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焚粮草庞涓乘胜 减灶台孙膑绝杀
灶台。 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破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知是齐人所食皆rou,无一粒粟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召来魏嗣谋议,“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为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就由六万减至三万,昭示其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量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正可穷追猛打!”魏嗣兴奋起来。 “对,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主将,在下愿打先锋!” “这??”庞涓略一思忖,“嗣弟还是殿后吧,先锋交给青牛。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诡计多端,万一??” “嗣谨听将军!”魏嗣明白庞涓讲的是什么,拱手应道。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rou,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一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rou,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rou分食,马骨弃于营地。 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 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另有奇谋呢? 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 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疑虑,末了说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说着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也没有慌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坐在他的辎车里,从来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有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时,军师把每一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此番完全不一样,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我们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田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rou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军士们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他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者屈将子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斥候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说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 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 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所部抵达齐境。 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庞涓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 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拐向西南,通往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斥候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显明,弃物却为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哼,”庞涓冷笑一声,“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有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 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 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 庞涓怒气上攻,又不便发作,来不及再摆沙盘,遂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做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公子嗣坐镇,闻听庞涓将令,旋即掉头。 折腾约有一个时辰,大军回到甄邑。 “怎么回事?”魏嗣劈头问道。 “我已查明,”庞涓应道,“齐军主力没有回撤,而是北窜了。” “咦,齐兵为何北窜?”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负隅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我们何不乘虚进击临淄?”公子嗣急道。 “嗣弟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称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嗣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麻布军图,指图:“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就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就陷入不利了。” “怎么进击,请将军下令。” “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饥奔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魏嗣看看天色,“已是后半晌了,将军何不歇息一日,明晨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庞涓胜券在握,“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嗣弟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殿下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忌与孙膑。” “好!”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魏嗣引军二万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 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条山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歪倒。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倒地。 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斥候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中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我是庞涓,很想知道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 见庞涓面带微笑,年纪稍长的大胆应道:“回??回禀庞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而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道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的?”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说着,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走不动路,趁天色昏黑就躲进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估计大军这辰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转对旁边参军:“赏二位军士一双靴子,放他们走吧!” 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一双靴子,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魏人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喝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 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的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rou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是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几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 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十二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切传令,“我们中计了,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面,以树做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在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只剩下庞涓与青牛。 