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苍壁书在线阅读 - 第18节

第18节

    “阿姐,早些回来!”谢粲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夭绍心头微酸,回头再看了眼谢粲,转眸时,正见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么?”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爱弟之心,”沐奇道,“郡主为小侯爷觅得玉狼剑,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来应该是为了让他早日养成军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之中的警惕。二来,那玉狼剑剑风可横扫七丈外,他日小侯爷能运剑自如后,不仅可杀敌如神,更可运剑风护住自己的周身命脉。 郡主,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夭绍一笑:“三叔之言何曾有错。”说着站在鸾驾之侧,等沈太后将明妤送来,她撩开帘帐,亲手扶着明妤上了鸾驾。

    是日辰时,礼乐大奏,五千禁卫护送,两百宫娥、两百内侍环拥公主北嫁。公主鸾驾于御道起行,重翟羽盖金根车上,金薄缪龙绕为舆,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左右吉阳筩,金华施橑末,华丽无限。送亲仪仗沿着红锦地衣的铺迤,受着道侧数万邺都百姓的瞩目,巳时到达兴庆门外。北朝使臣相迎于此,两方人马会合后,取道邺都城北的历阳官道北上。

    眼前胜景如斯,谁也不知,这日拂晓,早有一辆极其普通的皂缯盖车摇摇晃晃自此处城门而出。

    .

    “……九月辛未,明妤公主北嫁英帝,豫章郡王萧少卿、明嘉郡主送嫁北朝。

    十月戊午,太傅谢昶入朝,持节,得二圣命录尚书事,总领朝事。十月丁酉,太子拜丞相沈峥为太子太傅,拜散骑常侍赵谐为太子少傅,开讲东宫学舍。”

    ――《东纪三十一成皇帝永贞十二年》

    作者有话要说:

    ☆、华容问道

    荆州,华容城北雁荡谷。此地自古山水奇险,陡峭莫测。到了夜间,更是山峰迭影,流瀑声急,道路异常难行。

    这夜无月,雁荡谷中狭长崎岖的山涧中,却有火把飘摇,微弱的光亮勉强照清了暗色下的一线天,三匹骏骑淌急流而过,踏上青苔遍生的山岭小道。

    雁荡谷既名雁荡,自不时有断肠伤魂的大雁鸣啸荡彻空谷。夜里静寂,那凄厉雁鸣便愈发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不过那驰马山间的三人倒是浑然无动的泰然,道途险峻,他们只管纵马急行,竟如履平地地敏捷。不一刻就到了山腰平坦处,黑沉的山林里倏然有灯火幽幽亮起,却是来自筑在高岩上的一间竹舍。树林外三马同时停伫,为首的一人翻身下马,扔下话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是,将军。”跟在后面的两位侍从亦下了马,拉过将军的坐骑。

    被称作将军的人一身墨蓝华服,山风吹得火把飘摇,闪烁不停的光影下,依稀可见其浓黑得异常的眉目,紧抿的唇角隐透桀骜阴沉。将军只身穿过树林,在竹舍前刚要敲门,门却自里而开,一个容色极是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门扉处,声音清澈如水:“殷将军来了,师父正在屋里等你。”

    将军略微愕然:“华夫子知道我今夜会来?”

    “是,”少年脱俗的神色间始终透着分冷淡,让身道,“将军请进。”

    将军似对竹舍构造十分熟悉,拐入了里间书房,但见眼前唯亮着一盏灯,满屋子竹简堆积如山,那位银发男子慵懒躺在书案后的软榻上,绯色布袍映衬的面容皎美如玉,只是眉目间却含着极至的疲惫。

    “夫子,殷桓又来叨扰了。”将军轻笑揖手。

    “不敢,”华夫子缓缓开口,话语闲雅宛若空谷流风,“迟空,贵客既至,去煮茶来。”

    门口少年应声而去。

    华夫子摸索着坐起身,手按在书案上,极漂亮的墨瞳在烛光下似蒙了层雾泽,目光深沉而又空散,没有一丝的光彩。他对面前的人微微笑道:“殷将军向来非要紧事不会来雁荡谷。如今将军取得南蜀大胜,金台受封,荣宠无双,一回荆州就来我这深山密林,确实让我意外。”

    “夫子有所不知,”殷桓心绪复杂,叹息道,“想南蜀之祸困扰朝廷多年,当年连郗峤之在世时也无可奈何,今日我费尽心力平定后,虽说也是金台受封,不过是仪式罢了,除了一个侯爵,我这次南蜀之战却是胜而无功,还不及一个前锋大将萧少卿。”

    华夫子道:“将军不平?”

