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在线阅读 - 第119章 大雪

第119章 大雪

们眼中所见的账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与身边阴物各有不同。如镜自照,悲欢相通。

    一个开襟小娘蓦然厉色道:“我想你一命偿一命,你做得到吗?!”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做不到。”

    开襟小娘狞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伪君子?!你就该死,就该跟顾璨那个杂种一起去死,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陈平安看着她。她脸庞扭曲,刻骨仇恨一冲而去,只是刚要冲出那块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飞出去,她跌倒又挣扎起身,来到那道无形屏障,张开五指,状若疯癫,以指甲疯狂割划那条无形的门:“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这里惺惺作态,最该死,比顾璨那个家伙更应该死……”

    她最后瘫软在地,呜咽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个阴物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绕过书案,来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开襟小娘抬起头:“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着,有错吗?”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道:“你叫白离草,原名白梅儿,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国姑苏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桩娃娃亲。十四岁那年,被青峡岛钓鱼房修士发现有修道资质,便用三百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了你,你爹娘最后临时变卦,想多要三百两银子,结果被修士当着你的面,全部打杀当场。到了青峡岛,被岛上首席供奉相中,收为开襟小娘,你嫌弃白梅儿这名字不好听,就改成了白离草,为此还在香火房那边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最后死在顾璨那条蛟龙扈从之下,尸体惨不忍睹,你执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马远致掳去,关押在水井当中,想要培养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将你带出水井,进了那座阎王殿。”

    开襟小娘抹去眼泪:“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顾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会记住他顾璨……”

    她眼神坚毅:“还有你!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妨直接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陈平安摇摇头,站起身。

    一个同样是开襟小娘出身的年轻阴物,怯生生开口道:“哪怕是以阴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想到了,还可以告诉我。”

    她雀跃起来,姿容婉约,向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

    一个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阴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阎王殿:“我想投胎转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这种鬼地方,做得到吗?”

    陈平安说道:“放你去转世,当然不难,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再世为人,尤其是下辈子能否享福,我都无法保证,我只能保证到时候会为做出跟你一样选择的阴物,举办一场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陆道场,帮你们祈福。此外,还有一些尽量增加你们福报的山上规矩,我一样会做,例如以你们的名义,去已经战乱的石毫国开设粥棚,救济难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变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当然。”

    她突然问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陈平安轻声道:“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专门去找过,可惜如今改名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换上新的了。”

    冷漠女子蓦然流泪。

    陈平安说道:“对不起。”

    她默不作声,只是哭泣。

    其中一个最早最为惊恐慌张的阴物,是一个习惯性与人说话时弯腰的中年杂役男子,他颤声道:“神仙老爷,我叫贾高,不晓得小人的名字也没关系,更不用记,我就是想能够去我爹娘坟头上香,可是有些远,不在石毫国,是在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春华国。若是神仙嫌麻烦,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爷真的能够开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再帮着咱们积攒些阴德,顺顺利利投胎转世,我就不怨那顾璨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你籍贯,春华国也会去的,到时候再将你请出来。”

    贾高顿时泣不成声,弯腰致谢道:“上坟的开销,就有劳神仙老爷破费了,只能下辈子有机会再还。”

    陈平安转身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处:“就这样吗?就这些吗?”

    中年男子阴物胡乱擦了把脸:“足够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绷着脸色,没有说话。

    突然又有阴物搓手而笑,是一个壮年男子,谄媚道:“神仙老爷,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让神仙老爷做那些费劲的事儿,就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费神仙老爷一枚雪花钱,也不会让神仙老爷分半点心。”

    陈平安眯起眼,面无表情道:“赵史,说说看。”

    那个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边几个开襟小娘阴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着能够在神仙老爷的那座仙家府邸里边,一直待着,然后呢,可以继续像在世之时那般,手底下管着几个开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着可以去她们住处串串门,做点……男人的事情,活着的时候,只能偷瞧几眼,都不敢过足眼瘾,今儿恳请神仙老爷开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话……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开襟小娘,名为白离草的少女,满脸冷笑。

    陈平安点点头,扯了扯嘴角:“行啊,这点小事。”

    男子低头哈腰:“神仙老爷英明。”

