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说起来,他们罗家乃是元代名医罗天益之后,后来因为家学渊源,才世代行医为生。 罗天益之子罗笔,不止把他父亲的医术更加发扬光大,后来更师从当时在元代有“金针神医”之称的窦默,将窦老神医毕生的绝学“三清针法”学到了手。当年,罗笔拜师时曾在窦神医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才让窦神医收他为关门弟子,所以罗笔为了纪念他拜师成功的这一天,也为了感念师恩,就把九月十七定为“师恩日”,年年都是三牲十果的祭拜,并且让他的儿子也这么做,于是“师恩日”就代代传了下去。 世人都说老太爷的医术是“当世第一”,不光是对他医术和医德的恭维之词,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世上唯一一个称得上是精通“三清针法”的人。唯一学到了老太爷三四成针法的东府老爷罗杜仲也已经去世多年,而京城罗府的罗杜松天分不够,只学得了不到一成的针法。 由于年深日久,这个“师恩日”已经不再被所有罗姓子孙当成重要祭奠的节日了,很多小辈的罗家人和嫁进罗家的外姓媳妇们甚至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这一段旧事。不过身为窦老神医“三清针法”的唯一传人,罗老太爷可是非常重视这个日子的,只要条件允许,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到扬州,然后在扬州城西的他的一个秘密小院儿里闭关两日,进行只有他一个人出席的神秘祭典,没有人知道老太爷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吃不喝的做什么。 老太爷在罗东府和罗西府都有自己的大院子,两府的人都竭尽所能地把他的院子布置的富丽堂皇之中带着清新雅致,清新雅致之中带着生机盎然,生机盎然之中带着富丽堂皇。尽管老太爷可能一年都不会进去住一回,但两府都是派有专人每天打扫老太爷的院子的,都希望他老人家哪天想起回家来了,一走进他的院子,就能看见里面生机勃勃的花草和窗明几净的屋堂。 因为每年“师恩日”老太爷都会回他的秘密小院住两日,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他可能也会顺道去东西两府住几天。这几年因为大房的罗白前连生了三个子女,老太爷也喜欢多看两眼,因此他大多数时候都留在东府住。也正因如此,上一世的时候他才能及时出现,救了竹哥儿的一条性命,把何当归的罪名一下子从“纵鼠杀人”变成了“杀人未遂”。 不过这一世,何当归没有留给他登场的机会。 老太爷救竹哥儿是在他死了三天之后,而现在竹哥儿才死了还不到一天,何当归就已经让身怀幻影步法的聂淳,把那一封写有救竹哥儿性命方法的书信托寄给罗白前了。而且,何当归认为老太爷前世的药方用得太过中规中矩,没什么突破性的奇招妙举,所以她已经换掉了老太爷的药方之中的三味最主要的药材,又加了两种下泻活血的药物,清除竹哥儿体内的积毒和寄生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罗白前照着信上写的办法做,就可以救回竹哥儿的性命。 当然,世上没有万保无失的药方,更何况,前世的老太爷开的方子可是摆弄了半天竹哥儿的“尸首”,望闻问切之后拿出来的一个方子,而何当归却从未见过死去的竹哥儿,竹哥儿所有症状的了解也是前世回罗家之后从下人口中的八卦里听来的。 尽管如此,何当归还是很想试一试自己改良过的药方,代价是如果不成功的话,不止救不了竹哥儿的性命,还会堵塞住他全身的毛孔,到时候就算老太爷再用他的方子去救也没有用了,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当归就真的变成“杀人凶手”了。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而老太爷又揭破了此事,那么就算何当归拿着“梦中的老神仙”当做挡箭牌,她在罗东府恐怕也呆不下去了,而母亲也会因此被大房的人一起记恨上,成为有家回不得的人。 何当归并非是狂热的医理实验者,要孤注一掷地拿别人的性命做实验,明明有一个一定能救活人的性命的方子不用却要擅自改动。而是身为一个医者,她总是想用最好的方法,尽最大的努力,让病者承受最少的苦楚。 