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朱沅便道:“是与我家比邻的萧小弟。” 萧源招了招手:“过来呀,咱们说说话。” 朱沅是知道他性子野的,怕他唐突了谦霞县主,于是略提了提嗓音:“我另有要事,你且自个消遣。” 萧源哦了一声,有些没精打彩的垂下了头。 朱沅心道不对,只是萧源与她也没熟稔至此,且还有个谦霞县主在旁呢,暂且不好理会于他。 只好冲谦霞县主点头示意,两人继续沿着鹅卵石小径散步。 因着替谦霞县主代酒一事,于家人待朱沅颇为照应,旁人也不会这般没眼色来招惹她,这一下午倒没生出旁的事来。 朱沅用过晚膳,便央了小丫环到前院去寻朱临丛。 小丫环回来道:“朱大人跟同僚正在行令饮酒,一时半会还不得散。” 朱沅不好撇了他走,只好坐着同谦霞县主闲话。 谦霞县主倒是十分喜欢与她说话,这一下午与她形影不离。她随行的婆子有个是谦霞县主的奶娘,一向能作她半个主的,此时看着,只觉县主笑容多了许多,又见朱沅是个谨慎小心的,便也放心让朱沅与谦霞县主相交。 朱沅估摸着时辰,再挨下去就要宵禁了,一边寻了婢女再去前院寻朱临丛,一边去向于老太君告辞。 于老太君年纪大了,早下去歇着了。现在是于老太君的大儿媳蒋氏接待。 她不若于家小儿媳安氏那般爱说爱笑,显得十分敦厚,此时她温和的拉着朱沅的手:“你稍坐一坐,我吩咐人去套车,老太君早嘱咐了要将你照应妥当,先问过你父亲已是喝得多了,且叫明哥儿跟着车护送你们回去。” 朱沅心中一动,笑道:“多谢伯母,怎好如此劳烦?” 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是我们留了你下来,越发要仔细。” 蒋氏是于家长媳,年纪比朱沅母亲柳氏大上许多,明哥儿是蒋氏的老来子,但也比朱沅大上一岁,全名是于明越,在于家行十。 不消片刻于明越便被唤了来,蒋氏板着脸道:“明哥儿,可护好你朱meimei,要有闪失,唯你是问。” 于明越面容清秀,长身玉立,恭敬答道:“是,母亲。” 朱沅冲他福身:“有劳了。” 于明越一怔,不错眼的看着她面容,脸上微有些泛红:“朱meimei客气了。” 过得片刻车套好了,谦霞县主也要走,蒋氏便一路领着众人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外。 谦霞看着朱沅,依依惜别道:“也不知何时再会。” 朱沅知道她是从未习惯与人相交,便笑着道:“这有何难,想寻我说话,只管给我下帖子便是。” 谦霞眼睛一亮,抿着嘴笑了。 两个小厮搀了朱临丛来,他已是醉到人事不知了,朱沅上前去扶他,一边对蒋氏道:“失礼了。” 蒋氏面容温和:“喝多了,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奇的?” 众人使力将朱临丛扶上了车。 朱沅向众人再次道别,也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夜色已是沉了,早有小厮抢在前头告知了柳氏,柳氏迎出了大门外。 几人又搀着将朱临丛扶了下来。 柳氏如今倒也不如何关切朱临丛,只是对着于明越道:“这可怎生是好,还让世侄亲自走了这一趟!瞧着这时辰,想请了你入家门来喝盏茶都不能了。” 于明越作揖道:“这是晚辈应当应份的。此刻便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多谢婶婶厚爱,下回自有叨扰的时候。” 待送走了于明越,柳氏将朱临丛扶去上房,又是醒酒汤又是叫水洗漱的闹了一阵,院里四处的灯才依次熄了。 朱沅领了含素和雀环两个往西厢房去。 朱泖屋里是绮画来应的门,今夜却是她当值:“大姑娘,我们姑娘已经歇了。” 朱泖屋里灯都熄了,朱沅自是知道她歇了。 朱沅淡淡的看着画绮:“我赏你一坛黄酒,你且同含素去喝酒作耍,我要同你们姑娘骈足夜谈。” 画绮有些犹豫,却不敢去看朱沅的眼神,只觉着大姑娘的双眼看得人胆寒。 含素拉了她走:“主子们说话,岂是你听得的。” 画绮平素在朱泖面前极为逞能的,此刻话都不敢有两句,当真跟着走了。正好拿含素的由头来安抚自个:姐妹两个要说私房话,不让下头婢女听着,也是有的。 却忘了自个是朱泖的丫头,倒由朱沅做了主了。 因这一番画绮并未反抗,动静不大,里头朱泖并未醒来。 朱沅让雀环点着了灯,便教她在外头守着:“但有人问,只说我在同二姑娘说话,不许打扰。” 雀环应了声是,掩了门,立在外头守着。 朱沅持着油灯走到里边屋里,将油灯放到床边矮柜上头。 朱泖素来喜欢粉色,连帐子都是粉色的,此际隔着帐子,瞧见她小小的一团伏在被子里,倒是十分可爱。 朱沅挑开帐子挂在两侧金钩上。就着昏黄的光看着朱泖的脸。 还像幼时那般可爱。 那时候,她们姐妹年岁相近,穿一样的衣裳,扎一样的头发。谁见了不说是对玉女? 她娇娇软软的唤着“jiejie”,“jiejie”的,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朱沅后头。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朱沅也记不起来了。 大约是有一年柳氏得了条串了珊瑚珠的发带,给了朱沅,便被她记恨上了? 朱沅原想着要送给她,还没来得及,便发现她偷偷的绞了发带,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事事要争,无理也要闹。 