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整日的劳累在沐浴时汹涌袭来。 沐浴后钻进被窝,她就打起了哈欠。 扑灭灯烛前,谢珽倾身问她,“累成这副模样,又买了成堆的物件回来,今日可还满意?” “岂止是满意,简直绝美。” 阿嫣浑身快累瘫了,心里却充实而轻快,微眯眼睛时,看到谢珽唇边也噙了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去年此时的疏冷已然消失,喜红华服换成宽松的寝衣,他的轮廓被烛火镀了层柔光,眉梢眼角凭添温柔。她忽而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稍触即分。 温软的触感却直抵彼此心间。 她躺回被窝,眼睛都累得睁不开了,含笑的声音却仍甜软,“多谢夫君,我会记着今日的。” 平实而愉快的陪伴,随心所欲的走街串巷,令她寻回稍许年少时的肆意无忧。 唇边笑意未消,呼吸渐而绵长。 她静静睡了过去。 谢珽随手扑灭半暗的灯烛,给她掖好被角,临睡之前,在她眉心亲了亲。 喜欢就好。 只要她过得欢喜,他亦为之满足——比沙场大捷还让人愉快。 …… 一夜酣睡,消尽腿脚疲惫。 阿嫣清晨起身后,又去浴桶里跑了会儿,待穿衣出门,已是神采奕奕。 回京城的事已经知会了两位太妃,定在初六启程。 谢珽此去京城,来回少说得一个月。 先前为陇右的战事数月未归,原就积压了许多琐务,如今又要只身去闯京城的龙潭虎xue,自然有许多事要去安排和铺垫。他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阿嫣也没闲着,除了收拾回京要带的东西,又特地让人往军营里递了个消息,说她不日要回京城,徐秉均若有要代交转达的,可抽空入城一会。 徐秉均立时就告假赶了来。 短短半日的假,也无需安排客院,姐弟俩在外院的一处敞厅里碰头,阿嫣让人带了几样小菜和糕点,浅尝慢谈。 徐秉均积攒了好些东西,欲让阿嫣转交。 多半都是书。 徐太傅虽有帝师之称,其实不怎么涉足朝政的事。先帝当年受教于楚太师,除了文治武功之事,亦极赞赏其书画音律的学问。后来立了太子,除了挑选太师,教导其理政治国等事,特地请了与楚太师交好的徐风眠为太子少傅,专事指点书画,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如今尊为太傅,也只以文事为重。 徐家那座藏书楼不逊于楚家,徐秉均初至魏州,瞧着有些散落的书画卷册,是家中书楼未藏却有可取之处的,都会买了攒着。如今搬来交给阿嫣,竟也有半箱子那么多。 除此而外,还有封家书。 厚厚的一摞纸笺装在信封里,上头戳了蜡封,他拿出来的时候竟似有点不好意思。 阿嫣猜出其意,有点想笑。 ——两人虽非同姓,交情却不逊姐弟,先前徐秉均在军中不便收寄家书,有时候也会捎句话,让阿嫣转达。这次回京,对于军中经历、半年多的长进,也都是径直说了,毫无遮掩。唯独这封信小心封着,还难得的有点扭捏,想必是藏了心事。 私事上,阿嫣不会胡乱插手,只含笑收下。 而后稍敛容色,神情添了几分郑重。 “你既来了,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回去后祖父问起来,也能让他明白你的打算。” 敞厅周遭并无旁人,卢嬷嬷和玉露也都守在甬道旁,近处唯有风吹花落。她稍稍压低声音,问道:“陇右的事,你如何看待?” “河东出师大捷,兵马十分强悍。” “除此之外呢?”阿嫣出阁之前,蒙徐太傅透露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朝堂底细,才能对联姻的缘故心里有数,如今换成徐秉均,自然也不会藏私。