所谓病去如抽丝,前一世的竹哥儿醒来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而且体内的积毒大部分都没有排出,所以他足足调养了半年才能正常地下地走路说话,却也因此留下了一世的病根,形销骨立,身材佝偻,后来,据说因为他不能人道所以就没有娶妻。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会错认韦哥儿和竹哥儿了。眼看着双胞胎弟弟被自己害成那样,韦哥儿的心中想必亦是十分之不好受,以至于前一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娶妻,反而在家中遍养男宠取乐,大房的香火传到罗白前这里就断了。 大房的赵氏和董氏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一直都把闹鼠患的事全部都栽在何当归的头上,一直把何当归认作是那个害了竹哥儿和韦哥儿一辈子的罪魁祸首。所以在前一世里,何当归面对大房的人,就像永远背负着一个还不完的天债。 每次大房有什么事情要找她办,比如给大老爷求官,比如给大少爷谋职,比如给董氏的女儿燕姐儿向武状元常诺提亲,一次说不成就要她接二连三地再去说,又比如要她帮三清堂对付药师堂,要她在药师堂的药中做手脚,她拒绝赵氏说自己的医术不能用在害人上,赵氏就立刻重提竹哥儿的悲惨往事……每一次,赵氏和董氏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地跑来,要求她做这做那,只因为在赵氏和董氏的心中和口中,她就是先害了竹哥儿,又害了韦哥儿,她欠了他们全家的大债。 何当归虽然自认跟赵氏和董氏十分不睦,可却跟那两个双胞子表侄无甚大的仇怨,前世看到那样一个羸弱的竹哥儿她还是颇有不忍的,所以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救治他。 如果自己的药方无误的话,那么竹哥儿就能在身体恢复生机之前就把毒素和腹中的小虫排出,而后在一个时辰内他就能醒过来。这样一来,竹哥儿只需调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康健,长大以后也能正常地娶妻生子。相信如果让竹哥儿自己来选的话,他也会愿意冒着不能重回人世间的危险,试一试自己的这个新药方的。 而自己也因为改动药方而承担着一份风险,就权当是报答外祖父罗杜仲前一世秘密留书传授“三清针法”的恩德,还他罗姓子孙的一条性命和一副健康的体魄了。她何当归两世为人,有仇必报,有恩当还,虽然罗家对于自己仇大于恩,但是恩情却不能被抵消,无罪之人理应得到救赎。 当然,这也是一场何当归跟老太爷罗脉通之间的医术较量,到底谁才是那个“医术当世第一”的人,相信不久之后就可以从竹哥儿身上找到答案。 ☆、第083章 她跟她爹有仇 更新时间:20130804 “没关系逸姐儿,家里有的是好先生,一定会教会你识字的!只要你肯下苦功夫,过上个两三年,虽然你依然赶不上琼姐儿,但总可以跟芍姐儿比一比的!”老太太安慰何当归道,“你不知道,芍姐儿迷上了京城那边的新戏目‘连续剧’,加上你又不在家,她老说书房里呆着没意思,所以她已经几个月不去听先生讲课了,现在就是你赶超她的最好时机!” 何当归担忧地问:“四meimei她不去上课听书,这样没关系的吗?我之前听她说过,老祖宗可是一直都想让她和二姐去澄煦书院念几年书的。” 老太太想到此事不由又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就是个天生的cao心命,她们自己的爹娘不积极,我却在这里cao心cao个不停。虽然说以咱们罗家的家世,琼姐儿和芍姐儿将来肯定是不愁嫁,我却想让她们再多一些真才实学,不管什么技艺都多多少少地学上一点,将来总能派上用场。其实走关系进书院咱家里也不是没有,当年老太爷曾任国子监祭酒,手下的那个魏理事就是如今的副院长,可是……好歹要等琼姐儿把毛笔字写得能像个字啊……至于芍姐儿写的那一手字,我都不好意思去跟魏院长张这个口!” “老祖宗,你莫忧心,其实四meimei为人聪明伶俐,要比我强得多了,她现在只是年幼贪玩,不爱坐下来学罢了。”何当归柔声宽慰老太太说,“等她哪天喜欢上读书写字了,说不定能一口气学成一个女状元呢!” 老太太“扑哧”一笑,摸一摸何当归的头说:“你这丫头倒会哄我!咱们罗东府连个‘男举人’都没能教出来,哪里能教出一个‘女状元’来!”想到刚才何当归写的那一份信,老太太连忙打听道,“逸姐儿,我瞧着你的字写的大有进步啊,比起你出事之前的字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你就有这么大的进步呢?” 