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顾长钧朝她微微一笑。 萧梦鸿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一边往床上去,一边系着睡衣衣带时,看见顾长钧还没脱外衣,就靠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伸着两条大长腿交在一起,抽着烟。 隔着一片袅袅升腾的青烟,他微微眯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 这极其少见。或者说,是第一次。 他平时在萧梦鸿面前不抽烟的。萧梦鸿更没见过他在卧室里抽烟。 萧梦鸿微微一怔,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那里,便朝他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腿上,拿开他叼在嘴里的那支烟,伸手揽住了他脖颈,用略带了点撒娇般的语气问:“怎么突然抽起烟了?” 房间里没有烟灰缸。顾长钧把被她拿掉的烟头随手掐灭在手旁的几面上,挥手扇了扇面前升腾的烟雾,留萧梦鸿坐在椅子里,随后自己起身,过去打开了窗户。 萧梦鸿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再次道:“长钧,我知道你晚上不高兴。显然你不想听我解释,但我还是想再解释下。今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因为最近的施工非常关键,然后今天又出了点意外情况……” “薛梓安的这个工厂,还要多久竣工?” 他忽然转过身问道。 萧梦鸿想了下,道:“很快了。顺利的话,月底前就能完工。” 顾长钧点了点头:“这是你最后一个项目。这个工厂完工之后,你往后不要再接别的事了。” 萧梦鸿微微一怔,见他靠在窗台边俯视着自己,语气同目光一样地沉静。 她想了下,缓缓道:“长钧,我之前答应过你,我会考虑往后关于工作的事的。既然你提了,现在我就跟你说下我的想法。燕郊工厂完工后,短期内,我确实没打算再继续做事了。我想等宪儿再大些,看情况另做打算……” “不必再打算什么了,”他简短地道,“往后你不要做事了。就这么办吧。” 萧梦鸿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她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你这是在命令我了?”她的语气也带了点生硬。 顾长钧和她对视了片刻。 “我不觉的是命令。只是帮你做了个最好的决定而已。我觉得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你听我的吧!” 萧梦鸿盯着他:“你这不是命令是什么?有你这样帮别人做决定的吗?” “别人?” 顾长钧仿佛被她的话给触到了,眉头倏地皱了起来,皱的眉心现了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我是你的丈夫,算什么别人?”他顿了下,语气加重了,”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命令,随你吧!总之,以后我是不会允许你再出去给别人做事的!” 萧梦鸿终于被他给激怒了。但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可以自认为理所当然地对我下命令。但接不接受却在我。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关于以后的工作,我自己会考虑的。我今天很累了。我需要休息了。” 她朝床走去,掀开被子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顾长钧盯着床上已经闭目假寐的她,忽然像是爆发了出来,语调极其僵硬:“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的,叫你不要接薛梓安的事的!我顾长钧是养不活你吗,要我的太太抛头露面这样起早贪黑地给别人做事?还半夜三更被困在了荒郊野外!简直是荒唐透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担心,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还有,以前没有宪儿,你不听我的我也随你。现在不一样了!宪儿需要你留在家里长期照顾他!” …… 女人在有了孩子后,心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渐微的,有时候,未必连自己也能及时觉察。 就像萧梦鸿。 她也曾怀疑顾长钧当初不顾她的反对,半是强迫般地令她有了孩子的这个举动未必全是出于想当父亲的心。说不定还掺杂了些别的私心。譬如,他用孩子来绑住她的手脚。 这种念头自然令她感到极其不快。所以刚怀孕的那段时间,她看他极不顺眼。但随着腹中胎儿慢慢发育长大,尤其是宪儿出生之后,看到顾长钧笨手笨脚抱儿子的温馨画面,当初对他的那种不满渐渐地也就淡去了,即便偶尔想起来心里还是有芥蒂,但这种芥蒂远远比不上宪儿出生给她所带来的幸福满足之感。 因为两人中间多了一个宪儿,她也看到了在他身上所发生的改变,所以在他面前,她也渐渐地开始愿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甚至向他妥协。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其实即便不用顾长钧开口,在做完燕郊的这个工厂项目之后,她也确实没打算这么快就继续做事的。 但是现在,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分外的刺耳。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顾长钧,是不是最近我对你好了点,你见了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今晚的事只是个意外!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也谢谢你来找我!