    “那也不是,若当真加封我为大司马,夺我荆州兵权,让我回朝理政,还不如让我待在荆州来得痛快,”殷桓笑了笑,终于说明心中的忧虑,“只是这次去邺都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惶惶难安。”

    “哦?何事?”

    “一事,我门下谋士常孟在邺都被捉拿入狱。”

    “常孟?就是殷将军上次提到的那个柔然人?”华夫子沉吟,“他什么时候死的?”

    殷桓眼中掠过一缕寒光,淡淡道:“入狱当夜。”

    华夫子笑道:“动作不慢,那将军目前应当无事了。”

    殷桓苦笑:“可是朝廷内必然有人以此为把柄。”

    “既谋非常道,自有非常事,将军在当初敢与柔然人接头,难道连这个准备也没有?朝廷如今不会动你,也不敢动你,你但可放心。”

    殷桓却摇头道:“夫子不知,还有一事。随我多年的亲信、本留在宫中保护我meimei和小皇子的禁军副统领苏汶如今被太后遣回了荆州。”

    华夫子毫无动容,只道:“他做了什么事?”

    “是我meimei糊涂――”

    “蓄谋太子?”华夫子见他话语为难,一笑打断他的话,“那太后也算是给极将军面子,她不过是想借苏汶提醒将军看清形势罢了。”

    “什么形势?”

    华夫子薄唇微抿:“勿行逆反,或可保命。”

    或可保命?殷桓心中一凛,双眸深处锋芒涌起,紧盯着眼前人的脸庞。华夫子依然笑意清浅,眸色静柔。室中二人因方才八字的险恶默然良久,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沉寂才被打破。

    少年迟空奉上茶汤给华夫子:“师父,茶煮好了。”

    “嗯,”华夫子端着茶杯微微吹了口气,闻着四溢的茶香,赞许道,“迟空煮茶的火候愈发到家了。”

    迟空得意:“师父喜欢?”说着又将另一盏茶汤递给殷桓。殷桓此刻百感交杂,哪有心思喝茶,只随手接过,放在案上,迟空瞥了他一眼,寒着脸起身,自关了门守在外面。

    见他出去,殷桓终于忍不住握拳捶案,困恼道:“太后多此疑心,我何曾想过逆反?”

    “将军并不存反心,你知,我知,太后却不知,因将军meimei在邺都这么一闹,太后再信任将军,怕也有戒心。执权者对臣下一旦生出戒心,那臣下唯有一条路可走,将军知道是什么么?”

    “死,方得忠。”

    “是这样,”华夫子喝着茶,悠然道,“将军舍得死?”

    殷桓不语。华夫子微微抬眸,眼瞳竟准确地望向殷桓,却又并非是“看”着他。那双眼眸暗沉无底,空洞黑透,只有万物的倒影,却无一丝波澜。

    华夫子笑了笑:“将军不说话,想必是不舍得。我当年双目瞎盲,潦倒穷困时,将军救我一命,我如今也自不能坐看将军失命。”他放下茶盏,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说道:“我有三策,将军或可听听。”

    殷桓忙道:“夫子乃神仙之人,自懂命里之变,请说。”

    “上策,辞爵去将,解甲归隐。不仅能护你命,更能护殷氏全族之命。”

    殷桓望了他一眼,却是冷笑:“我殷氏随萧氏开国,本是功勋一族,其后败落,至我这一代更是落魄不堪,我呕心沥血,费尽心思,方得今日的成果,怎甘心说弃就弃!”

