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回西河张仪葬母 返安邑庞涓救父
魏惠王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二目微闭,情绪低落。 毗人关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来走走!” 魏惠王没有理他,端坐不动。 毗人轻叹一声,蹲下来,为他按摩。 毗人为惠王捏到足处,当值宫人趋进,轻声道:“司徒大人求见!” 毗人转禀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嘴唇动了下:“是吗?”沉吟良久,“让他进来。” 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趋进。 朱威叩首:“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朱爱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盘过了?” “盘过了。” “还有多少?” “没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没了?” “非但没了,还欠韩国不少债务,尤其是最后订制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还没付呢。”朱威略顿一下,“还有,那些韩国的商贾们,较前蛮横多了。” “晓得了。”魏惠王缓缓闭目,“欠他们多少?” “足金三百多镒。”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 朱威苦笑:“还有伤亡抚恤,这是一笔更大的数额。” 魏惠王转对毗人道:“动宫库吧。” 毗人应道:“支多少?” “暂支五百镒给朱司徒,抚伤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伤亡将士谢王上洪恩!” 魏惠王摆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转对毗人,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拟旨!封魏卬为安国君,食陕邑五千户,免其上将军职衔;免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留用上大夫??” 公孙衍披头散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从安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走几步喝一口。一个赌徒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 赌徒扬手:“酒鬼,喝美没?” “早着呢。”公孙衍将酒葫芦摇摇,做个苦脸,“酒没了。” “去元亨楼呀,那里有的是好酒。” 公孙衍拍拍空空的钱袋子:“钱没了。” “嘻嘻,”赌徒笑着调侃,“装个啥穷,昨儿个你还赌呢。” “赌光了。” “今儿你准赢!” “我梦见会赢,可??总得有本钱不是?” 赌徒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饼金子:“这是一个足两,借给你做本!”递给他。 “输了咋办?” 赌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金子,“成!”将酒葫芦塞给他,“酒得加满!” 在戚光的监督下,两个仆从爬上梯子,将陈轸府门上的“上卿府”匾额换作了“上大夫府”。 匾额刚刚换完,就有仆从来叫戚光,说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赶到书房,陈轸劈头一句:“匾额换过了?” 戚光哈腰应道:“换过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这又转回起点了!” 戚光恨道:“王上这是昏了,不分个青红皂白。主公拼死拼活为他卖命,他却??连个匾额也不让挂!” “你这是不知足呀,能给你留个匾额真就不错呢,要是我做王上,你来做我??”陈轸刻意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主公会怎样?” 陈轸动作夸张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阵脚步声急,林楼主进来。 林楼主跪叩,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 戚光接过账册,摆在几案上,摊开。 陈轸品口香茗,翻起竹简,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陈轸由头翻到尾,眉头皱紧,“啪”地将账册推到案边。 林楼主打个哆嗦。 陈轸盯住林楼主:“一堆细账,怎么不见个实数?” 戚光厉声:“还不快给主公报个实数!” “禀主公,”林楼主小声辩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算盘,在案头坐下,两手搁在算盘上,看向林楼主:“愣什么愣,念账!” 林楼主拿过账册,一笔一笔地念账,戚光十指翻飞,上下拨动算珠。陈轸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俩的报帐与拨算盘的二重唱。 账目合有小半个时辰,戚光放下算盘,对陈轸拱手道:“禀主公,账合好了,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足金三百六十两,合一十八镒!” 陈轸微微睁眼:“听到了。” 戚光朝林楼主摆下手,林楼主会意,翻身爬起,抱起账册,缓缓退出。 “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陈轸盯住戚光道。 “禀主公,主房、花园和十几进院子已经赌光,眼下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的,眼下小两口搬过去了,三个人挤在一堆儿,还算闹猛。听说他的小娘儿挺了肚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陈轸再啜一口:“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顶多三十两!” “还不少呢,让他一并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出一百两,随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陈轸站在上将军府大门外面,仰头看着闪闪发亮的“安国君府”四个大字,良久,发出一个长长的“嘘”声。 出来相迎的公子卬看着他:“兄长嘘个什么?” 陈轸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贵为君侯,兄长道贺了!” “道什么贺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里,除了虎符,其他都是个屁!”特意将“屁”字吐得山响。 “屁也是个响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锣的爬楼梯,一路朝上响。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向下响。” “什么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额,“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人生于世,说穿了,活的还不是块匾额?譬如卬弟,此前可谓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而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可谓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么,什么它就偏偏不来!” 知他适逢贬职,情绪低落,公子卬携其手道:“兄长,此地多有不便,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将陈轸引入客厅,手指客席:“兄长,请坐!” 陈轸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着礼箱进来,放下,朝公子卬打个拱,退出。 公子卬扫箱子一眼:“兄长,这是??” “卬弟还记得元亨楼吗?” “记得呀,我这闲下无事了,昨儿还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点儿本金,”陈轸手指箱子,“这里面是本月的份钱!” “本金?”公子卬惊愕了,“在下不记得投过本金哪!” “呵呵呵,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记不起了!” “兄长啊,你??”公子卬大为感动,“你这是见卬弟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编个法儿周济卬弟啊!” 陈轸责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说的哪儿话!”