但我走路上也可能被车撞到,那么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出去了?至于宪儿,他是我生的孩子,用不着你提醒,我自然会尽我所能去照顾好他的。但是现在我手头有事,家里也有足够的人手可以代替我照顾好他,我怎么就不能分出点时间和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了?” 她加重了语气,“你的这个决定,我是不能接受的!” 顾长钧盯了她片刻,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她边上来回走了几步,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停了下来,朝她转过脸道:“你的眼里除了做事,还有我的位置吗?我希望你能尽到为人妻母的职责,全心做好我的内助,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做事情?外面的事情真就对你这么重要?” 萧梦鸿撩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 “顾长钧,你现在开始指责起我了?但我问你,从头到尾,你有尊重过我的意愿吗?没有!我感觉不到半分!无论是从前你对待我的方式,还是宪儿的出生,即便到了现在,你从没有把我当成平等的妻子来对待!你觉得自己对我很好了?是!但我只是你豢养的宠物,你想要我怎么样就要我怎么样!我告诉你吧,你的这种好,我半点也不稀罕!” 萧梦鸿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子,激动之下,又道:“你想要一个贤妻良母是吧?如果我没说错,从前的我应该就是你理想中的妻子类型吧?可是那时候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你的眼里根本没有我!现在我不过做了点自己想做的事,你就又指责起我没把精力完全放在你身上?你也太霸道了吧?” 顾长钧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没有说话。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坚持要做事吗?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不想就这么彻底放弃了,并不是因为它对我而言就胜过了别的一切。而是因为我喜欢工作。它能带给我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 顾长钧听她提及过去时,微微眯了眯眼,等她说完,道:“恕我没法接受你的这种托词。可能我是对你太过纵容了吧。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曾给我们双方带来过的恶劣影响。现在有了宪儿,就算为了他考虑,你也更应该彻底收心,好好地把心思放在家里。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我做主了!就这样吧,不用再多说了。” 萧梦鸿和他对视着。半晌,冷笑了起来。 “你心里果然还是对我从前背叛了你的事耿耿于怀。顾长钧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回顾家,更不想这么仓促就生孩子的原因。彼此心有芥蒂无法放下过去的两个人,怎么可能长久真正地好下去?但是你却不给我选择的机会!现在你又希望我会因为我从前的过错而对你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宽容感激涕零言听计从?对不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她停了下来,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情绪渐渐有所平定后,淡淡地道:“我告诉你吧,就在几天之前,金陵女校的李素梅女士再次联系了我,十分巧,女校上海分校之前因为种种变故,进展搁置了下来。现在计划重新开始。她询问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再继续这件事。原本我并不打算接的,但现在,看起来我倒是要重新考虑了。” “我不允许你去。”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是不带表情的。 “如果我要去呢?”她反问。 “你要是去了,往后你就不用回来了!你也别再想见到宪儿的面了!” 顾长钧冷冷地道。 ☆、第69章 顾长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梦鸿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和他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 那时候,是在从上海去往北平的火车包厢里,他把一把枪拍在了她的面前,对她说,真想死的话,自己现在就动手,他可以把她和jian夫葬在一起。 时间过去很久了,这一幕她原本已经渐渐淡忘了。但现在,忽然又鲜活了过来。 他此刻说话的这种口吻,简短、冷酷,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顾长钧,你既然这么说了,想必自己也知道代表了什么吧?” 沉默了片刻,萧梦鸿问道。 顾长钧的唇紧紧抿着,没有回应。 萧梦鸿点了点头,冷笑,“那么你是要拿宪儿来胁制我了?”她望着他的目光愈冷淡了,“这就是你当初不顾我的意愿强行要我生孩子的目的吧?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宪儿他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可以拿来威胁我的一个工具。无论你我将来关系如何,你没有权利单方面做出这样的裁定。你的父亲他也不会由着你胡来的。以后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我心里清楚,不劳你替我安排。” 