    华夫子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摇头叹了口气,仍是淡然道:“中策,将军拥荆州雄兵,傲视天下,不一定非要做人臣,邺都既怀疑你将反,你便当真取而代之、问得九鼎,也未尝不可。即日起举事,自荆州出兵,不能提反,以今上无能、昏君失道、后宫把政为名趁江州豫州没有防备时出兵东上,拔邺都,或毁萧氏国祚,或扶殷妃之子少宣登位。此一策,成,可万人之上,败,则全族倾覆。”

    殷桓闻言一瞬窒息,脸色忽红忽白,胸中涛浪滚滚万千,即将破堤而出时,却又被一股莫名的柔力暗暗疏散。他站起身,在本就窄小的书房来回疾走几步,呼吸粗重,难以克制的紊乱。窗外夜空深暗广袤,他倚窗望了许久,闭目长叹道:“我本只想安守荆州,倚兵重、持要塞,以此为筹码,在他日扶得少宣继位,并未想――”

    华夫子也阖目轻叹,这才慢慢道:“下策,将军回江陵整军戒备,固守荆州,以荆州二十五万雄兵,外仍称伏朝廷,内则固守一国,或可再安渡几年。但朝廷不会任将军坐大,势必会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将军心中可要明白,尽早准备。”

    殷桓默然,忽道:“我却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当今太子乃是郗皇后的儿子,太后难道就不担心将来有一日太子继位后……”

    “太子,是沈太后亲手调教出来的孙子,若他将来有这样的魄力,太后只会为他骄傲。将军没看出来么,当年的事,太后其实早就后悔了,”华夫子言罢,又躺回竹榻,轻声道,“将军此刻想必主意已定,诸多棘手之事等在面前,在下不敢再多留。”

    “夫子歇息。”殷桓被他提醒,也再没心思多待,当即辞别,领着随从直奔江陵军营。

    他离去得心急如焚,却不知马蹄声刚出峡谷,便有一只白鸽穿破墨云山雾,落在竹舍前的篱笆上。

    “师父,是师兄来信了!”迟空抱着鸽子跑入书房,轻快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年欢喜的呼喊,到这时方流露出一丝在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少卿的信?”华夫子也微笑起来,“想必是说北上路途的见闻。公主鸾驾到了哪里了?”

    迟空跪到书案之侧,拿下鸽腿的细竹管,取出丝绢阅罢,笑道:“师兄他们已到豫州庐江郡。”

    “庐江?”华夫子在心中默算,喃喃道,“就快了。”

    “什么快了?”

    “他们快到颖上了,”华夫子不愿在此话题上多停留,嘱咐迟空道,“给你师兄回信,将方才我和殷桓的谈话简要告知他。殷桓定然是取了下策,开始筹备诸事了。”

    迟空磨墨写信,忽然冷冷说道:“依我看,殷桓必将死于非命。”

    华夫子微微一愣,伸出手在虚空摸索着,迟空靠过去,华夫子揉着他的脑袋,笑道:“稚子童言,不许胡说。”

    迟空不以为意地撇唇:“方才师父三策,上策大智,中策绝勇,下策虽目前看来最保险,将来却是徒手待毙的死路。”

    华夫子静默一瞬,还是如常清淡的笑颜,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这便是殷桓的命运,他逃不过罢。”

    .

    飞鸽携带信函传至萧少卿手上时,正逢公主舆驾至豫州颖上郡的行宫。

    颖上郡接临东朝与北朝分划疆域的天险怒江,此处行宫虽不大,却尽得捭阖万象的浑然大气。萧少卿在宫门外忙着安排随驾人马,他的亲随侍卫恪成却靠过来挤眉弄眼,偷偷将搂在衣袖间的信鸽给他看,低声笑说:“华容来的信。”

    萧少卿皱眉,对随驾礼官吩咐几句,与恪成走到僻静树荫下,迅速看罢华夫子的来信,一言不发揉碎绢书。

    “何事?”恪成惊骇于他瞬间冰冷的脸色。

    “老贼欲动了。”萧少卿淡淡道。

    时值暮晚,江风甚烈,浪潮飞涨,谧沉乌云压上茫茫江水,将最后一抹迟暮残光无情地湮没于水天之际――萧少卿感受着长风袭卷的磅礴气势,仿佛在这一瞬,便已预见殷桓最终的命运。

