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节
众人愣了愣,很快拱手回礼起来,更有甚者,笑着回道:“这还没到时间呢,我们也才来不久,霍会元快上前入列吧。” 霍青行原本想和冯宾站在一起,但队伍中的人纷纷让开,俨然是要让他走到最前面的意思,他无法,和列中的冯宾点了点头便向最前走去。 站在最前方的两人,一个胡须和头发都已花白,眉眼却清亮温和,看到霍青行过来还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请他上前,一个着一身紫衣,玉带束腰,容色不错,只是一双上挑眼带着几分刻薄,冷脸站在那,既不喊人也不回礼,见霍青行过来还撇过头,显见地脸色更加难看了。 霍青行倒不介怀,朝两人拱手一礼,却不肯上前,只让老丈留在原地。 老丈不肯。 两人正在推托,忽听一声冷嗤。 宫门前就连说话都是压着嗓音的,这一声不掩讥嘲的冷嗤没有压低,仿佛故意让人听见似的,众人左顾右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有冯宾微微蹙眉,想上前,却被身旁人拦住了。 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就算不去看也知道是谁。 霍青行早在杏榜发放那日就把上头的人做了大致的了解,这次他居第一,眼前的老丈是第二,听说是从扬州来的,考了许多回,而他身边这位居第三的年轻人姓杨单名一个功字,正是长安人士。 当初冯宾特地和他说过此人。 说杨功的家世在长安不算高,却有一个做次辅的姐夫。 这些年曹任深受陛下信任,官职一节节往上,连带着他那一干亲戚也水涨船高,不过比起那些仗着曹任作威作福的亲戚,这位杨功却一心只求功名,虽性子冷淡过于骄傲,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因为涉及曹任,冯宾不放心他,便多提点了几句。 霍青行却清楚杨功如此,大抵还有因为这次成绩的事。 旁人不知,杨功身为曹任的小舅子却不可能不知,他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些事情发生了,只能向前看,过多的解释没必要。 这会他依旧请老丈在前。 老丈见他态度坚决,又怕再因此事闹腾起来,只好作罢。 霍青行低眉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叠而握,神色平静,并未回应杨功的讥嘲。 杨功却尤不肯放过他,甚至因为霍青行的无视更觉脸上无光,正要开口,宫门那处却来人了,请他们进去。 有内侍在前,即使是杨功也不敢造次,他恨恨瞪了一眼霍青行便站到了他身后。 三百学子由人领着穿过午门,一路朝保和殿走去。 殿试虽只考策问,但因为由天子亲自监督,众人却是觉得比当初参加会试还要难,有胆小害怕者,走起路来都已同手同脚,还有甚者,额头、手心都已冒起虚汗……霍青行虽神色如常,心中却也不似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 他们这一路虽然不能抬头四顾,但两侧红墙绿瓦,随处可见雕梁画壁,再往前,汉白玉阶,金壁雕龙,每一处地方都彰显着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没有人不为此心生澎湃。 何况这座皇城是他们这些学子苦读多年所向往的地方。只有进了这座宫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了,此后或入翰林,或外派,都是为朝廷为大魏做事。 霍青行看着近在眼前的保和殿,捏了下有些出汗的手心,他压抑着起伏波动的心跳,继续敛目上前。 …… 保和殿内。 李绍一身黑红冕服,头戴二十四旒冕冠,他高坐于龙椅上,长长的冕旒遮掩了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却无法遮住那一双淡漠的凤眼,过于漆黑的眼睛,像是两个深深的旋涡,让人根本不敢直视,苍白的皮肤,就像是生活在常年不见日光的地方,看着有些病态,却不显羸弱。 他就高坐那处,不言不语,黑色宽大的衣摆搭在红色的衣袍上,天子之威,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再往下,左下首处坐着今日才班师回朝的忠义王徐长咎,右下首却无人。 “庄黎呢?” 李绍看了一眼,声音不带情绪。 元德正要喊人去问,就见有个内侍进来了,适时禀报了庄黎抱恙的消息。 李绍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并未多说什么,微微颌首算是知道了,倒是徐长咎微微皱眉,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显然不相信庄黎会真的抱恙,以庄黎的性子,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榻,就不可能错过今天这个日子。 毕竟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可他的沉吟也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外头就传来通禀,道是“三百学子已到”,握着茶盏的手指忽然一颤,茶水外溅两三点,好在这会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外头,无人关注他在做什么,只有龙椅上的那位似察觉到什么,朝他这边淡淡扫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就收了回去。 徐长咎轻搭眼皮,把茶盏搁于身旁高案,手指虚搭在膝盖上,恰好掩住那被茶水溅湿的地方。 “陛下。” 元德看向李绍,见他颌首便高声宣众人入内。 很快,学子如鱼贯入,向天子请了大礼,他们的出现让偌大的宫殿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起来,但殿中依旧静得针落可闻。坐于高处的李绍扫了一眼底下,叫起之后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这次的第一是哪位?” 他的声音很冷。 像高山上多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一种彻骨的不近人情的寒意,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殿中忽然响起一阵sao动,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最前排霍青行的身上,李绍也顺着他们的目光落到了最前排往左数第二的那人身上。 看着是个年轻学子,也从李璋口中知晓他的身世。 出身清贫却成绩斐然,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副不卑不亢的脾性,不为权贵所折腰,年少成名不可多得,但对如今的李绍而言,却早就过了当初求才若渴的年纪了,如今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他早已不是当年无人可用的四皇子。 即使是徐长咎和庄黎,也无法再掣肘他。 