顾长钧看着她,神色阴沉而冷漠,忽然转头就走,到了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的一刻,回头,加重了语气道:“薛梓安工厂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我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他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 顾长钧当夜没有回卧室。 第二天清早,五点不到,天还是黑着的,顾彦宗记挂着昨夜没处理完的一件公务,早早地起身到了书房,推门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烟气味,打开电灯,意外地发现儿子竟然在自己的书房里。 顾长钧就靠坐在书房那张宽大办公桌后的靠椅里,双腿高高地交翘在桌面上,头往后微仰着,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一样。 桌上那个顾彦宗偶尔用来盛放烟斗烟灰的玻璃小缸子,已经被烟头差不多给堆满了。 顾彦宗有些惊讶,停在原地看着儿子。 顾长钧被开门声惊动,睁开眼睛,见父亲这么早就下来了,立刻将双腿从桌面上放下来,迅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父亲点了点头,招呼道:“爸,这么早就起来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睡不着。索性早些起来处理些公务……”他看了眼儿子,视线从他泛了红血丝的眼睛落到桌上的烟灰缸上。 “你怎么回事?昨晚在我书房里过的夜?” 顾长钧笑道:“我也有点公事烦心,一直睡不着觉。德音昨天工地回来的很晚,需要休息,我怕打扰她睡眠,所以到您书房自己坐了一会儿。” 他见父亲依旧狐疑地看着自己,揉了揉面带倦色的一张脸,道:“爸,跟你说下,今天我就回航校了。德音要带孩子,燕郊工地那边事还没完,她也要去,事情很多。我不在家,还要劳烦您和妈帮我多照应下她。” 他说完,朝父亲点了点头,抬脚往门口去。 “长钧,你和德音是不是闹别扭了?” 顾长钧经过身边的时候,顾彦宗叫住他,问了一声。 顾长钧停了停脚步,回头笑道,“没有。我们挺好。您放心吧。”他望了眼父亲短短一年里便似白了不少的两边鬓发,转了话题,“倒是您自己要注意身体。年纪大了,总理院事务又繁忙,我总担心您身体会吃不消。国事已然如此,非一日之寒,更非你一总理院可以扭转的。我倒希望父亲您提请辞呈回来颐养天年,这更是我所乐见的。” 顾彦宗道:“在位谋政,何况总统将此重任委任于我了,我又如何能安心退隐求个自己的心静自在?尽力而为吧!你有孝心,我很是欣慰。你更须牢记自己的本分,须得时刻预备好报效家国,如此才不枉生为男儿之身。” 顾长钧正色应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当天顾长钧离了北平。因为走的有些仓促,顾太太来不及准备什么,很是依依不舍。顾长钧临走前,顾太太抱着宪儿跟到送他去火车站的汽车边上辞行。宪儿如今已经两三个月大了,很是爱笑,也认得顾长钧了,被父亲抱起来一逗,就咯咯地笑,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拽他制服领口的铜扣,顾太太和一同跟了出来的几个家里下人在旁跟着笑,倒是冲淡了不少的离情。 顾长钧抱完宪儿将他交回给顾太太,和母亲话别了几句,回头瞥了眼站在身后不远处庭院台阶上的萧梦鸿,弯腰钻上车就走了。 …… 月底,燕郊的工厂终于顺利竣工。萧梦鸿最后一次从工地回来,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整个人轻松不少。晚上她在房里陪着宪儿玩耍时,珊瑚过来敲门,说老爷找她,请她到书房里去。 萧梦鸿将宪儿交给乳母,自己便下楼去了公公的书房。敲门进去,见他坐在书桌后,桌上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仿佛专门在等自己的样子,便走到近前,叫了声爸:“珊瑚说您找我?” 顾彦宗让萧梦鸿坐下后,面带微笑,问道:“燕郊那边的工厂听说完工是吧?” 萧梦鸿笑道:“是。前两天就好了。” 顾彦宗点头道:“这就好。前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很是辛苦。长钧也很心疼你,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说他不在家时,叫我多关照你些。” 萧梦鸿微微一怔。抬眼见公公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感到略微尴尬。又禁不住猜疑起顾长钧临走前到底和公公说了些什么,又把话说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她沉默着时,顾彦宗又道:“去年至今我便一直忙碌不堪,日日不得空闲,心思也少放在了家人身上。最近才觉察你和长钧仿佛有些不对。原本这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事,无需我这个做长辈的过问。只是我儿子的脾气,我心里清楚。我有些不放心。趁这个空就叫你过来。你无需有什么负担。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和我说。” 公公找自己,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萧梦鸿有些意外。迟疑了下,终于轻声问道:“爸,长钧临走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只叫我多些照看你,别话全无,只是当时我遇到他时,才清早四五点,他就在这间书房里,抽了一烟灰缸的烟头。” …… 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回卧室。原来是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过了一夜。 萧梦鸿对公公顾彦宗极是敬服,内心深处也俨然将他视为自己亲身父亲一样。见他两道目光朝自己投来,慈蔼中又不失威严,犹疑了片刻,就做了决定。 他既百忙中抽空特意叫了自己过来,又把话点到了这样的程度,想必也是真的关切。有些可以说的话,也就不必再隐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