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阮梅子。”听到响起的是女声，女孩先是吃了一惊，偷偷打量了陆秀一眼，才有些紧张地答。

    “今年多大了？”

    “十六……”

    陆秀朝她微微一笑，女孩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身材干瘪，但一张脸却长得十分漂亮。巴掌脸，大眼睛，配上那副战战兢兢的表情，竟然意外的惹人怜爱。一想到这么可爱的萝莉竟然跑来当舞女，陆秀不由一阵可惜。

    “为什么出来做舞女？”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不问还好，一问，原本就一脸随时会哭出来表情的女孩竟然真的哭出来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答：“爹在工厂被日本人打了，躺在床上做不了工，家里还有四个弟弟meimei要养活。我本来想去当帮佣，可是男主人老是动手动脚。后来实在没办法，有个jiejie在这里当舞女，我就跟着来了。可惜我嘴笨，不会哄人，老是吃汤团……”

    陆秀好歹也在百乐门里混了一段时间了，舞场里的规矩多少还是懂一点的。舞场里，生意冷清少有舞客请舞的小姐被称为汤团小姐。跟风光无限的红舞女比起来，她们的日子过得其实十分凄惨。常常最早到，最晚走，一夜下来赚的钱却还不到人家的一个零头。

    “今天怎么挑这样一身衣服？”

    虽然陆秀是个女孩子，但听到这个问题，阮梅子的一张小脸还是瞬间涨得通红。此时灯光已经重新亮起，明亮的光线映照下，她那张白皙的小脸红得几乎都能滴出血来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答：“大班说，百乐门出了个红歌星抢走了我们的生意，想要抢回客人，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身为那个抢走了她们生意的红歌星，陆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能够赚到钱，她这是豁出去了啊！可惜，她的个性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再怎么豁出去，也只能是徒劳。像她这样的女孩，如果继续留在这边，注定不会有什么美好的结局。

    “你愿意跟我走吗？”不忍看年纪这么小的女孩走上歧路，陆秀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有些冒昧的问题。幸亏这个时代还没有拉拉蕾丝边之说，如果是后世，她一身男装，对一个美貌的萝莉问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会被误会。

    “啊？”阮梅子没有误会，却也愣住了。

    “你不是有四个弟弟meimei吗？一定很会照顾孩子。我刚好想找个人帮我照顾孩子。”陆秀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添了一句，“我们家就三个女人，外加两个孩子，没有男主人。”

    阮梅子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放心，我不是骗子。”一想到这个时代的上海滩骗子横行，骗财骗色之事不绝于耳，陆秀很理解她的反应，“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不知道是觉得陆秀面善，还是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阮梅子咬着嘴唇犹豫片刻之后，用力点了点头：“照顾孩子……愿意！我愿意！”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陆秀松了一口气，一见张汉声回到桌旁，便不客气地朝他伸出了手：“声哥，我没带钱，想向你借点钱！”

    陆秀拿了钱，带上阮梅子，先去找了舞场的大班，又跟着大班去找了经理。原以为会有一番折腾，没想到结果却出奇的顺利。

    一想也对，她要赎的又不是什么红舞女。不过是个生意冷清的汤团小姐，因为不会来事，大概连经理都觉得她不大可能红起来。她不过一掏钱，那边就很爽快地放了人。

    衣服都是舞厅的，阮梅子出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身泳装，陆秀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纤弱的肩膀上。一个动作，竟惹得小丫头泪流满面。

    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出言安慰，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清亮的男声。

    “同学！陆同学！”一回头，果然是曾经扬言要替她赎身的朱横。

    看清那张青春洋溢的脸，陆秀瞬间勾起了嘴角。把阮梅子带出大世界大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些理解朱横当时的心情了。她跟面前的这个傻小子，其实是同一类人。

    第43章

    “陆同学，真的是你啊！”看清陆秀的脸，朱横顿时一脸惊喜，抛下他的那帮小伙伴就朝陆秀所在的方向飞奔了过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眼看他已经跑到跟前，陆秀不客气地抢了他接下来的台词。

    台词被抢，朱横顿时一僵，回头往了一眼他那帮小伙伴，才不好意思地答：“是他们硬要拉我一起来的！我，我就是好奇，出来见识一下……”