朱沅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的用床边的一条腰带将朱泖的手捆至背后。 大约是捆得紧了,朱泖皱了皱眉,扭了扭身子,睫毛扑闪几下,就要睁开眼。 她先是眯着眼看了看朱沅,像是确定这不是梦境,突然一惊,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就要出声,朱沅已经眼疾手快的将一团丝帕塞到她嘴里。 朱泖剧烈挣扎起来,像条打挺的鱼。 朱沅坐在床侧,将带来的匣子放在膝头,静静的打开,里头是一匣子粗细不同的银针。 她慢条斯理的掂了一根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轻声道:“泖儿,帮帮jiejie呀。” 朱泖寒毛倒竖。 朱沅又看了看她,似打量往何处下针:“jiejie在自习医术,女儿家的,也不好出去给人针灸。但不真上手,始终也是纸上谈兵。咱们姐妹情谊深厚,你便让jiejie试一试针好了。” 朱泖挣扎得更厉害了。 朱沅笑道:“别怕,听说有人一针下去能将人扎死的,你jiejie我,可还不知这死xue在何处呢。 是了,倒有这么首口诀: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放心,jiejie会避开的。 不过么,你若乱动,指不定这针就扎错了地方,可如何是好?” 针往下一沉,果然就见朱泖僵直了身子,浑身哆嗦,却是不敢动了。朱沅笑了笑,扎了下去。 她用手仗量着,一边喃喃自语:“扇门xue,京门xue,五定xue,伯劳xue,肺使xue,胆中xue,对心xue……” 好的大夫下针时,让人几乎无甚痛觉,朱沅经脉图虽早已熟知,施针要领也记在心中,却实打实是个生手——生平第一次下针。 朱泖禁不住又涨又痛,又因心理恐惧,将这痛放大了十倍不止,一时额上汗如雨下,双目赤红,形状十分可怜。 朱沅毫不心疼,将针扎了拔,拔了扎,看着朱泖的痛觉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扎得有偏差。 绮画早被含素得了吩咐灌醉,雀环也在外头坐在门槛上倚着门睡着了。 天边隐约露出了鱼肚白,朱泖已经被扎成了只刺猬。 朱沅这才慢慢儿收针:“泖儿,好meimei,别怕,jiejie这就将针收了……只不过么,这是jiejie最后一次警告你,懂么?” 朱泖连头上都扎满了针,也不敢点头,只是两眼目露祈求。 “真的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和我做对……”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看着朱泖。 朱泖从未觉得朱沅这般可怕过,眼里冷冷的阴云翻涌,似有双手要从中探出,将人拖入阿鼻地狱。 她是真的胆寒了,顾不得头上的针,惊恐的点了点头。 朱沅满意的嗯了一声。 继续将针收入匣中:“这一次,是瞧在母亲和弟弟的份上,你记好了。” 也是她不想当真对着自己的亲人开了杀戒,她总觉着,一旦打破这个禁忌,她怕自己越发会往泥泞中陷去,终有一日,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伤害到柳氏和沉哥儿。 第23章 第二日午后,谦霞县主着一个姓刘的mama送来一本医书。 刘mama十分客气的对朱沅道:“……原是我家县主在书库挑书时见着的,想着朱姑娘喜欢,特特的命婢子送来了,说是往后见着了,再送来。” 高阳王家有个大书库,藏书繁多,据说比之大内也不差什么。 朱沅笑道:“请代朱沅谢过县主,只是藏书贵重,固不敢受,且待我誊抄一本后再登门送还。” 刘mama道:“县主正是嘱咐过,请朱姑娘得闲过府说话。” 柳氏十分高兴,破天荒大气的赏了刘mama一个丰厚的荷包将她送走。 不过到底也没被冲昏了头脑,上下打量朱沅:“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大夫,你还是多看些文雅书,好养出些锦秀来。” 朱沅应下,回了东厢房就让含素去请了龙mama过来。 这本书名《外感杂症论》,外沿发黄,显见得是收藏时日不短,但内页却雪白如新,却是这书被藏后从未有人翻阅过的缘故了。 龙mama站在朱沅后头不错眼的看着,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竟可这般用药!也不知能不能成!” 朱沅微微颔首:“这味蝉蜕,取其破土生金,蜕壳而鸣之意,用以医治闭声之症,瞧着便是十分精妙的。来日若有机会,定要试验一二。” 龙mama见她一下便切中其意,不免心中欣慰,以为兄长医术后继有人了。 两人翻阅到后来,只见著书人在最末一页留名曰:张仲溪。 龙mama叹道:“原来是他,那末这些方子便不需有疑了,只消随症而治,定是好的。” 朱沅抬眼看她,龙mama会意:“此人医术出神入化,家父与他有一面之缘,虽他在外头名声不显,家父却甘拜下风,也数次与我们说起他诊断之准,用方之妙。天不假年,却是那年淮河上发大水,他所坐的船正被大浪掀翻了。却不料还有医书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