何当归谦逊地垂下了头,微笑道:“哪里有老祖宗您说的那般好,其实我的字简直丑得不能见人,若不是此事十万火急,我是没脸面拿这样的字出来见人的。至于说到练字的方法,那可就要感谢道观里的师傅们了,只因我在山上倍感无聊,见她们不少人都在埋头抄经文,于是我也跟着随便抄了几天,渐渐就有几个字写熟了,呵呵,虽然还是很丑,不过有几个字的笔划写法,我已经不用看书就能默写了!” 老太太听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逸姐儿写字已经入了门,忧的是这个方法对于芍姐儿并不适用,于是她摇头道:“可是芍姐儿那个丫头不像你这般有定性,就算是放十个会写字的丫鬟在她面前天天写月月写,她也不会去跟她们学的,唉,等她将来嫁了人可就轮到她婆婆头去疼了,当家主母平日里也是要写写画画的……” 汤嬷嬷听得老太太一直光逮住四小姐写字不好的事讲个不停,却忽略了四小姐真正犯下的大错,于是她突兀地插嘴问何当归:“三小姐,你的手还痒痒吗,老奴这里有九姑给的清毒败火散,虽然也不是十分管用,但搽了之后现在一个时辰才痒上一次,痒起来也不那么难受了!”说着把一个蓝瓷小药瓶递给她。 嬷嬷啊那是因为你沾到的分量少,所以症状已经慢慢消退,跟这清毒散没有关系。何当归在心里默默地这样说道,旋即却低头感激一笑:“多谢嬷嬷的好意,那当归就愧领了。”她拨开瓶塞,取用了一些又把药瓶还给汤嬷嬷。 老太太抚一抚何当归纤细的肩头,低声劝说道:“逸姐儿啊,这件事情我已经听红姜提起过了,刚才在来道观的路上,红姜她也曾劝我好好去约束一下芍姐儿,还说应该把芍姐儿送到道观里里住两个月磨一磨她的性子。可是你四meimei毕竟年幼,比你还小一岁,这些不良药品一定是她身边的刁奴撺掇着她买的。毕竟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从小儿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肚里藏不住话,也没有什么坏心眼子,这一点很随她娘……” 何当归微微垂着头,侧耳倾听着老太太那和蔼可亲的声音娓娓传来。前世的时候老太太其实是比较寡言的一个人,跟何当归长篇大论的说知心话的时候并不多,每次老太太突然讲很多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因为有事情要劝她,而且那些事通常都跟二房的那帮人脱不了关系。这样听着听着,何当归更深地垂下头,微微地笑了,呵,毕竟是嫡亲的孙女儿嘛,任谁都不忍苛责的,人之常情耳。 半年之前,传说中的三小姐何当归来到了罗家,老太太也一视同仁的让她去书房跟罗白琼和罗白芍一起听女先生讲课。 因为何当归是个“插班生”,女先生要先考较一下她的水平,就让她以“落花”为题写出一篇千字文章来给她看。何当归为难地告诉女先生,自己写不出来。罗白芍“噗嗤”笑出了声,罗白琼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 女先生皱一皱眉,没想到这个插班生的底子居然这么差,顿一了顿之后,女先生又让她以“春水”为题写出一段百字文言文来给她看。何当归绞着自己的衣袖,低头告诉女先生,自己还没学过文言,只能在日常交流中听懂一些“之乎者也”,更深的就不是很通了。罗白芍眼珠一转将头探过去,跟罗白琼一通嘀嘀咕咕,然后罗白芍抬起头来好心地告知女先生:“她是在乡下农庄上长大的,你就提一些有关那方面的问题问问她!”在罗白芍的眼中,女先生也不过是高级一些的下人,因此她对女先生说话也总是用一种颐指气使的口吻。 女先生对罗白芍的这种命令式语气有些不悦,因此并不按对方的吩咐做,而是让何当归以“父恩”为题写出一首五言绝句来给她看。何当归呆了一下,方嗫嚅地告诉女先生,其实自己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会写的字加起来统共只有二十几个,更加做不出什么诗来。这其实就是何当归当时的真正水平,可罗白芍却突然大叫:“先生,她在说谎!她明明是因为气你出的这个题目不好才赌气不写的!她跟她爹有仇,而且她不是她爹亲生的!” 女先生听得一头雾水,虽然搞不清楚这个新来的三小姐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但是因为何当归和罗白芍扰乱了上课的秩序,所以女先生按照老太太要求的“对她们要尽量严格要求,不要顾及她们的身份”,罚她们面壁思过一个时辰,并且第二日要各交一篇以“父恩”为题的千字文章。 