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那男子一袭白衣，正坐在山石上，手里拿着酒葫芦，饮酒作乐。 乍一见到莫长生，他眨了眨眼睛，便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莫长生大约猜得到这铜镜中的人是谁，也猜到他为甚么会这样笑了。 好在那男子虽然心善大恸，却终究是活了千年的修士，经历颇为复杂，大笑了片刻，便将那笑容收了起来，幽幽的看着莫长生不语。 莫长生也看着那铜镜中的人不语。 他方才试过了，逍遥秘境已然认他为主——是认他莫长生为主，而不是认逍遥散人的转世什么的为主。因此整个逍遥秘境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还在逍遥秘境中继续游荡，努力寻找逍遥秘境“钥匙”或轮回盘的几人。 而这面铜镜——他或许不能掌控，然而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将这铜镜丢出逍遥秘境之中！虽然之后的事情或许会脱离他的掌控，然而莫长生并不希望被这铜镜中的人所控制，因此即便是下策，他却也不会逃避。 而那铜镜中的男子沉默了许久，才朗声笑了：“你在担心甚么？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又能对你如何？”说罢，他目光悠远的看向莫长生的身后，又道，“更何况，逍遥散人潇洒不羁，慷慨大度，一生之中，除了为五灵大陆战乱的平息，不得已不论对错真假而杀过的数人之外，从未杀过任何不该杀之人。又如何会对你下杀手？” “我之一生，宁可亏待自己，却也从不肯错待旁人。” 然而那镜中男子说罢，莫长生却半点也没有安心。 “可是你方才说，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莫长生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认为我便是你，也不在乎亏待自己，那么，你便大有可能伤害自己，也就是我，是也不是？” 镜中男人一怔，随即大笑。 大笑过后，男子才道：“罢罢罢，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是这么个性子。既是如此，那你便将那东西拿去罢。拿去之后，你便是真正的逍遥散人，有着逍遥散人千余年的记忆的逍遥散人。”然后他微微闭目，站起身，擎等着莫长生对他动手。 ——他早早就说过，他宁可亏待自己，也不会伤害旁人。即便，这个旁人，其实也是他自己。 可是这个男人闭目良久，却也不曾感觉到魂魄被剥离的痛楚。 他皱着眉睁开了眼睛，却听镜子外的“自己”道：“你错了，你是你，我是我，逍遥散人是逍遥散人。我敬佩并感激当年力挽狂澜，将五灵大陆上的混乱肃清，令我能出生在相对安逸的地方的逍遥散人，可是，我却并不期待做逍遥散人。” 男子眉头拧得更紧。 莫长生更加认真地道：“我如今骨龄不到五十岁，可是逍遥散人却又千余年的记忆。一旦逍遥散人千余年的记忆进入我的神识之中。待清醒之时，我只怕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了。我，不希望如此。” 男子却道：“你本就是逍遥散人，如何能说自己不是？我虽身在铜镜之中，却能感受到你身上修炼五灵诀的气息，而能让逍遥秘境认主，还会掉落到冰湖深处的人，也必然是逍遥散人的转世。你既是逍遥散人的转世，将逍遥的千余年记忆拿去，不正是应该的么？且，”男子一顿，眉心紧锁，“且当年逍遥在留下我之时，就算出自己将有打劫，这才将我留在这铜镜之中，只盼将来他的转世继承了逍遥秘境之后，也能继承他身为逍遥散人的千余年记忆，将五灵大陆照看好，免得被人钻了空子。你如何能如此不顾逍遥曾经的愿望？” 莫长生闻言却笑了，笑得格外意味深长：“你看，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逍遥散人，而你自己，其实也不是逍遥散人，对不对？” 暂且不论他自己到底是不是逍遥散人的转世，可是铜镜中的这个“人”，显然只是逍遥散人留下的记忆而已，压根不算是个“人”，就更加不是逍遥散人本身，更遑论和眼前的莫长生是一个“人”了。 