李璋向他求恩典,他给就给了,曹任故意挑事,他也只是隔岸观火,并不插手。 世人觉得他近些年越来越昏庸,觉得他信道信长生,总有一日会毁了大魏的根基,但大权依旧牢牢握于他的手中,他依旧是这天下之主。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和庄黎关系不浅,却也没有要冷落搁置的意思。 天下是他的天下,臣子是他的臣子,是谁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他所用,只为他所用。 他于高台看着那个年轻人出列,听他说,“草民霍青行拜见陛下。” 声音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温润,如春日里的溪水,如这四月里的暖风,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倒更像一块沉淀多年的玉,李绍也因他带给他的这番感觉而微微生讶。 但也只是一瞬。 “抬头。”他看着那个低眉的年轻人开了口。 霍青行顺势抬头,他就站在最前面,身前并无什么遮挡的东西和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截绣着日月星辰的赤色衣袍,再往上是黑色宽袖长袍,肩部用金银双线绣着龙纹,他看到这就停下了,并未再往上,凤眼轻搭,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恭谦。 “铮——” 是玉旒晃动的声音。 原本漫不经心坐着的李绍看着那张脸,瞳孔微缩,神色微变。 163. 第 163 章 失态的天子。 日暮时分。 三百学子从保和殿出来。 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 一群人既疲惫又有些兴奋,等离保和殿远一些,他们就不再像早间进来时那般规矩, 而是轻声和身边人说起话来。 或是议论着这次的题目, 或是各自问起籍贯姓名,也有人猜测这次高中的会是哪几位,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霍青行和杨功,这两人一个是荆州解元, 一个是长安解元, 这次会试又是第一和第三的成绩,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也颇受几位大人看重……显然这次一甲,必定有此二人。 这么一想, 自然有不少人想跟霍青行和杨功打交道。 毕竟他们如今虽然都是贡士, 回头再不济也能有个进士身份。但这进士也分好几种,例如前三名, 那是一甲, 赐进士及第,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若是能取得这样的名次, 入翰林是妥妥的事,内阁多出于翰林,也算是为日后进内阁做大学士奠下了基础。 一甲之后便是二甲,二甲赐进士出身,而后的三甲便是同进士出身。 这两甲的人若是想进翰林还得再经历一次考试…… 有人看着霍青行和杨功,他们都走在最前面,一群人对视一眼,打算派人过去问问。 有人去问了杨功,也有人去和霍青行说起此事。 霍青行原本正和冯宾走在一道, 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便停下步子,听到他们的提议,沉吟一瞬,还未开口,就见不远处的杨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冷嗤一句,“不去,我要去我姐夫家吃饭。” 他姐夫是谁,大家都清楚。 虽然不满杨功这般不给面子,但到底也不敢置喙什么,拱了拱手讪笑一声就先离开了。 霍青行被他这么一打岔,停顿了一会才和来问话的人温声说,“今日怕是不行。”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已和阮妤说过会早些回去,只怕她和先生他们还在等他,见面前少年被他拒绝面上似有受挫,又笑道:“我今日有事,不如等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在金香楼吃饭。” 来喊霍青行的也是个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名叫白留。 他原本就颇为崇拜这个与他差不多大的会元郎,刚刚也是他主动要求过来喊霍青行的,被他拒绝虽有些难过,倒也没有不高兴,正想说日后有空再约便听到这么一句提议,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 又听到“金香楼”三个字,眼睛簇地一下放亮了。 他来长安这么久,早就听说过这家酒楼了!不想,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功又看着霍青行冷嗤道:“金香楼,我们这么多人,你请得起吗?” 旁边这么多人,杨功这个声音又不算轻,不管原先有没有说话,这会都停了下来。 谁不知道这位霍会元虽然深受庄相青睐却家境清贫? 杨功这话实在是过了。 即使是原本嫉妒霍青行的那些学子这会也纷纷皱了眉,但这两人,一个是备受瞩目的会元郎,一个是次辅小舅子,谁也不好轻易得罪。 白留倒是想开口。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冯宾就率先笑着开口了,“别的地方或许不行,不过这金香楼,即使再来几百人,明光也请得起。” 他早就看杨功不顺眼了。 这会说起话来,自然是没掩冷嘲,双手笼于袖中,朝面色不好的杨功那边斜睨一眼,见他皱眉也笑嗤道:“杨兄难道不知,金香楼的东家正是明光的未婚妻?” 话落,又是一阵sao动。 众人不敢置信,看着霍青行神情讷讷,那金香楼的女东家居然是霍青行的未婚妻? 杨功也不知道,他在家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满霍青行还是因为那日去jiejie家吃饭听姐夫说起那件事。 “小功,你的成绩我和几位大人都认可,但没办法,霍青行有庄黎和豫王……陛下又觉得前面两位都是年轻人不好,便只能给你一个第三,也算是宽慰那些年迈的学子。” 耳边还环绕着姐夫那日说的话。 杨功恨得手都捏成拳头了,从小到大,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别人就不可能拿第一!偏偏如今被霍青行压着…… 要不是庄相和豫王,谁第一还不知道呢! 这会听到冯宾的话,杨功脸都气白了,他咬牙看着冯宾,又看了眼霍青行,见他依旧是那副不怒不忿的平静神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平静悠远,没有一点愤慨,倒把他衬得更加像个跳梁小丑。 他气得不行,狠狠瞪了一眼霍青行,拂袖大步离开了这。 冯宾见他气急败坏的身影,翻了个白眼,骂一句,“有病。” 白留也跟着重重点头,嘀咕一句“病得不轻”,又看向霍青行,他比霍青行要矮一些,这会仰着头,双目亮晶晶的,“霍兄,金香楼的东家真是你的未婚妻啊?” 霍青行点点头,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他和众人拱手,语气温和,“霍某六月成婚,届时大家若在长安,便请过来喝盏薄酒。” 众人自是纷纷回礼,嘴上也都说着恭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