    陈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账本,就缓缓道:“赵史,与祖辈一样,是青峡岛出身,灯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约束十数个开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钱,每年还有两次机会离开书简湖,去石毫国在内的周边地界,为青峡岛灯花府寻觅杂役弟子。根据香火房秘档记载,关于你的生平事迹,就只有一桩事情,大概是你上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经在云楼城与一个外乡女修起了冲突,凭借青峡岛的名号和人脉,你请云楼城当地修士将其凌辱致死,尸体投湖。”

    赵史脸色尴尬:“让神仙老爷笑话了。”

    陈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这个阴物的脖颈,面无表情道:“笑话?我不觉得好笑。”

    脖颈被陈平安五指攥紧,赵史如入油锅烹煮,痛苦哀号起来:“陈平安!你说话不算话!我诅咒你……”

    陈平安手臂抬高,将其悬空,不让这个垂死挣扎的阴物多说半个字,缓缓道:“算话啊,下辈子,你像凭本事对付那个远游云楼城的年轻女修一样,自己投个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飞魄散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就管不着了。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女修的名字吗?我记得,叫魏青玉。”

    陈平安手中那个阴物,灰飞烟灭,砰然四散。

    陈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几声,走回书案后边,望向青石板那边,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别窃喜与狐疑的两个阴物,不知为何,开始跪下磕头。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打开门,走出屋子。曾掖已经站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转头惊喜道:“陈先生,下雪了!鹅毛大雪!是咱们书简湖今年的头一场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对于陈先生这样的大修士而言,人间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么意义?

    陈平安抬起头,双手笼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时,才是天最冷的时候。化雪之后,更是会道路泥泞。

    就算是章靥这样的书简湖老人,也都没想到今天这场雪,下得尤其大不说,还如此之久。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要将书简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丰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谚语,在书简湖数万野修中一样适用。雨雪朝露这些无根水,对于书简湖的灵气和水运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岛屿,估计都恨不得这场大雪只落在自己头上。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钱,一大堆的神仙钱。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术法,以各种看家本领为自家岛屿攫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冬至这天,按照家乡习俗,春庭府包了饺子。

    前一天,小泥鳅也终于压下伤势,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顾璨打发去喊陈平安来府上吃饺子,说话的时候,顾璨跟娘亲一起在灶台那边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顾璨和陈平安两家泥瓶巷祖宅加起来,还要大了。

    小泥鳅在去山门的路上,也很好奇,顾璨说陈平安要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说最近一旬陈平安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露面也只是打开门,看几眼大雪封湖的景色,与先前四处游逛书简湖大不相同。

    她还是有些怕陈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种本能敬畏,陈平安与刘老成一战后,被陈平安取了个炭雪名字的小泥鳅,就更怕了。

    她还是由衷喜欢顾璨这个主人,一直庆幸陈平安当年将自己转赠给了顾璨。在陈平安身边,她如今会拘谨。

    小泥鳅炭雪到了屋子那边,轻轻敲门。

    陈平安的沙哑嗓音从里边传出:“门没闩,进来吧,小心别踩坏了青石板。”

    她打开门,门外这场隆冬大雪积蓄的寒气,随之涌进屋内。

    她一开始没留神,对于四季流转当中的天寒地冻,她天生亲近欢喜,只是当她看到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的陈平安开始咳嗽时,立即关上门,绕过那块大如顾璨府邸书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书案附近:“先生,顾璨要我来喊你去春庭府吃饺子。”

    陈平安已经停笔,膝盖上放着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编铜胆炭笼,双手掌心借着炭火驱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头你帮我跟顾璨和婶婶道一声歉。”

    炭雪柔声道:“如果先生是担心外边的风雪,炭雪可以稍稍帮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炭雪还想要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陈平安的那双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头。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炭雪吗?”

    她摇摇头。

    陈平安缓缓道:“冰炭不同炉,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对吧?”

