厉害,金光瑶却知晓,连忙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无羡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勋越发要玩味了,心道:“急?我偏偏要拖死你,看你敢在我面前威风?” 他又转向蓝曦臣,道:“蓝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见他故意拖延,魏无羡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温宁这个人?” 听了这个名字,金子勋道:“温宁?是有这么条温狗。” 魏无羡道:“那就好。请金公子把他和他的六名下属交出来吧。” “交出来?” 魏无羡道:“正是。前段日子你在甘泉一带夜猎的时候,猎物逃到了岐山温氏残部的聚居地,你让当时在场巡逻的几名温家修士背着召阴旗给你做饵。被拒绝之后,你将这几名修士暴打一通,强行插旗。随后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除了问你,魏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至于温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岐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 金子勋只觉不可理喻,道:“魏无羡,你什么意思?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温狗出头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宴厅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金子勋也是头皮一麻。 然而,他始终不知深浅,片刻怒气便翻涌了上来。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光善道:“魏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前几日金麟台的花宴,魏无羡与金子轩发生口角,不欢而散,径自离去,要说金光善心中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一直呵呵笑着看宴厅之下金子勋的各种无礼。 魏无羡颔首道:“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扰贵族私宴,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此事不容再拖。” 金光善道:“可是,细数起来,我们也有许多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必须现在解决。” 魏无羡挑眉道:“清算什么?” 金光善道:“魏公子,你不会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魏无羡一掀衣摆,堂而皇之地在蓝忘机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道:“哦,你是说阴虎符。怎么了?” 金光善道:“据闻,这件阴虎符是你从屠戮玄武洞底得来,由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 魏无羡道:“请说重点。” 金光善道:“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不应由你一人保管,你……” 话音未落,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道:“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温氏没了,兰陵金氏就理所应当取而代之吗?” 厅中霎时雅雀无声。 魏无羡又道:“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你,谁都要听你的?看兰陵金氏这行事作风,我险些还以为仍是温王盛世呢。” 刹那间,金光善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 射日之征后,各家对于魏无羡修鬼道的争议越来越大,他本意是要威胁提醒一下魏无羡,你还有案底在身,不清不白,旁人都盯着你呢,别太嚣张,别想骑到我们家头上,谁知这魏无羡说话如此不知遮掩,他虽然早有接替温氏地位这份暗暗的心思,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白亮敞地说出来,还加以嘲讽。 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无羡!你怎么说话的!” 魏无羡扬声道:“我说错了?逼活人为饵,稍有不顺从便百般打压。这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和温氏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来,道:“自然有区别。魏公子,温氏所作所为恶劣在先,我们以牙还牙,让他们饱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又有何不可?” 魏无羡也站起了身,道:“以牙还牙,也应该还到岐山温氏的直系温若寒一脉和他手下人命无数的干将家臣身上,关那些并未参战的温部残支什么事?” 原先那名客卿冷笑道:“当年温氏屠杀我们的人,可没有顾及什么直系旁系、有辜无辜!温狗作恶多端,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魏无羡笑道:“哦。温狗作恶多端,所以姓温的尽皆可杀?不对吧,不少从岐山那边降服过来的叛族现在可是如鱼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几位,正是原先温氏附属家族的家主吗?” 那几名家主见被他认了出来,登时神色一变。谁知,魏无羡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温的就可以供人随意泄愤,不论有辜无辜,意思是不是我现在把他们全部杀光都行?” 话音未落,他把手一压,放到了腰间的陈情上。 这个动作唤醒了整个宴厅的人,仿佛瞬间重回到了那暗无天日、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 所有人霍然站起。蓝忘机沉声道:“魏婴!” 四下都有人惊恐地叫道:“魏无羡,你不要乱来!” 金光瑶温言道:“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放下陈情。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来,惊怒惧恨交加道:“江……江宗主不在这里,你就如此肆无忌惮!” 魏无羡厉声道:“你以为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肆无忌惮吗?我若要杀什么人,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蓝忘机一字一句道:“魏婴,放下陈情。”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 他忽的转过头,喝道:“金子勋!” 金光善慌忙道:“子勋!” 魏无羡道:“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只给你三声。三!二!” 看着金光善的神色,金子勋咬牙道:“……在穷奇道!就在穷奇道!” 魏无羡冷笑一声,道:“你早说不就行了。” 说完,旋即转身退走。 只留下宴厅中的人,十之八九已惊出一身冷汗。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满案的金盏银碟骨碌碌滚落下台阶。 他拂袖而去。金子勋深深觉得方才露怯开口,输了面子,也跟着一并退场。 剩下的烂摊子,自然是金光瑶一个人张罗忙活,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