那铜镜中的男子显然没料到眼前的莫长生半点都不觉得继承逍遥散人的记忆，成为逍遥散人的转世是多么骄傲的事情，更没料到这莫长生除了不肯承认自己的逍遥散人之外，言语之间还告诉他他其实也不是逍遥散人。 男子长叹一声，只道这逍遥散人的转世暂且头脑昏聩，一旦接收了逍遥散人的记忆，就会恢复原先的度量。 他想了想这些年来进入逍遥秘境那些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便想了另一个主意：“你既不肯承认自己的我的转世，便也罢了。毕竟，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总是我，我总是你。将来……你必然会明白这些。” 莫长生看向那男子。 男子道：“你虽不承认，可是你毕竟还是逍遥散人的转世，因此逍遥散人的夙愿，也请你帮忙继续完成。无论这五灵大陆之上有着多少蝇营狗苟，企图陷害他人的小人，可是这大陆之上，更多的却还是心性本善之人。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倒也罢了，死便死了，不能渡劫便不能渡劫了。可是心善而不愿误杀一人的那些修士，他们却不该落得此生不能渡劫飞升的结果。” 男子说到此处，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对苍生地怜悯和在意。莫长生看向那双眸子，只觉为了天下苍生，那男子完全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所谓天下苍生，不该也包括逍遥散人此人么？ 男子却不知莫长生的困惑，只定睛看着莫长生道：“我知你与我不同，你不愿意继承逍遥散人千年记忆，不愿落得不知自己究竟是谁的结果，这都无妨。只是，你当真愿意修行数年，结果却因生在五灵大陆而不得飞升么？你当真愿意你的亲戚后代，你的血亲之人，都因着五灵大陆的诅咒而困在五灵大陆之中，即便修炼到了渡劫期，却始终都等不到渡劫期的天雷劫么？你当真愿意，看到五灵大陆上原本心性坚定之人，因前途无望，修炼到高阶之后，只能落魄等死么？你当真愿意，看着这些高阶修士之中，除了等死的人之外，还有人心智不坚，不顾他人如何，为自己享乐而罔顾他人性命和遗愿么？” 见莫长生只定定的看着他不语，男子一摊手，回到他的第一问之中：“好吧，你既不承认你是逍遥，想来也不会像逍遥一般怜悯天下苍生，或许连你的血亲后代都不会在意。可是，你总要在乎你自己的对不对？难道你不愿意飞升么？但凡是能进入逍遥秘境者，皆是混元灵根，你既是混元灵根，资质出众，修为必定极快，不到五十岁的骨龄却已经是元婴期了，想来渡劫期距离你却也不远，你当真不怕渡劫期来临后，你余生都只能困在渡劫期了么？不能飞升之苦，你当真受得了么？” 莫长生想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也很诱人，或许前世的他就是这样被说服的。毕竟，不能飞升之苦，单单是想上一想，就足够心智不坚定的人生出心魔了。前世的他因此而被说服，倒也并不奇怪。 不过这一世…… 莫长生想到那条又笨又傻，现下正被他骗着到处去找灵药治“病”的那人，却是微微一笑。 男子看到那一笑，微微一怔，随即才道：“你，可是愿意了？” 莫长生不答反问：“敢问五灵大陆诅咒要如何破解？” 男子虽然自认为自己是逍遥散人，然而他终究只是逍遥散人的千年记忆，有幸生得灵智，却偏偏不肯承认自己是谁的记忆而已，他并不能看穿莫长生的想法，只当莫长生是心动了，松了口气，便道：“五灵大陆的诅咒我虽然并未见识过，可是，却也能想得到。一则是因逍遥散人之死。虽然众人都认为逍遥散人是死在天雷劫下，可我却不信天道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众人面前害死逍遥，毕竟，就算天道要逍遥死，也不该明晃晃的让逍遥死在第一道天雷之下。” “二则应当是五灵门被毁一事。五灵门传道授业，不知教授过多少弟子门生。逍遥散人更不知为五灵大陆做下多少善事。而逍遥散人却死在五灵大陆之人的手上，五灵门更是被五灵大陆之人被强行分成数个门派，不复存在。天道既重因果，五灵大陆众人种下如此恶因，就当偿还恶果，五灵大陆因此而被诅咒。” “所以，要破解五灵大陆的诅咒却也简单。一来你是逍遥散人之转世，你既能转世，想来当年恩怨也已放心，二来么，则是五灵门的重建。”男子双目晶亮的看向莫长生，“待五灵门重建之日，想来就是五灵大陆诅咒被破之日！” 