庞涓身中数箭,青牛则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着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这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说着,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又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没有理睬田忌,而是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位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敬告孙兄:你遭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是涓连累兄弟与众将士了!”说完,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悲鸣一声,扔下长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火把映红夜空,马陵道上隐隐传出齐卒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的声音。 战斗结束了。 陡然,青牛挣扎着站起,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摆得井然有序的马骨长龙。 青牛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儿。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无不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 田忌的眼睛湿润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无穷无尽的马骨。 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第一百具马骨之后,脚底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这个力可抵牛的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没有再站起来。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又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说完,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伏在庞涓身上。 马骨尽头是片开阔场地,几支火把映照场地正中的一块巨石。 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四只装酒的陶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 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谷道上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眼泪,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另两只酒碗依旧满满,在这夜空里孤独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庞涓陷在马陵道时,公子嗣的两万甲士正在距马陵道不到三十里的营帐里沉睡。 东方发白,雄鸡啼晓。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进三军副将公子嗣的大帐。 “报!”一名参将半跪于地,冲着一道布帘朗声禀报,声音急切而慌乱。 “什么事儿,本将这还没睡醒呢!”里面传出公子嗣的声音,极是窝火。 “禀报副将,”参将声音微微打战,“齐将田忌在马陵道设伏,庞将军、青牛将军及五千将士尽皆殉国,无一逃出,齐人??” “啊?”公子嗣惊叫一声,“齐人怎么了?” “齐人逼过来了!”参将禀道,“大量齐人沿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里。我东、西两侧皆现大量齐卒!” “快,击鼓,鸣号,迎敌!”公子嗣布令。 “末将得令!”参将急急去了。 布帘之内是个可以折叠的软榻。公子嗣掀开锦被,匆匆穿衣披甲。 锦被里露出另一个头,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离不开天香了,无论是征韩还是战齐,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但天香不再是宫女,而是扮作贴身侍从。 “将军,”天香坐起,穿衣,轻声问道,“你打算如何迎敌?” “布阵呀!” “连庞将军都战死了,将军的阵能打赢吗?” 公子嗣急了:“打不赢,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赢可以跑呀,将军是天子龙体,不是贱命,不能白白死在这儿呀!” “天子龙体?”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谁都有个三长两短呀,万一王上驾崩呢?” “父王崩天,还有一个太子哥呢,轮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长命百岁呀,万一遇到个意外呢?” “你呀,净想好事,”公子嗣给她个苦笑,“齐人这把我们围起来了,怎么跑?” “不是留有退路吗?”天香说话间,衣服已经穿好,又帮公子嗣披上甲衣,“将军可传令回撤鄄城,与张相国的大军会聚!” 公子嗣掀开布帘,刚喊一声“来人”,十几个将军已得音讯,急跑进来。 “快,传令,撤!” “撤?”十几名将军无不面面相觑。 他们此来本为请战,要为主将复仇,这却得到撤军命令,无不愕然。 “愣个什么,鸣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颁令。 众将无奈,各自低头走出。 与此同时,魏营四处传来号角,战鼓也鸣起来。魏武卒原为和甲而卧,几乎是立刻就可进入战备状态。 齐人虽然没有咬近进逼,但三军听闻庞将军、青牛殉国,先锋被歼,副将这又让鸣金退兵,无不惶惶,急切间抛下大量辎重,沿来路急撤。 齐人一路呐喊追击,一路捡拾战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里,直到与张仪的三万大军相遇,才算稳住阵脚。 在庞涓身殉马陵道,公子嗣鸣金大退兵的当儿,太子申的右军刚好抵达外黄。 迎黑时分,庞涓殉国的绝密军报抵达右军,太子申惊魂未定,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太子申展开,是一封手书,单看笔迹就晓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细读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黄东野,大楸树下,不见不散。香。” 太子申既惊且疑。自那日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个结。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两番失踪,这又两番现身,每一次都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闭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谜团:那日夜间,她为何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掳走,谁有这么大的胆?谁又能在不惊动他的同时,从他身边抢走一个人?既然是掳走,又为何脱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掳走,她为何离开?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这么久才给他密函?她为何约在外黄东野见面?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树,就位于外黄东野约七里的地方,那儿是个岔道口,两条衢道分开,一条由外黄通向睢阳,另一条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决定赴约,解开所有的谜团。 太子申看向滴漏,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个时辰。为保险起见,太子申带了十几名贴身护卫,分作三辆战车,直驱外黄。 宋人对魏人毕恭毕敬,见大魏殿下驾到,开关放行。 三辆战车直驱外黄东野,远远望到大楸树了。 太子申喝叫停车,细审那棵楸树。 天已黑,人已定,树下空荡荡的,四周静寂无声。 太子申挥手,让护卫留在原地,只身下车,大步走向大楸树。 太子申离大楸树越来越近。 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香吗?”太子申压低声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几声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卫士听得清楚,急奔过来。 然而,没奔多远,两旁响起箭矢声。 十几人全部中箭。 几十名黑衣人杀出,将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杀。 为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华。 公子华俯身挡挡鼻息,还有气。 “快,将所有人抬到车上,运抵齐营!” 黎明时分,齐人在鄄邑南野发现十几具魏尸,立即禀报田忌。无战而现魏尸,田忌觉得奇怪,亲自赶往验看,见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气息,震惊,急让人抬到军营。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亲兄,对孙膑也有礼遇,孙膑吩咐救治,但为时已晚。医师禀报说,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伤,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时辰过长,已无可抢救了。 一个时辰后,太子申死于齐营。 短短不足两日,庞涓、太子申两个挚友双双死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孙膑黯然神伤。 庞涓死后,张仪晓得这场战争无法再打下去,遂写出战报,将细情禀报魏王,宣布停战。田忌没再逞强,听从苏秦,将庞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尸体用棺木装了,交还魏人。 毗人尚未读完战报,魏惠王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