    她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所以炭雪同炉,还能相亲相近,最为可贵,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见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给顾璨,曾经确实是雪中送炭的举动,如果……”

    陈平安停下言语,从炭笼那边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这个动作,让炭雪这个虽身负重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元婴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战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刚刚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让喜欢雪景的曾掖,帮着去趟紫竹岛讨要或是购买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还是绿竹更好看些,紫竹鞘与刀,挂在腰间,稍稍花俏了些,就改变主意,让曾掖在青峡岛随便劈砍了一竿绿竹搬回来。陈平安连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许多边角料,又被陈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简,桌上就放着几支没有刻字的空白竹简,只是与以往那些已经刻了文字的竹简不同,这些青峡岛新制竹简,不再规制相同,而是长短不一,厚薄各异。

    陈平安此时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铺的附赠刻刀,将一支最长的竹简挑出来,在靠近竹简一端处,轻轻一刀切断,分成长短悬殊的两截,然后又将长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断,那些间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节。

    炊烟袅袅小巷中,日头高照田垄旁,泥瓶巷两栋祖宅间,金碧辉煌春庭府,无法之地书简湖。

    看着这一幕,虽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陈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依旧心惊胆战。

    这条面对刘老成一样毫不畏惧的真龙后裔,如同即将受罚的犯错蒙童,在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学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支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是个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境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境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境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只是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的书简湖的半壁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炭雪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误以为是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另一条同类——那个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炭雪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炭雪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大点的孩子,不敢问;我呢,是不乐意说,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作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哟,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坏,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缚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炭雪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算第四条线。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炭雪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了?走火入魔了?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个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陈平安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后背就这样留给了她。

    炭雪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挪步:“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我就站着说话好了。”

    陈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笼,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气:“与你说件小事,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远游去往大隋,离开红烛镇没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压在心头,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对,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而我当时至多至多,只是无错,却未必有多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圆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侠仗义是江湖,腥风血雨还是江湖。沙场上,你杀我我杀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坑杀降卒十数万是沙场,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也是沙场。庙堂上,经国济民、鞠躬尽瘁是庙堂,干政乱国、豺狼当道是庙堂,主少国疑、妇人垂帘听政也是庙堂。有人与我说过,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呼朋唤友,杀了所有官兵,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听闻朋友之死,奔袭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满门,月夜抽身而返,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被官府追杀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一开始同样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现在也就想明白了,在当时,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是所有学问的汇总,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一座座红烛镇和云楼城的学问碰撞、融合和显化,这就是那个年代、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别说一拳打死,说不定见了面,还要对他抱拳行礼。

    “有个老道人,算计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而且我敢断言,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而且会是世道相较完整的一段河水,刚好看得尽兴,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脉络学问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个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了。”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头,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刘志茂也罢,比起他与另外一个‘年轻’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点了点炭雪那边:“本性本心之中,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最泥泞不堪,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就像沟渠之水,只要流进了田地,就会浑浊起来。比如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与当年三四之争,皑皑洲的无忧之乡,刚好是两个极端。怎么,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

    “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事外时,不少人会不问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对于强者先天不喜,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甚至还会苛责好人,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同时对于恶人偶然的善举,无比推崇,道理其实不复杂,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一’,尽量均衡,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再进一步说,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一’,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蚱,大一点的,蹦得高和远,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能够不掉队,可以抱团取暖,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欢讲道理,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仍是会窃窃欣喜,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不讲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时,待在这种‘强者’身边,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所谓的帮亲不帮理,正是如此。顾璨娘亲,待在顾璨和你身边,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反而会感到安稳,也是此理,这不是说她……在这件事上,她有多错。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不断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梁,填满了沟壑,所以我与顾璨说,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陈平安,和他顾璨。但他一样听不进去。

    “我在这里,做了这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顾璨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道理不听,随你去。可我陈平安在这里,除了帮他、更是帮自己纠错弥补之外,也要让他明白一个书本之外的道理:在书简湖,最多两年,当一个修士站在一个高位后,根本不用靠着滥杀无辜来立威,一样能够活得比他顾璨更安稳,站得更高。”

    炭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如何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因为说了,道理你们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们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身边又无劝化之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个人,我看也是白费功夫。说这些,已经无补于事。重要的是,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一点的好人。”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沉默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和顾璨,还有春庭府,不等于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刚才说你傻,坏都坏得愚蠢,还不承认。”