男子双目之中，满是笃定之色。 莫长生却道：“天地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天道便是知晓五灵大陆众人错了，可又如何会对五灵大陆下这样的诅咒？这样的诅咒，必定是人为，而天道明知逍遥散人之死是错，便也顺势而为惩罚五灵大陆。既是天道顺势而为，那便不是天道所下的诅咒，破解诅咒的法子，也必定不是由天道所决定。所以，”莫长生定定的看着男子道，“所以，你所说的两条讨好天道的法子，我看并不管用。” 男子却并不如莫长生想得那般傻，只笑：“管用不管用又如何？你既找不到其他的法子，何不试一试这个法子？又或者，你愿意把逍遥散人的千年记忆收过去，或许就能自己找到破解诅咒之法了。” 莫长生自然不肯。他是他，逍遥是逍遥，他们从来不是一人。 男子又道：“你既是逍遥转世，自然该与五灵符箓术、炼器术、炼丹术和阵法术有缘，更因你是逍遥转世，这逍遥秘境才肯认你为主。我虽不知你是否习得前者，可是你若当真习得，且不肯承认自己便是逍遥散人，那么便是欠下逍遥散人一个大因果。因果因果，因已种下，你若不肯还果，那么即便你气运强盛能躲过去，你至亲之人却未必躲得过。” 男子苦笑道：“当年逍遥散人便是曾经欠下一个大因果不曾偿还，可是他气运强盛，天道不能奈他何，却对他的心上人下了手。”男子看向莫长生，“你可知方才你为何会下意识的救下那怜儿？” 莫长生一怔。 男子道：“因、为、你、欠、她、的！” 莫长生彻底怔住，只听那男子继续道：“逍遥散人只忘了那一个因果，便害得有人出手，直接将当时还是他的情人的怜儿的前世抽出一魂一魄，害得怜儿魂魄缺失，世世都该痴傻。逍遥散人千辛万苦才找到万年白莲的根茎，勉强补足了怜儿缺失的魂魄，只是即便如此，怜儿虽不至于痴傻，却心智不足，过于天真。你若还不肯承认自己是逍遥，又不肯还欠下逍遥的因果，天道拿你不能如何，却会对你的至亲之人下手！莫非你愿意看到你的至亲之人自爆而死，魂飞魄散，此后再不能转世轮回？莫非你愿意看到你最在乎之人，魂魄缺失，世世痴傻，纵使补足魂魄，却仍旧心智不足？” “便是你不在乎你自己能否飞升，却也该在乎你身边之人是否能安安稳稳的活着。” 男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这样一番话说罢，只觉吓也吓够了，哄也哄过了，镜子外的这人，总该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好吧，即便是不承认，逍遥散人所留下的遗言——重建五灵门之事，想来也该答应。 可是，他显然没想到莫长生听罢他的话，心中是如何作想。 莫长生面色古怪的盯了那铜镜中的男子许久。 因果？到底何为因果？ 那怜儿暂且不提，毕竟，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逍遥散人，那么逍遥散人留下“债”，也不该他来还。 不过，前世的他很显然是听从了这铜镜中人的话，不管前世的他是为了飞升也好，是担忧至亲之人被因果所伤也好，总之前世的他在认主逍遥秘境之后，就开始着手重建五灵门之事，其中辛苦，现在的莫长生虽然没有前世记忆，却也能猜得出大概。 可是，结果呢？ 前世的莫长生重建五灵门的结果呢？ 天道因果并不会因为修士所种下的因而惩罚凡人界之人，那么他在修真界只剩下一个至亲之人——莫长忧，还有一个曾经有过肌肤相亲却在前世并无夫夫之情的敖慕生。 然而莫长生从林四娘口中得到的前世却是，他唯一的至亲莫长忧自爆而亡，唯一有过肌肤相亲的敖慕生——莫长生并不知前世的敖慕生是否也是心智缺失，可是很显然的，现下的莫长生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智缺失。 “莫非你愿意看到你的至亲之人自爆而死，魂飞魄散，此后再不能转世轮回？莫非你愿意看到你最在乎之人，魂魄缺失，世世痴傻，纵使补足魂魄，却仍旧心智不足？” 铜镜中男子方才的话犹言在耳，莫长生认真想了想，只觉可笑可叹可恨！ 那铜镜中男子的话，仿佛一字一句，都成了真！ 敖慕生心智不足一事暂且不提，可是莫长忧前世自爆而死，却是实实在在的被铜镜中的男子说中了。 然而前世的莫长生却是乖乖听话重建了五灵门，结果却还是换来了莫长忧的自爆而亡！ 莫长生心中怒极，只觉浑身气血上涌，心念一动，就想杀了这镜中之人，然而他越是怒，面上却越是丝毫不显。 他定定的盯了那铜镜中的男子许久，才慢慢开口道：“这面铜镜，该如何令它认主，你可知晓？” 