前一世的时候,何当归一直到九岁都是在农庄上生活,白天下地劳作,晚上纺线磨豆腐,从没读过一天的书,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后来罗川芎被诊出无法生育,才把跟第一个丈夫生的何当归接去跟第二个丈夫何阜的全家同住。尽管何当归第一次见面,就按照母亲事先的嘱托,痛痛快快地“爹”、“奶奶”、“姑姑”、“姑父”把所有人叫了一遍,但是那些人却没有一个肯于吱声的,个个都把心中的不快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罗川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常情况下正妻有疾不能生育了,自然是要立刻张罗着给丈夫纳妾才对,把这么一个拖油瓶弄过来算是怎么回事?要他们家何阜帮别人养便宜女儿?他们家何阜自己都还没有子嗣,这样耽误下去他们何家岂不断了香火? 本来,罗川芎年龄比何阜大三岁,又嫁过人生过孩子,打心里就感觉非常自卑,如今查出来她早年曾用过大量麝香,已经不能给何阜生孩子了,她心里就更加慌张了,自然不想立刻就把别的女人弄进家门分走自己的丈夫。她私下里想着,既然丈夫说他喜欢小孩子,那不如就先把自己的女儿接来同住,每日里逗他开心一下,等到自己跟丈夫的感情加深之后,再给他选一两个老实巴交的小妾生个儿子,那样一家人有儿有女就圆满了。 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尽管何阜一家的不悦之意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罗川芎还是请来了扬州最好的琴师和舞师教导女儿,让她没日没夜地学弹琴学跳舞学唱曲儿。每次罗川芎听到师傅说女儿学会了什么新曲子新步法,就会把她硬推进何阜的书房里,让她对着何阜又唱又跳又弹琴,以期能用这种方式打动何阜,挽回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一开始,何当归很听话地照做,觉得学这些音律类的知识虽然比种田还要辛苦几倍,但是其中却有不少有趣的地方,渐渐地也学得入了迷。但是在何阜的书房里唱歌跳舞到第十个月的时候,不知不觉长高了一个头的何当归渐渐地就不想再给“爹”跳舞了,因为每次走进那间书房,“爹”那幽深暗沉的目光总是把她瞧得怕怕的。 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何当归就撒谎说,学舞学琴的实在太累了,所以自己以后不想再学了。母亲不允,她心头委屈就出言顶撞了母亲,惹得母亲勃然大怒,打了她一个耳光,责令她必须要继续好好地学下去,而且要学更多更好听的曲子和更多更好看的舞蹈。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何阜花钱疏通了关系,谋到一个正八品的京卫指挥使司知事的职位,还在京城购了一所宅子,当然,这两样用的都是罗川芎的嫁妆钱。上任之前,何阜先买了三张船票把他自己的母亲、jiejie和姐夫送上了驶向应天府的客船,并向妻子解释说因为他们从未去过京城所以想先去逛一逛。 又过了几日的某一天夜里,一身紫衣的何阜悄悄来到了何当归的闺房中,先是将她拍醒,然后又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出声,告诉她现在“爹”要带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让她不要反抗乖乖地跟“爹”走。 ☆、第084章 女先生失节cao 更新时间:20130804 何当归睡得迷迷糊糊的却突然被何阜唤醒,黑夜之中对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仿佛烧着两团簇簇的火焰,诡异的感觉令人透不过气。 自从住进这个新家里之后,何当归虽然有了亲娘,反而常常感觉不如从前在农庄上住的踏实。记得在农庄上的时候,整个庄上的人,上至七旬多的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娃娃都要干活挣自己的口粮,假如家里出了壮丁种田,那么那一家的老人孩子就能在屋里剥剥玉米晒晒谷子,做些轻松的活计;假如家里没有壮丁,那么四岁的奶娃娃也要丢进地里干活儿,何当归所在的钱老五家就属于后者。 整座农庄其实都是罗家的产业,不过当年何当归被送去时有人很好地隐瞒了这一点,没有人知道那个整天在地里抠泥巴的女娃是他们东家的千金小姐。