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老朋友说了一下，史密斯金回身从休息室的酒柜上掏出一瓶威士忌，分别给自己和迈克倒了一杯，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迈克手中的酒杯，史密斯金笑眯眯说道：“嘿，老朋友。你不觉得这是两个很有天分的男孩儿吗？他们的年龄还这么小，对于新人，我们要持以包容的态度。要知道年轻人，总是任性的。”

    史密斯金喜欢提携有能力的新人，这个习惯在坏趣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比如说以饰演《黑芒侠》一夜成名的巨星鲁卡斯莫顿，就是由史密斯金一手捧起来的。

    对于老朋友的惜才之心，迈克自然比谁都明白，当即将杯中的威士忌一口闷掉，迈克嘟嘟囔囔的说道：“我当然知道那个镜头拍的不错，不然我早就将他们骂的狗血淋头了。不过我还是要表明我的态度，史密斯，年轻人是不能纵容的，尤其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种人……你知道的，他们总是妄想和我们抢夺这个世界的主导权！”

    面对迈克的抱怨，史密斯金只是耸了耸肩，莞尔不语。

    不提史密斯金与迈克之间的谈话，暂且把视线转到糖汁组合这一面……因为最后一幕并不是什么困难的镜头，只需要在高楼之下摆个pose，由陆衡之喊出一句“爸爸，救我”，然后两人就可以领盒饭了。

    这一回拍摄的很顺利，一次就过了。

    但是唐莳的情绪并不高涨，他甚至丧失了与偶像鲁卡斯合影要签名的兴致，拍完戏后，一个人跑到角落里面，默默不语。

    陆衡之担心的跟了过去。然后并肩坐在闷闷不乐的唐莳旁边，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人群，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的陪着他。

    沉默半日，唐莳闷闷的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陆衡之回头看了唐莳一眼，客观理智的说道：“作为一个新人，还是扮演龙套的角色，拍的第一个镜头就擅自加戏，客观来讲，的确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

    唐莳闻言，原本还保持正常角度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手指下意识缠上衣角勾来勾去的。从衣领中露出一段雪白而纤细的脖颈，透着可怜兮兮的情绪。陆衡之看在眼中，不觉莞尔一笑，伸出手臂揽过唐莳的肩膀，继续说道：“而且我们刚刚从国外飞过来，之前也并不了解坏趣坞的规矩。所以在熟悉这边的情形之前，最聪明的做法自然是低调做事，先观察好别人是怎么行动的，等到时机成熟了，再视情况将我们的看法表达出来。也许这么做的话，别人会更容易接受。至于迈克歧视我们的那些举动，我倒并不觉得你的反抗有什么不对的。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直接例举某些法案来与迈克谈判，迫使他慎重考虑这些问题，甚至低头道歉。而不是被他气得原地跳脚，什么话都不管不顾的说出来，反而让我们丧失了主动权，甚至让别人以为我们实在无理取闹……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知道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在你的身边默默陪伴，甘愿成为你的陪衬和跟班，任由你的光芒绽放，保护你所有的心愿和理想。哪怕全世界都指责你不对，他也会默默的与你并肩而立，全力以赴的支持你，跟在你身边一起面对风雨责难，甚至毫不犹豫的把你护在身后。但是在没有外人看见的时候，也会不管你听到后是否开心，也要毫不客气的指出你的毛病和缺陷。

    唐莳听到陆衡之的回答，心情更加失落的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哪怕重生以后，自己还是嫩得很，比从小长大的发小幼稚多了。

    其实早在与迈克对峙的时候，唐莳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不过因为当时迈克把话题上升到了整个华国人的身上，所以唐莳一气之下，非但没有就自己的错误道歉，反而跟迈克杠了起来。

    最终迈克在陆衡之的逼迫下跟他低头道歉了，原本高高扬起的头颅垂头丧气的耷拉下来，令人憎恶的鼻孔也消失不见了，离开的背影又显得那么仓皇，这一系列的变化让唐莳觉得大快人心的同时，也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过错来。比如那一段没有经过别人同意的加戏，虽然——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陡然听到陆衡之开口问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擅自加戏？”