男子却当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含笑道：“精血认主即可。” “啪”的一声，男子一怔，眼前一阵黑暗，就发现他被镜面朝下，拍在了玉石桌之上。 莫长生不像白九那个为了宝贝，不惜连喷数滴本命精血的贪心人，当时只吐出一滴，便得以令逍遥秘境认主，因此此刻体内还有不少本命精血，匀出一滴滴到铜镜之上，倒也不是难事。 精血“滴答”一声，掉落铜镜之上，莫长生微微闭目，只觉神识与铜镜彻底相连，连铜镜之中那个男子的情形也看得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铜镜的前任主人对铜镜设下的禁制，莫长生也察觉到了。之上莫长生修为不及曾经的逍遥散人，因此只能任由那个禁制自行开启。 逍遥散人曾经对铜镜设下的禁制有三，一个是铜镜中男子的记忆被吸收，男子消陨；其次是铜镜中男子说服了他的“转世”重建五灵门一事，男子消陨；最后，便是有人对铜镜认主，男子消陨。 每一个禁制，都只有一个结果。 “啊！”的一声痛楚的呻吟过后，铜镜中再无任何身影。 莫长生将铜镜拿在手中把玩片刻，想到前世的自己因听信铜镜中男子的话，结果莫长忧真的自爆，而慕生……他便觉得那男子死不足惜。 只是那男子本就不是人，更不是逍遥散人，只是一滩自以为是逍遥散人的记忆而已，可恶却也可怜，因此待那男子消失，莫长生也就不再做什么了。 他盘膝坐下，将逍遥秘境各处在神识中巡视了一番，打坐恢复修为，然后便起身。 他想，他应该去看看那个怜儿。 顺便看看，那个怜儿身边究竟有没有奇怪的保护者，那位保护者，是否又与逍遥散人有关。 总之无论如何，莫长生绝不会认为自己当真是那位逍遥散人的转世。 ☆、第135章 莫长生从前只在各种游记玉简和地球上的小说里看过认主芥子空间的事情，现下真的认主芥子空间了，才真正了解到芥子空间的强大。 他随意站在任何一处，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将芥子空间里每一处的每一寸土地上的情形尽收眼底——当然，那几个和他一起进入芥子空间的修士的情形，也被他直接看在眼里。 当初是九人一起进的芥子空间，短短几日，就剩下了六人。 莫长生自然知晓芥子空间认主之后，其危险性比之前更高，不只是死掉的那三个人，就是剩下的五个，如果他不出手，他们活下来的几率也很低。 其他人便罢了，他们本就是为了寻宝而来，明知芥子空间的危险也来了，甚至大部分根本没有抱着能活着回去的念头，因此莫长生只远远的看着，并不打算出手。 而仅剩下的一个他要出手的，大概就是那个怜儿了。 逍遥秘境虽然是芥子空间，却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块空地，而是像一个小世界一般，有山有林有海，面积大的足够有一个中型国家，莫长生很是满意这样的逍遥秘境，短时间内也不打算改变。 当然，他暂时也没空去改变罢了。 莫长生心念一动，便从冰湖底，一下子“瞬移”到了冰湖之上，脚踩流水，几步上岸。 “谁？” 怜儿正狼狈的想要离开这个阵中阵，奈何莫长生现在布阵法，尤其喜欢布下五行小循环阵法，这也就意味着，除非能找到阵法的阵眼，然后破坏掉它，或者是一力降十会，以蛮力毁掉阵法，这个阵法就会一直持续不断的运转下去。 因此怜儿虽然和外面的白九用传讯符联系，却也一直等不到阵法自己停止运转。 “是你！”怜儿微微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莫长生回答，怜儿忙忙跑了过来，不客气的抱着莫长生的手臂就道：“你会不会破阵啊？你帮我破阵好不好？你帮我破阵，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灵石的。” 莫长生不答反问：“你有很多灵石？” 怜儿理所当然地道：“对呀对呀。师尊他们都很喜欢我，我要什么他们都给我。我说要去历练，师门也会给我找好多师兄师姐一起护着我；我说要学炼丹炼器，师门也会把师门最好的炼丹炉和炼器炉给我，虽然我的炼器和炼丹水平都差得很，可是师门一点都不觉得我给师门丢人了，继续给我提供最好的炼材，让我继续练习……” 怜儿很是感慨的道：“师门对我这样好，我都不知该如何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