她掂量着徐秉均那枚出入军营的腰牌,语气有些肃然,“你当初投笔从戎,是想要建功立业,另闯一番天地。这功业,是想靠朝廷,还是想靠谢家?” 这句话压得极低,很快消逝在风里。 徐秉均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 他知道阿嫣的意思。 先前高平之战,谢珽以郑獬欺人太甚为由,点到即止,也在动兵时跟朝廷打了招呼,勉强算师出有名。此次吞并陇右,谢珽却是全然枉顾朝堂威仪,趁着禁军平乱之机悍然出兵,将节度一方的郑獬彻底剿灭。而河东麾下诸位军将亦恭敬听令,冲锋陷阵时没半点迟疑,丝毫不问朝廷之意。 这河东的骁勇铁骑姓甚名谁,不言而明。 徐秉均清秀的脸上笼起了肃色,“参军之初,祖父就曾说过,如今这些节度使尾大不掉,我若投入节度使麾下,将来未必是朝廷的兵。所以他当时曾问我,投笔从戎是想为朝廷效力,还是成为谢家的兵卒。” “我那时其实还没想清楚。” “之所以来魏州,是因这里地处边塞,有保家卫国之职,且比起河西那位,谢家的名声令人敬仰。如今在军营待了大半年,虽不敢说熟知河东的情形,却也看得出来,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这边的军纪亦十分严明,谢家几位儿郎,也都是身先士卒的人,值得钦敬。” “在京城里,我见过禁军的样子。” 徐秉均说到此处,哂笑了下。 身为太傅嫡亲的孙儿,他确乎有过许多便宜。譬如遴选太子伴读时他就曾被青睐,只是两人性情不合,遂以才学不足为由,敬谢不敏。高门世家的儿郎亦可遴选入禁军当差,比起那些从边地摸爬滚打,靠着战功一步步爬到京城的大头兵,他凭着优越出身,可径直充任将官。 但他看不惯禁军的风气。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居于高位,哪怕确实有几个本领不低的,多半却是装点门楣混日子。穿了盔甲威风凛凛,脱去后则斗鸡走狗,其中军纪战力和藏污纳垢之事,可想而知。 徐秉均想起那几个幼时相识,后来各奔前程,在京城仗势欺压强夺妇孺之人,不自觉皱了皱眉道:“禁军早就烂了。” “所以,你愿意当谢家的兵?” “至少谢家守住了边塞,治下百姓也安居乐业,官吏也比京城清明许多。” “那如果……”阿嫣微顿,轻轻攥住手指。 有些事说出来或许骇人听闻。 但幼时读史,她却也知道,河东兵强马壮,将陇右军政收入麾下之后,几乎占了北边的半壁江山。高平之战只是个号角,凭着谢珽对皇家的仇恨,兵锋恐怕不会止于陇右。且南边流民作乱,朝廷既无力调动兵将,禁军又没能耐镇压,这般局势下朝纲动荡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京城那些皇子佞臣犹如笼中困兽,没能耐摆弄笼外的天地,便你死我活的争夺笼中食物,以为那份皇权还能延续罢了。 站在局外,许多事却能看得清晰。 阿嫣十指缩紧,心头微跳时,终是低声探问道:“如果有一日,谢家兵锋往南,指向京城呢?” 徐秉均闻言,呼吸微窒。 半晌安静,他的神情比阿嫣预料的镇定许多,看得出来,独自在外闯了大半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顽劣却听话的弟弟了。这些事不止阿嫣在琢磨,徐秉均也曾独自考虑过。 许久,他拿回腰牌,郑重托在掌心。 “我投笔从戎,是为家国,为百姓。禁军欺压良民,京城中强取豪夺的事也不在少数,那与我的志向相悖。谢家治下安稳,百姓归心不说,连夺来的陇右都颇安稳,可见人心之所向。若有一日,兵指京城,我愿意听从军令。” 极低的声音,却坚决笃定。 