    凭陆衡之对唐莳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为了出风头就不顾一切的人。或者说唐莳从来就不是那种单纯为了出风头就故意不服从安排的人。

    比如《炫舞奇迹》开场舞时的拒绝威亚，比如总决赛上执意为“好味道”打广告，唐莳每做一件事情，都有着清晰的目的，甚至都会在私底下进行反复的衡量利弊，跟陆衡之一遍遍的讨论在某种场合做这么一件事情之后，得到的与失去的，究竟哪一个更加值得。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行事方法太过直接，太过自我，所以很多人在最初接触唐莳的时候，会不太适应这种将所有的伪装全部扯下来，毫无迂回手段直奔主题的赤，裸裸的表达方式。因此大部分人对于唐莳的印象都是太过任性，莽撞，反而忽略了这种行为之下，一击奏效的效率。

    可是别人不清楚，不代表陆衡之也不知道。因此陆衡之并不相信，唐莳只是单纯的为了抢镜，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剧组做出这样一个唐突的行为。

    被陆衡之问的一愣，唐莳想了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看似为了抢镜加的那一句话，其实是在上辈子《黑芒侠3》正式上映之后，本来就有的一句台词。唐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剧组在正式上映的时候加了这一句话，而现在的剧本上却并没有。但是凭借着他对未来的记忆，唐莳下意识的觉得添上这一句台词是必要的。

    因此他就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陆衡之让他解释，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跟陆衡之说因为我是重生的，所以我知道，这句台词本来就应该有的。

    而这也是唐莳自重生以后的最大问题所在。因为他是重生者，因为他曾将这些所有人没有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的事情，全部经历过一遍。所以他能够清晰的知道这些人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当中的曲折，迂回，反复思考与挣扎，然后快速的忽略这些经过，直达最后的结果。

    可是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并不晓得唐莳是站在时间的前头回顾过去。因此唐莳偶尔突兀的做法在他们看来就是自作主张，而这种忽略了众人慎重思考与讨论，直接将最终结果摆在众人面前的做法，也往往因为缺失了这些讨论的环节，被众人忽略过去。他们所能看到的，观察到的，也仅仅是唐莳的擅自行动，唐莳的任性与不逊。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史密斯金。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耐心，看透事情的表象，去分析事物的本质。尤其是作为当事人的唐莳都还稀里糊涂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便是唐莳性格当中的缺陷与短板。因为上辈子从事的网络写手的职业，让唐莳在衣食无忧的同时，所经历的生活相对简单闭塞。他没有与社会交流的经验，没有与人共事的经验，就连众人习以为常的团队协作，在唐莳的眼中，也不过是上面下达命令，然后唐莳根据导演和投资方的要求，将剧本改成他们需要的模样。

    没有人关心唐莳的想法，所以唐莳也渐渐习惯了不去解释，想到就做。然后让别人来审视他的劳动成果。你觉得行，那就过；不行，我再改。

    所以唐莳跟大部分人不一样，他的生活是与社会脱钩的。他并不懂得该如何与人交流，周旋，然后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甚至是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在一步步的沟通与磨合，争夺与退让的过程中，完成最重要的合作，与别人达成共识。

    看着唐莳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模样，陆衡之却了然的点了点头。其实在陆衡之看过第一遍剧本的时候，也隐隐觉得这些桥段太过寡淡，而在唐莳说出那一句多加的台词之后，陆衡之也敏锐的觉察到这次的效果比较好。虽然心里说不出为什么，但是陆衡之跟唐莳的想法其实差不多，并不觉得这样的结果有什么不好。

    但是结果好不好，与过程对不对是两码事。虽然陆衡之觉得，可能唐莳的做法更适合《黑芒侠3》的拍摄。但不可否认的，陆衡之还是觉得擅自加戏的做法不对。

    这是规矩的问题。

    唐莳听着陆衡之的分析，纠结的说道：“那怎么办？”

    闻言，陆衡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肩膀，开口说道：“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就这样吧！”

    “啊？”唐莳为难的看了陆衡之一眼，如果说自己没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察觉到了……真的不用道歉吗？