彼时,何当归虽然整日间汗如雨下的劳作,但是却完全不知愁滋味,粗糠菜叶也咽的很香甜,因为那都是自己的劳动所得。 住进这一所名为“何宅”的母亲名下的宅子后,何当归住的是标准的千金小姐的闺房,妆台上摆满了珠翠和胭脂香粉,满屋的玩件和摆件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成日里喝着上等香片,闻着铜炉鼎中青烟冉冉的香木。这些奢华的生活都不能让她找到一点点家的感觉,而且“爹”、“奶奶”、“姑姑”、“姑父”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坐立不安。 所以,在这个三更半夜的时分骤然看见“爹”那一双发亮的眼睛,何当归的第一反应就是尖叫。 何阜被她叫的吓了一跳,刚想采取什么措施的时候,院子对面的某间房屋里的灯火突然亮了,一道灯光打在何当归的闺房那美丽的窗花上。何阜犹豫了一瞬,最后又看了何当归一眼,就从他刚刚爬进来的侧窗一跃跳走了。过了片刻工夫,有个丫鬟来敲门问候何当归,脑子中依然一片混沌的她勉强用一些支离破碎的语句把对方打发走。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后,清晨刚起来,何当归就听见正堂那边,母亲正在大声怒斥下人。她走近一些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母亲早起后就发现她的丈夫和丈夫这几天打包的所有行李都不见了,讯问了十几个下人,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于是母亲就拿那些下人出气,亲自拿了一把戒尺挨个儿打他们的背脊,打了一小会儿,她那白玉般的手指就疼了,于是她扔开戒尺坐在门槛上发愣,愣了一会儿又开始伏在门框上啼哭…… 见到母亲这样,何当归心中很有些不忿,于是上去劝母亲不必为这种人难过,他们都走了正好,她早就想说了,他们一家人都好讨厌。 母亲听完又是肝火大动,把失去丈夫的悲痛转而撒到她的头上,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没有丝毫大家闺秀的样子,没有规矩,没有教养,不敬长辈”之类的话。堂上的十几个下人全都是母亲出嫁时从罗家带出来的,这一番训斥的内容后来在他们重回罗家的时候被传播开来,也传到了罗白芍的耳朵里,因此罗白芍才会对女先生嚷嚷出一句“她跟她爹有仇,而且她不是她爹亲生的”这种话。 母亲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就这样不辞而别了,毕竟自己一直对他体贴温存,百依百顺,简直就是个模范贤妻,虽然不能给他生孩子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但她也许下了以后会给他纳妾的,况且他不是也挺喜欢自己的女儿逸姐儿的吗? 于是,母亲又干守着宅子等了两个月,却连一封从京城捎来的书信都没等到。下人们成天给她出着主意,第一个说应该派一个人上京去看看,第二个接着说,如果看到他在京城另娶了他人,可以告他一个重婚罪,并把之前被骗的一千两银子讨回来,第三个说北直隶顺天府的堂老爷罗水生的女婿年大人现在就在京城做大官,咱们可以请他帮忙出头,抬手之间就把那个姓何的给整倒了…… 这两个月间,母亲看了不少易理算卦的书籍,渐渐觉得一切都是命,或许她此生注定没有丈夫偕老,也强求不得的,于是她把宅子典出去回了罗家。 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向一直信奉道教的老太太打听附近哪座道观灵应,并可以让香客留宿。老太太向她推荐了罗家早年出资修建的三清观,说那里虽然离家远一些,但那里的环境清幽,条件也舒适,最适合散心,以前自己也曾在那里住过半年,如果吃不惯素食也可自带两个厨子在小厨房单做饭。于是将何当归安顿在西跨院后,母亲就飞奔去那个地方,去寻求心灵上的安宁了。 跟着母亲住的这一年时间里,何当归苦练了一手好琴,几乎能比得上那些从小开始学琴的千金小姐们,而她跳的舞蹈,唱的词曲儿也都能够登堂表演一场,博人一笑。假如女先生要考较这些的话,那么何当归这一年学得的成果倒是可以拿的出手,可是现在,女先生却罚她和罗白芍面壁思过一个时辰,再交一篇以“父恩”为题的千字文章。 面壁思过的时候,满腹忧郁的何当归见罗白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就向她打听那位女先生严不严格,如果功课交不上会怎么样。