    炭雪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处:“那边就是一个好人,一样年纪不大,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轻松,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当然,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由着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曾经有个细节,陈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却浑然不觉,忘记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年纪小,性情淳朴,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那么在修行之时,竟然还会分心,追随陈平安的视线望向窗外,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了。但一样可以解释,因为少不更事,欠缺足够的磨砺,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棋盘上,每一步都慢而无错,就不用多想胜负了,终究是赢面更大。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只管问心无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不得不把话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直白无误地告诉他,双方只是买卖关系,不是师徒,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要说曾掖秉性不好,绝对不至于,恰恰相反,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对于师父和茅月岛依旧抱有感情,反而是陈平安愿意将其留在身边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点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资质轻。

    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一个曾掖,能够让陈平安依稀看到自己当年身影的书简湖少年,细细探究,同样经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与顾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与心路历程,原本是陈平安要仔细观察的第四条线。可是真正事到临头,陈平安依旧违背了初衷,还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抢”和“别人给”的尺子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心性不会摇摆的立身之点。

    不过没关系,插手的同时,更改了那条脉络的些许走势,线还是那条线,稍稍轨迹扭转而已,一样可以继续观看走向,只是与预期比出现了一点偏差而已。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鲜血淋漓,多半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曾掖这条线,少年的人生,还是充满了无数种可能,犹有向善的机会。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会不会哪天遭遇灾厄劫难,结果从纯善之地流向针锋相对的极端自我,陈平安同样不会勉强。

    规矩之内,皆是自由,都会也都应该付出各自的代价。

    人力终有穷尽时,连顾璨这边,他陈平安都认输了,只能在止杀止错的前提下,与顾璨做了相对彻底的切割和圈定,开始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个曾掖,又能如何?

    陈平安神色恍惚。

    当年在骊珠洞天,在那座小镇木栅栏门口那边,门内是个还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门外是蔡金简、苻南华、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和那个嚷着要将披云山搬回家当小花园的女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接触到小镇以外的远游外乡人,个个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里边,还有个说过“大道不该如此小”的姑娘。

    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当自己的善与恶,撞得血rou模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镜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须要开始承认,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个。不然只是因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内心排斥自己,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当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阴长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长桥,可是陈平安的本心,却明明白白会告诉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桥就会塌,他肯定会坠入河中。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次转身,这次走神,小泥鳅,我给了你两次机会,结果你还是不敢杀我啊?”

    炭雪冷声道:“不还是在你的算计之中?按照你的说法,规矩无处不在。在这里,你藏着你的规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隐蔽阵法,可能是那条天生克制我的缚妖索,都有可能……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了,杀了你,我又没什么好处,白白丢了一座靠山,一张护身符。”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我道理说通了?”

    她满脸讽刺:“那你是不是要说我这种人,是只会拣选自己想要的道理?”

    陈平安轻轻摇头。

    炭雪皮笑rou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听。”

    陈平安开口道:“你又不是人,是个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骊珠洞天,就不送给小鼻涕虫了,煮了吃掉,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烂账。”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气,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给你和我做切割与圈定的机会。”

    陈平安啧啧道:“有长进了。但是你不怀疑我是在虚张声势?”

    她摇头道:“反正开诚布公谈过之后,我受益匪浅。还有一个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陈大先生如今是在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举,我可做不到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这边,乖乖的,不继续犯错便是了,反正不给你半点针对我的理由,岂不是更能恶心你,明明很聪明,但是也喜欢守规矩、讲道理的陈先生?杀了我,顾璨大道受损,长生桥必然断裂,他可不如你这般有毅力有韧性,是没办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辈子就要沦为废人,陈先生当真忍心?”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小鼻涕虫怎么跟我比?一个连自己娘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一条大道相连的畜生是怎么想的,连刘志茂除了手腕铁血之外是怎么驾驭人心的,连吕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拢的,甚至对傻子范彦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连一个最糟糕的万一,都不去担心考虑,这样的一个顾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纪小,但是在书简湖,再给他十年二十年,还会是如此不会多想一想。”

    一番言语,说得云淡风轻。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这么古怪,我杀黄鳝河妖,反而有业障在身,顾璨在书简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竟然也杀对了一些人,当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点点福报。你们书简湖,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针对那些凡夫俗子,只对山泽野修大开杀戒,估计全部杀光了,至少也是功过相抵的结果?当然,我不敢断言,只是无聊时候的一个猜测。”

    哭笑不得。这个说法,落在了这座书简湖,可以反复咀嚼。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还是笑眯眯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陈先生,可不会在乎。至于骂我是畜生,陈先生开心就好,何况炭雪本来就是嘛。”

    陈平安灿烂笑道:“我以前,在家乡那边,哪怕是两次游历千万里江湖,一直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哪怕是两个很重要的人,都说我是滥好人,我还是一点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们书简湖,老子竟然都快成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书简湖规矩。你们吃屎上瘾了吧?”