    朱横答完，竟然涨红了脸。大世界门口的光线很亮，他的脸又白，脸一红，那效果真是立竿见影。陆秀终于知道脸红到耳根这种说法的由来了。逆光站着，那红彤彤的耳朵甚至都红得仿佛能够发光。

    看到他一脸小学生作弊被抓住了的表情，陆秀想到了一个好玩的词，纯情小处男。

    年轻人有好奇心很正常，连陆秀都因为好奇跑来大世界看表演了，更何况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了。看他一脸窘迫，陆秀连忙替他解围：“巧了，我也是来这里长见识的。”

    听到这个回答，朱横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红色终于稍稍退了些。他刚想问陆秀为什么会在大世界，目光却忽然落到了她身旁的女孩身上：“她是谁？”

    陆秀懒得跟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更不想提起阮梅子的伤心事，避重就轻地答道：“我meimei！”

    谁知，听到这个回答，面前的少年一愣，眼中竟然弥漫起了一股水汽。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陆秀的手，仿佛发誓般大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筹够钱，带你离开百乐门的！”

    说完，也不等陆秀的回应，转身就跑。看他那动作，似乎还抹了几把眼泪。

    “喂！喂！”意识到他肯定想歪了，陆秀欲哭无泪，连忙大声喊着，试图把他喊回来，好把误会解释清楚。

    那家伙倒是回了头，可惜，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大概是觉得陆秀想跟他道别，潇洒地朝她挥了挥手，很快便钻进他小伙伴的车子里，消失不见了。

    此时，就算陆秀想追赶也来不及了，只能目送着他所在的车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这误会真的大发了。自己现在在朱横的脑海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呢？身为上大的学生，却偷偷在百乐门唱歌，还有个在大世界当舞女的meimei？天……

    “大哥没开玩笑，他竟然真的想替你赎身，哈哈哈……”眼看着朱横已经离开，张汉声放声大笑，“有趣！果然有趣！”

    “嫂子，跟我打个赌，他会用多少钱赎你，三万，还是三千？”

    按照现在银元的购买力，一元大概值后世一百多块人民币。三万就是三百多万人民币，就算是三千，也值三十几万。朱家的确很有钱，但朱横还在上学，就算他平时有些积蓄，这样的数字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想起朱横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陆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摇头：“跟你大哥去赌吧，我没兴趣。”

    见陆秀情绪不对，张汉声连忙闭嘴。

    两人先把阮梅子送回了家，然后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换上了一身朴素装束的阮梅子便找到了陆秀这边。做过简单的介绍后，陆秀便把她交给了翠翠跟张妈。柳维棠留下的这两个女人都是好人，不怕她们会苛待她。

    昨晚因为阮梅子的事，加上也担心家里的两个孩子，陆秀走得很急。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依然觉得不虚此行。大世界不愧是上海滩领衔的舞厅，营销手段相当的了得，就算是跟后世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先是在报纸上打出大幅的广告吸引眼球，然后用惊艳的表演令人流连忘返。

    昨晚的那些表演虽然低俗又色情，但效果却奇佳，难怪百乐门的生意会受到影响了。同样的两家舞厅，一家规规矩矩做生意，一家却大跳艳舞，yin词艳曲不绝于耳。哪家生意会更好，不用想都知道。

    在这个连同性恋都是合法的年代，这样的手段甚至都算不上犯规。难怪杜雪怀会烦恼。以他的脾气，肯定不屑于跟那帮竞争对手同流合污。不想同流合污开展色情业务，又想生意不受到影响，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今陆秀还在，又借了《夜来香》跟《夜上海》大火的东风尚且如此，一旦她离开，百乐门的处境可想而知了。这种时候，杜雪怀却依然打算履行承诺放身为台柱的她离开，这种胸襟气度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最重要的是，一旦各大舞厅彻底沦为色情场所，那么上海滩几万舞女的生存环境必将继续恶化。她救得了一个阮梅子，其他的王梅子，张梅子怎么办？