罗白芍瞟了她一眼,突然笑嘻嘻地从腰间摸出一颗黑药丸说,那女先生很凶悍的,谁功课写的不好她就抓谁的脸,不过如果你把这个糖豆豆吃了,我就替你写功课,不骗你的咱们可以拉勾勾为证。 何当归困惑地咽下了那个味道苦苦的“糖豆豆”,又跟对方细嫩嫩的小指头打了一个勾勾,下课回西跨院之后,她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那个功课她确实做不出来,就只好放在一边了。 第二日起床,丫鬟问何当归想穿哪件衣服去上课,她动了动嘴,嗓子发出一阵破锣般的嘶嘶声,连试几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头立刻升起了疑云万朵。 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到了书房门口,女先生双目蕴泪地跑出来,把几张纸丢在她的脚下,厉声哭诉,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竟然这样子写我,难道你家里人从没教过你尊师重道吗?你这样的学生我教不起了,这个月的束脩我也不要了,告辞!说罢愤而甩袖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何当归站在原地,低头细看脚边那几页字迹工整的萱花纸,却不能找出一个认识的字,来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书房里,罗白芍挎着罗白琼的胳膊低笑道,没想到那个女人未婚生子的事竟是真的,哼,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如今走了正好。罗白琼白了她一眼,用鼻音娇滴滴地说,喂,你别扯歪了我的云纱苏绣披肩,这个是我照镜子弄了很久的,今晚还要穿给表哥看呢。 仅仅半天之后,三小姐才上了两天的课就气走了一位女先生的事迹传遍了整个罗东府。老太太也生了一通气,因为这个女先生是她选了很久才选中的名师,才授课几个月就把琼姐儿芍姐儿的诗文课的成绩都提高了不少,如今竟被逸姐儿气跑了!汤嬷嬷连忙让甘草奉上了一杯梅子茶,宽慰许久才让老太太息了怒气。想到罗川芎走之前曾再三拜托她照料逸姐儿,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唉,毕竟不是咱们家里养大的小姐,性子实在太野了,不过模样倒是个出挑的,以后再慢慢的教吧。 何当归的嗓子能重新说出话,是七八天之后的事。嗓子好了之后,她本想去找老太太告状,说之前那个其实是四meimei的恶作剧,那女先生是被四meimei代替自己写的一篇文章气走的。可再转念一想,女先生布置作业的事就只有她、四meimei和二姐知道,假如她们根本不承认有写作业这回事,那老太太肯定会信亲孙女多一些,自己不但什么公道都说不回来,还会跟四meimei结怨……于是她忍气作罢。 后来,类似的事情每个月都会发生两到三次,尽管何当归曾被罗白前形容为“迟钝”的头脑在罗白芍的“训练”之下变得灵活机智了不少,已经能处处小心提防着不中对方的计。可是,活泼可爱的罗白芍俨然已经把新来的三jiejie当成一件新奇的玩具,如果耍弄三jiejie的计策成功了,罗白芍固然高兴的手舞足蹈,可是如果不幸被稍微变得狡猾了一些的三jiejie躲了过去,罗白芍不但不气馁,反而会对她产生更浓厚的兴趣,努力设计出更精灵古怪的陷阱让她中招。 概括一点来说就是,何当归上她的当,她会开心地多吃下一碗饭;何当归不上她的当,她却会开心地吃下一整桌子的饭菜,然后精神饱满地继续设法让何当归上她的当,并且永远乐此不疲,不管玩儿上多少次她都不嫌腻歪的慌。而且,据老太太方才所说的,自从何当归这一件有趣的玩具离开后,罗白芍“老说书房里呆着没意思,已经几个月不去听先生讲课了”。 “呵呵呵,芍姐儿是个活泼可爱、精灵古怪的小丫头,她是喜欢跟你玩儿,才会在你的衣服上撒那些东西,心中其实是没有恶意的。”老太太的眉目慈祥得就像是一尊殿上的神像,好声劝解何当归说,“或许你四meimei根本不知道那‘刁山药’是一种什么药,都是她身边的那些刁奴才拿给她的!你是个好孩子,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把她院子里的奴才全都打发了换一批新的,等咱们回了家,我就让你四meimei给你斟茶赔罪,好不好?” 何当归笑得眉眼弯弯,连连摆手推辞道:“不必不必了,我也晓得四meimei是跟我闹着玩儿的,哪里需要让她赔罪这么正式呢?