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殿中诸人少有察觉天家父子间隐晦的对视,她们见皇次子妃悠闲用膳,殊无与长嫂争锋之意,一边遗憾着没热闹可看,一边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倘若兄弟之间真的闹将起来。牵连池鱼,反倒不美。 宫门处。 明光寺的僧人们鱼贯而入。即使行走在森严宫禁中,他们的神情也依旧平静祥和。 带路的内侍不敢怠慢,殷勤地把他们引去明意斋。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面容慈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那内侍赶忙弯腰赔笑:“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同和大师,连圣上都礼遇有加的。 同和大师并未说什么,目光落向内侍那藏青色的袍角,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蓦地想起昨夜,那个造访明光寺的梁上君子。 那人穿着与眼前人无二的内侍衣物,神不知鬼不觉闯进他的屋舍中,留下一张纸条就飘然远去。 “若想保你寺中僧人安稳,便按着这条上去做。” “否则,虽得了圣上青眼,却丢了性命,这可不是划算买卖” 同和满腹狐疑地打开那张纸条,瞥见内容的一刹那,眼中迸发出一阵惊骇之色。 那人的威胁之语,他顿时从三分信了七分。 想到此处,同和左手拂过胸口的袈裟,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默然不语。 那纸条上尽是杀头之语。可是那背后主使即使知晓这一点,也要强迫他说…… 他若是不说,又会是何等下场? 忆及黑衣人那眼中冷冷杀机,同和大师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30章 撩心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沛水云泛、瑞气飞浮。* 尧夏阁中是宫中宴饮群臣之所。 熙和帝不喜宴饮, 此地并不常开。然而,万寿宴当早,百官们三三两两地陆续进阁, 却发现阁中无一物不簇新齐整,气势恢恢,昭彰天家气派。 阁中当值的内侍们皆是侍宴熟手,对大臣们的面容并不陌生。 然而,他们此时却频频眼风乱飞。不为别的, 皆是为了偷觑大臣们身后赐恩参宴的儿子们。 这些官员之子们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 脚步规矩, 不敢造次。 尧夏阁最年长的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心中嘀咕:果然儿子多肖似父形。 譬如虞侍郎性情刻板, 其子虽未加冠,行止却一板一眼,如同比照着刻尺量出来的。 再说柳詹事一向行事大胆无拘, 其身后的稚子到处好奇地这摸摸那碰碰, 俨然把宫禁当成半个自己家。 他正暗自凝思, 兀地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心里一突。 可是哪儿出了什么差错? 他连忙朝人声嘈杂处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尧夏阁中,竟蹦出个姑娘! 那姑娘形容姣好,她并未着命妇服, 穿行在一众衣冠顶戴之间,神色间略有仓皇。 他恰好带完两位官员, 身上没有差事,干脆三两步凑上前去:“这位姑娘是……?” 林又雨一入森严宫禁就沐浴着周围人异样目光,心情正忐忑不已。这下有个内侍前来搭话, 她连忙把手中攥紧的请帖递出:“家父乃御史太林昌。” 内侍又问:“原来是林大人千金,请问令尊何在?” “家父昨日夜半偶恙,深恐病容有碍,不敢面圣,”林又雨说道:“但是圣上恩旨在前,小女子奉旨进宫,欢祝陛下圣诞。” 她虽有些紧张,说话时却不卑不亢,十分得体。 身边大臣们来往匆匆,注意力却放在那内侍与林小娘身上。 “这……”那内侍一时皱紧眉头。 圣上是有这么一道命令让群臣携子赴宴,可他老人家可没说这“子”必须是儿子!这林御史膝下无子仅有一女,这林家姑娘赴宴,也是合情合理。 “林家姑娘,先随奴才入座罢。”他松了口,心下却盘算着找个时机把这事上报去。 一众男性大臣间竟出了个女眷,到底有些扎眼。 未几,大臣们都依次按照位置入座,儿子则坐在他们身边席位上。 这位次安排得很是得人心,万一出了差错,做父亲的还能看顾一二。 