    回想起昨晚不少客人在荷尔蒙的刺激下对舞女动手动脚的画面，陆秀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已经跟姜秀珠她们成了朋友，也从她们的口中知道了不少舞女的辛酸经历。舞女的生活已经够苦了，她绝对不允许有人将她们变得更加凄惨。

    百乐门必须得赢！而且还必须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赢过那些歪门邪道！

    就在陆秀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一个办法抗衡其他舞厅的各路神通，同时给自己在百乐门的经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林凤麟！她竟然在百乐门见到了林凤麟！

    见到他的时候，她正准备登台，要不是上场之前先在楼上往下面看了一眼，她的身份肯定已经暴露了。的确是林凤麟没错，她虽然没见过他几面，但那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认识。

    既然林凤麟在台下，她当然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登台。好在这样的状况全明星的九人已经完全能够应付，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上的衣服换给了春组的主唱柳莺莺，然后便躲在了杜雪怀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出去。

    倒是杜雪怀，因为好奇林凤麟到底长什么样，跑出去远远的看了他几眼。惹得张汉声悄悄跑过来问陆秀，要不要找几个兄弟狠狠教训他一顿。

    陆秀才不会让兄弟们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对那种人渣出手，她还怕脏了兄弟们的手。

    她之前那篇批判林凤麟的文章已经发表了。那家报纸果然是正义的使者，估计是觉得那篇文章言辞犀利，畅快淋漓，不仅刊载了，竟然还放在了头版。在那家报纸的头版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她还高兴得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比起揍林凤麟一顿，她更喜欢这种会气得人吐血的精神攻击。

    这几天，她就是靠着脑补林凤麟被气得吐血三升的画面安然入眠的。

    陆秀不知道的是，林凤麟其实一直都是百乐门的常客。之前之所以没有过来玩，不过是因为被张启明整得焦头烂额，实在没这个心情罢了。

    作为一个受过西式教育的洋派人，林凤麟跟张若玮一样，也是一个流行音乐迷。陆秀的唱片，他甚至一口气买了两张，一张用来欣赏，一张用来收藏。不知道是因为他平时很少跟张瑞云说话，还是根本就没想过前妻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完全没听出这是他前妻的声音。不仅听得如痴如醉，还不停跟他那帮朋友推荐，硬是替陆秀的唱片增加了不少销量。

    其实，他很早就想过来一睹陆秀的真面目了，可惜，最近忙着把《日出》改编成话剧剧本，实在是太忙了，分身乏术。

    原本他没打算把《日出》改成剧本，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由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改编的。实在是，总有几条恶狗一直死咬着他不放。《日出》才发表没多久，那帮恶狗便如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群起而攻之，最离谱的一家小报甚至还连着骂了他一个月。连他都忍不住佩服他们那咬定他不放的惊人毅力。

    最令他生气的是最近一篇署名佚名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根本就不知道文人的风骨为何物，挖人私隐，冷嘲热讽，极尽刻薄之能事，甚至连他小时候捉弄私塾先生的事情都曝了出来。（粉转黑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攻击他也就算了，竟然连他的父母都不放过。从心理学的角度剖析了他为什么会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渣男。

    渣男！这是那篇文章中所用的说法，那个混蛋作者毫不避讳地说他是男人的渣滓，无论哪个女人碰到他都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甚至还信誓旦旦地预言，这绝对不会是他唯一一次抛妻弃子，警告其他女人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自由”了……

    刊登那篇文章的小报原本就是以骂他起家的，他们如果有一天不骂他了，他反而会不习惯。但之前好歹还是从文学的角度进行批判，这一次却直接上升到了人身攻击。竟然说他无耻，说他恶毒，说他道德沦丧……

    当然，比起被骂，他更担心的是他的柔柔看到这篇文章，要是他纯洁无瑕的白莲花因此对他失去了信心，那帮混蛋简直百死莫赎！

    那帮不可理喻的封建余孽，旧文化旧思想的拥护者，民主自由最大的敌人！

    难道只有戴着封建的枷锁跟愚昧无知的村妇厮守到老才是君子吗？可惜，他们不知道，死抱着封建残余的迂腐君子早已不流行了，如今流行的是学贯中西的洋派绅士。这个世界是进步的，是自由的，他们开历史的倒车，终有一天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虽然他也明白那帮封建余孽不过是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但好好的被人骂得那么惨，到底意难平。看过那篇文章，他被气得连着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好几次提笔想骂回去，又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小家子气。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用文学上的成绩作为反击才是最好的方式。