呵呵呵,四meimei她待我是极好的,常常会做了好吃的东西送给我呢,所以我对她是十分感激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看到何当归那副“迟钝”的傻大姐模样儿,汤嬷嬷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主持公道地说,“老太太,这一次老奴不能装聋作哑地为四小姐隐瞒了!依老奴之见,四小姐她根本就是故意要害三小姐,而且意图要毁坏三小姐的清誉!老太太,四小姐小小年纪就如此工于心计,这绝不是什么好苗头,因此老奴恳请老太太一定要狠下决心,好好地治她一回!” ☆、第085章 芍姐工于心计 更新时间:20130804 老太太睁大眼睛,讶异地注视着汤嬷嬷,因为在老太太的印象之中,汤嬷嬷甚少会讲主子的什么坏话,而且她从未说过这么激烈和决绝的话出来…… “红姜,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叫‘毁坏’逸姐儿的‘清誉’,什么叫芍姐儿‘工于心计’?这话岂是能张口乱说的!”老太太略有不悦的挑挑眉,“我知道这一次你也跟着吃了一些苦头,可你也不能这般说芍姐儿啊?你看,人家逸姐儿本人不是都已经不生气了么?”言下之意是说汤嬷嬷太小心眼儿了。 汤嬷嬷却坚定地摇摇头说:“老太太,恕老奴僭越了,可是有些话老奴不得不说,至于三小姐,她年纪尚幼什么都不懂,因此她的意见还不能纳入这件事的参考范围。”何当归闻言,脸上略带羞愧之色地低下了头,然后又听得汤嬷嬷继续说道,“况且,老奴并不是因为生四小姐的气才这样说她,相反地,老奴是为了四小姐好才打算一吐胸中的实话!老太太,你这样护着四小姐难道就是为她好了么?四小姐她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后可就没有长辈的庇护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把自己也置于险地的!” 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然后颔首道:“那你就说说吧,芍姐儿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她又怎么故意害逸姐儿了?” 汤嬷嬷叹一口,沉声向老太太揭发说:“在老奴送去给三小姐的那套衣物里,穿在外面的白玉兰纱衣被四小姐放上仙人掌的尖刺也就罢了,就算是三小姐被刺破了身体,也只不过为一时之痛,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害,伤好之后仍然是个贵重的千金闺秀。可是还有一事,老奴尚未来得及告诉老太太,那就是那些名为‘刁山药’的痒粉全部都是撒在三小姐最贴身的象牙绸小衣和亵裤上的!老太太请你想一想,倘若昨天我们没有发现衣服上的药粉,倘若三小姐是临上轿之前才换上的那套新衣服,那么……她必然会在轿子上被一阵奇痒突袭!” 说到这里,汤嬷嬷抬眼跟老太太充满讶色的凤目对视了一下,然后摊开了自己挠痒痒挠得红肿未褪的手心,道:“这刁山药究竟有多么难熬,这种深入骨髓的奇痒究竟有多么痛苦,老奴的词汇贫乏,实在是形容不上来。可是,老奴这双布满老茧的粗手掌才沾了一点点就变成这样了,而三小姐那细致的女孩儿肌肤倘若通过小衣的布料于全身都沾满了刁山药,就算她的定力再好,也必定会痒得把最贴身的衣物都脱下去!老太太哇,这次随行护卫三小姐安全的是咱府上的八名护院,一旦他们听见了轿子里传来三小姐的哭叫声,必定会上前查看,那三小姐岂不全叫他们瞧光光了?焉还有清白的名声在?” 老太太听得心惊,哆嗦着嘴唇张了张口,想要说点儿什么却无法组织好语言。何当归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用右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全身像筛糠一般微微地颤抖,于是老太太连忙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抚。 “老奴打小儿就跟着小姐您,原本是打算伺候您一辈子的,可是倘若出了这样后果不堪设想的事,那因为一时大意才铸成了大错的老奴,哪还有脸继续住在罗府呢?”汤嬷嬷伤感地对老太太说,“小姐,老奴知道你喜欢四小姐犹胜过二小姐,可是老奴觉得这一次您真的应该睁大眼睛,辨一回是非对错了!就算不是为了给三小姐讨一个公道,也是为了咱罗东府的声誉着想啊!” “此话怎讲?”