阿嫣不知怎的,竟暗自松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或许徐家的门楣、楚家的门楣,都将不复存在。” “jiejie会害怕么?”徐秉均问。 怎么会不怕呢? 权势虽是虚名浮物,却也能给人一方立足之地。若楚家和徐家果真倾塌,没了皇家的荣光作倚仗,她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若她还未改和离之心,亦不会再有谢珽的庇护。届时,别说荣华富贵、优渥尊荣,就连生计都须自食其力。 但这世间万事的取舍,却不因她害怕与否而定。 正月里回城时,小巷中流浪汉被欺压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魏州城里安稳富庶,这种事几乎绝迹,南边却有无数百姓遭受流离之苦,皆因朝廷软弱、jian佞当权。楚家与徐家的立身之本,或许也并不在于皇家给的那层荣耀。 只要军纪严明镇住河山,朝堂清明秩序井然,便是贫苦百姓也可安稳去谋生计。 阿嫣抚摸那枚腰牌,轻笑了笑。 “我信得过谢家。” …… 摸清徐秉均的态度后,阿嫣便少了些顾忌。 夫妻俩回京带的东西都已齐备,武氏那边又单独备了份厚礼,将阿嫣叫去碧风堂,亲手交在手里。 阿嫣原不肯收,武氏却笑道:“两家既结了姻亲,合该致意。我已修书给你家老夫人了,礼单也附在里头,你若不拿,岂不是我失信?”说着,笑眯眯拍她的手,轻笑道:“不过是些许物件罢了,是为了你送的。你既嫁进谢家,又这样懂事体贴,合该风风光光的回去。” 慈爱而爽快的语气,令阿嫣鼻头微酸。 她猜出了武氏的用意。 王府的颜面无需这些东西来撑,婆母如此费心,恐怕是知道亲家老夫人偏心,要拿这份厚礼给她撑腰,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她没再推辞,道谢收了。 如此忙碌之间,转眼便到初六之日。 夫妻俩一大早起来盥洗用饭,借着问安的时辰去照月堂辞了长辈,便动身出城回京。因卢嬷嬷上了年纪,不宜舟车劳动,便仍留在府里,阿嫣只带玉露和玉泉在身边,外加一个管事跟着,到京城正可瞧瞧那边的账本等事。 护送随行的事则由亲事府来办。 府里留了徐寂cao持,司马陆恪点选了精锐侍卫,各自盔甲严整,骑马随行。徐曜和陈越自不必说,一个在最前面开路,一个在最后面压阵,瞧着颇有排场。 车马粼粼而出,昼行夜宿。 河东地界自是平安无事,出了谢家的地盘,周遭情形可就渐渐不同了。宣武节度使梁勋明面上一团和气,在谢珽刚踏进他的地盘时就派人到驿馆来打了招呼,还夸赞谢珽横扫陇右之勇,背地里却没少试探虚实,仗着在自家的地盘,小动作不断。 这日晚间,众人仍宿在驿馆。 阿嫣在马车里颠簸得劳累,用饭后临风站了会儿,先去沐浴擦身。 彩绣屏风相隔,里头热气氤氲。 谢珽也准备早点歇息,手里宽衣解带,目光却隔着纱屏瞥过去,落在里头的热气上。才将外衫脱去,忽听外头传来扣门声,他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过去开了门,就见陆恪站在门口,神色颇肃地拱手禀报道:“有人暗中窥探,人数不少。” “梁勋的人?” “看着不太像。梁勋的试探都是小打小闹,没胆子真来碰王爷的性命,今晚这些瞧着倒像亡命之徒。” 谢珽闻言,眸色微紧。 第61章 醋了 她在思念那个为她奋不顾身的少年…… 今夜下榻的驿馆在两州交界处。 梁勋的地盘虽离京城更近, 论富庶繁荣,却比河东逊色很多。偏巧他又好面子,治下官衙官驿都修得轩昂富丽, 宽敞豪阔的院落楼宇矗立在郊野间, 周遭两里地的百姓都被迁居别处,代之以花木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