    只是当下却并非谋划这件事的时候,行宫各门已大开,留守在此的侍卫、宫人俱出来见驾。萧少卿疾步返回,等他们参拜过明妤鸾驾,便命诸人退回职守,又令护拥公主舆驾的仪仗当先行入行宫,因朝廷下旨特许明妤公主在东朝最后一郡颖上停留三日,是以侍从、侍女卸下了贵人们常用的行李,有条不紊地分派至各个宫殿,而随驾的五千侍卫被分三拨调派,环守行宫四周。等安置好北朝使臣们歇息的宫殿,萧少卿巡视行宫一圈回来,天色已然黑透。

    正南宫门前下了马,恪成上前牵过他的坐骑,禀道:“汝南王刚刚到了行宫,已去芜华殿见公主,说今晚在此处用膳,请小王爷忙过后,也去说说话。”

    “小叔叔倒是好热闹的性子。”萧少卿微笑,刚想入宫,却见官道上有快马急驰,来人身着月白锦袍,手执令箭疾过数道禁卫防哨,直奔行宫而来。

    “祈千钦见过小王爷,我家主母可在此?”沈氏家仆祈千钦翻身下马,对萧少卿匆匆行过礼,问得甚是着急。

    “在,”萧少卿没有多话,转身道,“随我来罢。”

    “有劳小王爷。”

    颖上宫芜华殿,此时灯火明照。明妤与萧子瑜坐在上首说话,舜华正领着侍女们整理宫殿,见祈千钦跟随萧少卿入殿,不由也是一怔:“千钦,你怎么突然来了颖上?”

    “夫人,这是相爷的信,”祈千钦先递上一路携带的卷帛,而后才解释道,“公子离开了邺都,留书说北上见识中原的繁华,随身只带了祁连一人,相爷不放心,特让我北上寻觅。相爷猜测公子此行应该是与公主出嫁有关,不知公子有没有来见过夫人?”

    “他自由散漫惯了,纵然都是北上,又怎肯与我在一起受拘束?”舜华蹙眉,想着那个放荡不羁的儿子,捏着信帛顿时是一阵头昏脑涨。

    “哎呀,却是我糊涂了,”安坐上首的萧子瑜这才想起受人嘱托的事,重重一拍额头,对舜华笑道,“华jiejie也莫着急,我倒是见过沈伊,他和阿憬在一起。”

    舜华意外:“阿憬?”

    萧子瑜解释道:“公主舆驾走得不如我快,三日前我到达豫州后来颖上铁甲营巡视兵务,正遇到阿憬和沈伊那小子在渡头等船。沈伊请我传话,如果邺都有人来寻,便告知他和阿憬在一起,说如此就不会有人担心了。”

    云氏商酬天下,沈伊既和云憬在一起,路上接应的人必然不少。舜华当真就此放心,对祈千钦道:“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今日入夜无法江渡,你明日一早过江,我这里有云氏玉令,你入了北朝找到任何一处云阁,执令应可问出沈伊的行踪。找到他也莫要多劝,他若喜欢周游天下,便随在他身侧吧。”

    “是。”

    舜华这才恢复往日的精明利落,见萧少卿已经回来,忙命侍女收拾案席准备膳食,又喊来宫人去书房叫夭绍。萧少卿却道:“不必他去,我去唤她。”

    “也好,”舜华笑道,“方才刚收到小侯爷的来信,郡主此刻正在回信呢。若没写完也不要紧,我们等她一刻也无妨。”

    “我知道。”

    相比正殿的热闹,侧殿书房分外安静,夭绍在灯下伏案疾书,萧少卿推门而入,走至夭绍身边不声不响地站着。夭绍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小王爷又有何指教?”

    萧少卿并不作声,俯下身,双臂撑着书案,将夭绍圈在怀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