轮到虞蔚兰坐下时,他的手心已经出了淡淡一层薄汗。 他虽生性沉稳,毕竟不过十四岁,眼界未开,又是头一遭来这规矩森严的禁城。走这一遭时,他连呼吸的拍子都要在心中计数,生怕御前失仪。 饶是如此,他心中仍旧紧张不已,一时竟没注意林又雨那处闹出的动静。 坐下后一抬头,映入虞蔚兰眼帘的便是一位水色裙裾、素净打扮的女子。那女子神色略有不安,在一众衣冠间宛如一枝轻轻摇动的清水芙蓉。 那女子察觉一道惊愕视线,未有旁的表情,只对他轻轻颔首示意。 虞蔚兰呼吸滞住,一时愣怔忘了还礼。 突然“啪”的一声传来,吓了虞蔚兰一跳。他一抖,才发现原是父亲拍了拍他膝盖。 虞振惟低声警告:“莫要到处乱看!” 虞蔚兰立刻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眼睛虽然不乱看了,他的心却忍不住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姑娘。 她是公主么?不对,若是公主应当与圣上他们一道入席才是。是大臣女?只是她身边并无长辈陪同,究竟…… 正乱糟糟想着,虞蔚兰突然听见内侍一声高喝声:“陛下驾到——” 顿时,尧夏阁中窸窣动静趋于无声,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熙和帝穿着吉服,一路龙行虎步而来。 待熙和帝行至主位,大臣们仿佛事先排演了好一般,同时屈身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招了招手,却没让他们起身。后面还有太后、妃嫔与几位皇子呢。依照礼制,大臣们也该向他们行礼的。 随着妃嫔与皇子等人依次入座,众臣一一叩拜,又花了一炷香时间。 尧夏阁不愧是皇家用来宴宾客的厅堂,金琉璃瓦顶、汉白玉砌阶,被探进殿中的阳光将它照耀得熠熠生辉。 虞莞与薛晏清坐在次阶上,略矮了太后与陈贵妃半阶,与皇长子夫妇遥遥相对。 从她那处看去,恰巧可把殿中众人一览无余。 最先察觉的视线来自于虞振惟身边的少年。 虞莞从未见过十四岁的虞蔚兰,这个名义上的弟弟自小就被送入学堂,与双亲都只能三五不时见上一面,更遑论她了。 虞蔚兰看着她,过远的距离模糊了他的神情,虞莞只能依稀感觉到那份目光的专注。 她心中难免一叹。 “那是虞府的公子?”身边清冷男声突然传来。 虽然虞莞面上平静,薛晏清却仿佛听见她内心波动,轻声探问道。 他并未用“弟弟”,而是用了“虞府公子”这一字眼。 察觉了这点细节的虞莞心中一暖。 “是他。我甚少见到这个弟弟,才多看了两眼。”她小声道。 薛晏清也看了过去,虞芝兰腰板挺直,眼神清正,在一室的官宦子弟中鹤立鸡群。 只是……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原来他的对面竟坐了位女子。 虞莞也察觉了这满室衣冠中别样的一点红,她正要附耳细语,却被熙和帝突然的出声打断。 “今日众卿携麟儿前来,各个如芝兰玉树,简直晃花了朕的眼啊。”他捋着胡子笑道。 百官自然称不敢。 眼看着君臣还要再寒暄一阵,虞莞心中微微不耐。她干脆扯了一下薛晏清的袖子,在袖摆处上写起了字。 这举动还是学了方才他在自己袖口处划叉呢。 薛晏清只觉一阵微微的风穿过,随即,他的右臂被什么浅浅东西勾挠着。 那是——他顷刻间明白过来。 虞莞的手指。 她下笔的力道极轻,一笔一画宛如片片细羽浮在水面。 一向敏锐的二殿下却蓦地僵住了,他全身的感觉仿佛凝于右臂。那笔画如此清晰,他却只留恋着手指划过衣袖的窸窣触感,却不能把那笔画拼成一个完整的字。 他匆匆用左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他的右臂已然麻了。 那酥痒麻意还沿着手臂一路烧至心口,燎得胸腔都有些热意,连饮过清茶也不能消弭半分。 虞莞正专心写着字,却看见薛晏清突然端起茶杯。 她有些不解,莫非他没察觉到自己在写字?她分明用了些力道才对。 眼下不是质问的时刻,恰巧熙和帝与百官的互相称颂过了一个回合,她借着这点间隙,轻声问薛晏清:“你可看见那女子?” 薛晏清自然看见了,连同她与虞蔚兰的眉眼官司一起。 他道:“那是林御史林昌之独女。” 话毕,他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了,默默又抿了口清茶。 “独女……”虞莞见那姑娘气度远超凡人,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朝中诸人能看见的,熙和帝自然也看见了。他虽有疑惑,却未打断礼官安排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