    看着唐莳越发纠结的模样，陆衡之无奈的抓了抓脑袋，索性拉着唐莳在满片场里寻找迈克的身影。

    最终还是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抽烟的迈克，彼时他的身边还围着三五个《黑芒侠3》剧组的工作人员，正七嘴八舌的讨论工作。看到唐莳跟陆衡之过来的身影，几位工作人员下意识站起身来，挡在迈克的面前，开口质问道：“迈克都已经道歉了，你们还想干什么？”

    陆衡之没有理会气势汹汹的工作人员，而是拉着唐莳给迈克鞠躬道歉，开口说道：“虽然我们私底下以为，经过加戏的镜头更符合《黑芒侠3》的剧情。但是作为新人，擅自加戏总是不对。如果迈克导演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重新拍摄那幕镜头。也不用鲁卡斯先生的配合，只需要我们两个单镜头重来一遍就可以了。如果是怕浪费胶卷和人工的话，这部分钱我们可以自己出。”

    唐莳崇拜的看了陆衡之一眼，作为一个不差钱的富二代，没想到抠门的陆衡之在道歉的时候也能这么酷炫狂霸有内涵。这面子工程做的简直太棒了。

    迈克闻言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导演休息室的方向，旋即气鼓鼓的说道：“不必了，就算你想重拍，我也没有那空闲时间陪你。”

    陆衡之并没有因为迈克的态度而改变自己的初衷，他转头看了唐莳一眼，唐莳讪讪的用手指挠了挠脑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擅自加戏是我不对。虽然你瞧不起华国人的嘴脸很是恶心，不顾我们的安危，执意要求我们拍摄跳楼戏份的做法更是恶劣，但我不能因为你的错误更加恶劣就认为我自己是没错的。所以我还是要跟你道歉。”

    听得迈克脸色发黑，一脸不敢置信的瞪着唐莳两人。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来赔礼道歉的，还是要过来找茬打仗的。

    不过想到刚刚跟史密斯的讨论，迈克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拍摄的时候加了那一句话？”

    唐莳一愣，没想到迈克也会问这个问题。不过刚刚陆衡之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苦思冥想了一下。终于想到上辈子《黑芒侠3》上映之后，一位知名影评人对这一幕的评价。于是照本宣科的说道：“因为我觉得加了这一句话，首先能够凸显出双胞胎这一对少年人的性格。他们崇拜黑芒侠，就像普通的青少年喜欢自己的本命偶像一样。而在那样的危机之下，双胞胎本来是害怕恐惧的，但是在看到黑芒侠后，立刻放松下来，因为他们相信黑芒侠是无所不能的。那么救自己回家更是小菜一碟。所以放松下来的双胞胎甚至有兴致向黑芒侠要签名照，准备以后跟同伴炫耀自己见过黑芒侠。而最后双胞胎的死亡，也更能让观众意识到两条鲜活的生命逝去了。从而突出科学家的悲愤和奎恩（反派boss）的残忍恶毒，为后面的情节做铺垫。”

    居然跟史密斯金的分析相差无几。

    迈克有些不敢置信的打量着面前的唐莳，因为东方人的骨骼本身就比西方人更加纤细娇小，所以十七岁的唐莳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白人中间，就跟十三四岁的少年差不多。可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他的思维方式却跟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导演达成了同步。让迈克在啧啧称叹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又一位天才演员的诞生——

    不过他还是对这个该死黄皮猴子没有好感。于是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臂，冲着唐莳两人说道：“嘿，得了吧，小男孩们。快点收拾东西回家吧，我可没有时间陪你们做小孩子的游戏。”

    唐莳跟陆衡之见状，相互对视一眼，不以为意的离开了。并没有像迈克想象的，对方会很在意自己的态度。甚至不惜口沫，请求自己的原谅。

    不过迈克也并不知道，其实唐莳与陆衡之的道歉，看似是对于自己擅自加戏的道歉，但是再往深挖掘，也不过是一种仪式，表明自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至于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迈克会不会理解，那是另外一件事，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