    年轻的账房先生,语速不快,虽然言语有疑问,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依旧说得像是在说一个小小的笑话。

    炭雪掩嘴娇笑:“陈先生有本事与顾璨说去,我是听不进去的,只会当作耳旁风。顾璨如今心性不稳,不如挑某个雪后的大太阳下,陈先生与小鼻涕虫坐在小竹椅上,一个说,一个听,就像之前在饭桌上嘛。顾璨如今多半是愿意听的了,可能还是不会当真,但好歹愿意听一听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考虑的。与你聊了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点头笑道:“今儿冬至,我来喊陈先生去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饺子。”

    陈平安也再次点头:“至于我,是答应顾璨,要送你一件东西。拿着。”

    是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

    炭雪皱了皱眉头,心意微动,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块“火炭”,只是将其悬停在身前,一脸疑惑。

    骤然之间,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块青石板出现微妙异象,不仅如此,那根缚妖索一闪而逝,缠绕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后遍体生寒。

    低头望去,抬头看去,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墙壁那边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锋芒无匹的半仙兵,从她身躯贯穿而过。

    陈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将瓷瓶轻轻搁在桌上,先在嘴边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劝你别出声,不然立即死。”

    炭雪丝毫不敢动弹,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脏,哪怕是巅峰状态的元婴,都是重创。

    陈平安对于她的惨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颗丹药的灵气,缓缓道:“今天是冬至,家乡习俗是会坐在一起吃顿饺子。我先前与顾璨说那番话,自己算过你们元婴境蛟龙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探查顾璨的身体状况,加在一起判断你何时可以登岸,我记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饭时间,以及想过你多半不愿在青峡岛修士眼中现身,只会以地仙神通来此敲门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门前一炷香时,我吃了足足三颗补气丹药。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脚,仗着元婴境修为,更不愿意仔细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这会儿全力驾驭这把剑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价稍微大了点,不过没关系,值得的。比如刚才吓唬你一动就死,其实也是吓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机会补充灵气。至于现在呢,你真是会死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招手,驾驭那块玉牌从地上飞起,轻轻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条泥鳅的垂死挣扎和临死反扑,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几步外,笑问道:“元婴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为,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光明正大地对我起杀心。有杀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份杀心杀意吗?你看看我,几乎从登上青峡岛开始,就开始算计你了,直到刘老成一战之后,认清了你比顾璨还教不会之后,就开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你讲道理,所以说,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没用?我看很有用。只是与好人坏人,讲理的方式不太一样,很多好人就是没弄清楚这点,才吃了那么多苦头,白白让这个世道亏欠自己。”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握住那把剑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剑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剑身不断向前。

    陈平安道:“其实我吃了那颗丹药,也没法真的杀你,现在,嗯,应该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话,不如挣扎一下,试试看?你们混书简湖的,不是就喜欢赌命吗?”

    陈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运气还算不错。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和顾璨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剑仙,陆地剑仙的剑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说的。

    “你想一想看,咱们宝瓶洲的上古时代,哪里剑仙出现的次数最多?

    “古蜀国。

    “为何多剑仙?因为那里蛟龙混杂,最适合剑仙拿来砥砺剑锋。”

    陈平安最后说道:“所以啊,你不赌命,是对的,这把剑,其实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颗丹药,在尝过你的心窍鲜血后,它自己就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搅烂你的心窍,根本无需我耗费灵气和心神去驾驭。我之所以服药,反而是为了控制它,让它不要立即杀了你。”

    炭雪作为一条天生不惧严寒的真龙后裔,甚至是五条真裔当中最亲近水运的,此时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真正如坠冰窟。

    她满脸哀怜和祈求。

    陈平安做侧耳倾听状:“你也有道理要讲?”

    陈平安收起那个动作,站直身体,然后一推剑柄,炭雪随之踉跄后退,背靠屋门。

    剑仙的剑尖早已穿透屋门,将她就这么死死地钉在门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了笑:“但是你问过我,想不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