    他们越是看他不顺眼，他越是要继续跳到他们面前给他们添堵，不然，他们说不定还以为他怕了。

    他们不是在攻击他的《日出》吗？刚好有剧社邀请他写一个话剧剧本，看过那篇文章，他毅然决定把《日出》改编成剧本！

    就在昨天晚上，剧本终于完成了。愤怒是文学创作最好的催化剂，这个剧本是他写过的所有剧本中最优秀的存在。写完剧本，他的自我感觉简直快好到天上了，觉得后世一定会把自己跟西方的莎士比亚相提并论。

    西方有莎士比亚，东方有林凤麟。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作，他决定好好犒赏一下自己，约了几个朋友，到百乐门见见一直令他心向往之的红歌星陆秀。陆秀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就算是他的柔柔也没有这么甜，这么美的声音，真人想必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美人。想到这里，面对舞台的时候，他又多了几分期待。

    然而，现实却令他失望了。

    “女士们，先生们，不好意思，陆小姐家中忽然有事，临时离开了。没办法再为大家演唱，今天的舞台就交给她的学生了。希望大家能够跟喜欢陆小姐一样，喜欢她们！”

    这当然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现场不少人就是专程为了见陆秀而来的。好不容易来一次，却扑了个空，那种感觉可想而知了。

    这种情况下，就算全明星的姑娘们歌唱得再好也不可能平息专程为陆秀而来的客人们的怒火。更何况几个姑娘如今那还绝对算不上专业的水准了。

    几个姑娘的声音条件都非常不错，但因为并不纯熟的发声技巧，跟陆秀明显还有一段差距。没办法，虽然陆秀已经拼命在给她们上声乐课了，但技巧的提高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有没有搞错，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就给我看这个？”当第一个不满的声音响起，现场顿时应者如云。

    “早知道还不如去仙乐斯和大世界！那边至少还有些看头！”

    “陆秀！陆秀！陆秀！我们要陆秀！”

    第44章

    听到外面的动静，躲在杜雪怀办公室里的陆秀脸都白了。她不是没想过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林凤麟就在外面，她实在不可能在现在这个时候跑出去救场。

    那片嘈杂声中竟然还夹杂了几个姑娘的尖叫声。陆秀悄悄往楼下望了一眼，一些脾气不好的客人竟然已经开始往舞台上丢东西了。虽然都是些不伤人的小物件，却还是把几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陆秀！陆秀！陆秀！我们要陆秀！”客人们闹腾得实在太厉害了，不仅姑娘们的歌声停了，就连乐队的音乐声也早已戛然而止，场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眼看着如今的场面已经不是几个女孩子能够应付的了，陆秀连忙让人下去把几个已经吓坏了的姑娘带到了她的面前。

    全明星的这几个姑娘自从登上这个舞台以来，一直受到陆秀的庇护，一路顺风顺水。遭遇如此待遇，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一个个脸色惨白，胆子小的，已经哭得妆都花了。其中就属柳莺莺哭得最惨，她原本胆子就小，偏偏因为是主唱，首当其冲，就算站在陆秀的面前，也依然在止不住地哽咽。

    陆秀的生理年龄虽然跟她们差不多，但在心理上她一直把她们当成一帮小meimei。看到她们因为自己受委屈，她顿时内疚不已。

    “昨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吗？”

    “没，昨晚没人起头，没闹起来。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我知道你们委屈，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张汉声早已派了小弟维持秩序，但客人们群情激奋，哪里是这么好安抚的。开门做生意，又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轰出去，要是真这么做了，店大欺客的名声传开，不用跟仙乐斯大世界竞争，直接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杜雪怀派小弟把林凤麟丢出门去，然后再让陆秀上场安抚客人。但是百乐门能靠她一天，不可能靠她一世。要是她离开之后，客人们每天都这么闹，难道还要她每天都过来救场不成？她总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百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