老太太手下攥紧了绮罗软坐垫,双眉紧紧绞在了一处……红姜她说的不错,倘若真出了这样的丑事,自己也不好向川芎交代!逸姐儿是川芎唯一的根苗,如果她的清白被毁,那还不如之前就不派人她接回家呢! “老奴想着,二太太是罗府的当家主母,平时家中的事务千头万绪的,二太太难免就疏忽了对四小姐的教导,以致令那些刁奴从中间钻了空子,让四小姐学会了不少害人的伎俩。而且最令人痛心的是,四小姐变成如今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根据那个从四小姐房中扣下的丫鬟交代说,有一次——就是半年前三小姐刚搬进来的那一阵子——有天晚上,四小姐找来了一个会写字的管事婆子,然后由四小姐口述,老婆子执笔,写下了一封辱骂女先生王仙丽的文章,里面暗指王仙丽不守妇道,不配为人师表。然后第二天,四小姐就把这篇文章以三小姐名义拿去给王仙丽看,这才让王仙丽愤而离去了!” 老太太不由错愕道:“不是说……王仙丽是被逸姐儿气走的吗?”说罢,她转头看向何当归,问,“逸姐儿,有这么一回事吗?当时大家都说你气走了先生,你自己怎么不来分辩清楚?” “这正是老奴接下来要说的,”汤嬷嬷对那边同样是“一脸错愕”的何当归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于是索性接过老太太的问题,帮何当归回答道,“四小姐的‘工于心计’也就体现在这里了——就在她在把文章拿给王仙丽看之前的那一天,她就给三小姐下了毒,让三小姐吃下了哑药!而三小姐她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又被毒药倒了嗓子,她如何能分辩得清楚啊?” 老太太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使劲儿摇晃着何当归纤细的肩头,问:“红姜说的都是真的吗?芍姐儿真的给你下了哑药吗?” 何当归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闪烁着一点类似惊恐的光芒,良久她才摇摇头,断断续续地低声说:“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自从第一天上完了学之后,我确实是有十来日曾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着了风寒呢……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我的话本来就不多,不能说话也没什么妨碍的……” “傻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心疼地把她拥进怀里,自责道,“都怪我当时没有派人再去问问王仙丽,她突然离开罗家的原因为何,否则只要明白了是因一篇文章而起的,那我们就知道不关逸姐儿你的事了,因为你根本不会写文章的!” 汤嬷嬷又趁机补充道:“除了这次在三小姐的衣服上做手脚,还有以三小姐的名义行事,气走了多位女先生之外,四小姐还曾多次往三小姐的身上、三小姐的梳子篦子和头簪头花上,以及三小姐在书房里的书桌、毛笔、宣纸、课本儿等等的地方涂上那种险恶的刁山药,让三小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频频中招!这些都还不算,四小姐还常常在食物中加入巴豆和未煮熟的青豆黄豆,然后把食物送去给三小姐吃,直把她吃得上吐下泻,面黄肌瘦!”说罢,汤嬷嬷扬手点一点何当归那张黄黄的小脸。 “逸姐儿!红姜说的这些全部都是真的吗?”老太太黑着她的脸,抓紧了手下的小人儿厉声逼问,“逸姐儿,芍姐儿曾经这样子害过你吗?” 何当归眨巴了两下眼睛,在汤嬷嬷饱含着期待的目光中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回答说:“其实……也没有嬷嬷说得那么夸张了,我只腹泻过两三次而已,后来,我在吃之前把巴豆、青豆和黄豆捡出去不吃,那样就不会肚子疼了!其实我也知道,四meimei她只是太调皮了,这些不过都是跟我闹着玩的!”那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令汤嬷嬷气得想伸手掐她一把,只听何当归接着又说道,“老祖宗你就不要责怪四meimei了,她的心地还是非常好的,对我也常常嘘寒问暖,关怀有加,在我吃不上饭的时候,全靠她接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