手指箱子,“些微碎银,贤弟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大惊:“这么多?” 陈轸拱手道:“托贤弟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啧,兄长不仅善于治国,也精于经营啊!” “唉,在下也就不瞒贤弟了,”陈轸压低声,“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听说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轻叹一声,“唉,老白圭一生节俭,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说是连府院、花园全都卖了!” “还有一个偏院呢!” “哟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个父债子还哪,兄长真有你的!”又压低声,“兄长不要一味记恨别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陈轸看过来:“哦?贤弟何来此话?” 公子卬敛住笑,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叩:“听说有个叫庞涓的在逃案犯与兄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点头:“嗯,有这事儿。” “昨天我到司徒府与朱司徒商议抚恤金发放的事,刚巧遇到酸枣郡急报,说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在下询问,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记起那人原是兄长报官的,正说要通报兄长的,兄长这就来了!” 陈轸长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贤弟关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来到戚光小院,喘着气哈腰说道:“戚??戚爷??”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个什么?” 丁三缓过气来:“说是戚爷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庞涓那厮露头了!” “在哪儿?”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语,“宿胥口在哪儿?” “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哪!宿胥口在朝歌那边,是河渡!” “好家伙,那么远哪!”丁三惊愕了,“那厮倒是腿长哩!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谁拿谁呀!” 丁三一脸尴尬:“戚??戚爷??” “前番让你好好照看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指下脑袋:“这个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庞师傅来府中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诧异道:“这??” 戚光话中有话:“送他回去吧。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阵,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成!”戚光打断他,“去吧,好好给我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那厮露面,小人就一定拿他回来!” 经过三日奔波,张仪主仆的车马终于在第四日驰入张邑。街道、房舍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村头飘扬着一面黑色旗。 不久前下过一场雨,道路不好,小顺儿只得放缓车速。 张仪从车上跳下去,朝家里飞奔。 临近家门,张仪望见自家门头也竖着一面黑旗。大门敞开,门两侧各站一个持械秦卒,但张仪一心只在母亲身上,扎身子直朝大门里飞奔。 两个兵士箭一般冲出,将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搡。张仪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个仰八叉。 张仪翻身爬起,看清楚是两个秦兵,怒喝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矮个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门楣。 张仪抬眼看去,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官大夫崔氏之宅”。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我家!!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个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张仪挺直身板,朗声道:“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闻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晓得了,晓得了,原来你就是张家那个小子!小伙子,我这晓谕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没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张仪震怒,“你们这帮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个子秦卒冷笑一声,“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这块地皮是谁的?是我们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欢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欢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悉数抄没,你若识相,这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就要拼命,一阵车马声响,小顺儿已到府前,不及停车,就从车上跃下,死死拖住张仪。 小顺儿将张仪扯到一侧,朝秦卒拱手,赔笑道:“我家公子脾气不好,请军爷宽谅!请问军爷,我家老夫人现在何处?” “算你小子识相!”高个秦卒指向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们到那儿看看,或能寻到!”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走向马车,吆马就走。 高个秦卒叫住他们:“二位且慢!” 二人顿住。 高个秦卒走过来,审看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道:“不是我家的,难道还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没收了!”高个秦卒扬手招呼矮个秦卒,一把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就要将车马朝后院马厩里赶。 见他们“赶尽杀绝”,小顺儿大急,就要上去争夺。 张仪扯住他,冷冷道:“顺儿,让他们拿去!” 小顺儿急了:“公子,车上还有行囊呢!” “是吗?”高个秦卒将头伸进车篷,拎出一只包袱,扬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小顺儿伸手就要去拿。 高个秦卒迅即收到背后:“凡是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说着“啪”地扔进车里。 小顺儿恨恨地跺一下脚,与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门全都关着。小顺儿敲门,一个女人开门,见是张仪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张仪鞠个大躬。 小顺儿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声没吱,头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这一排中一个最是破败的院落里,朝里面指指。 女人没有进屋,而是扭头走去,显然是想回避什么。 张仪打量房子,显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这儿。 小顺儿上前敲门:“张伯,张伯,我们回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张伯出来,不及见礼,一把抓住张仪:“公子,快!” 张仪飞步跨进门槛,大喊道:“娘!娘!” 翠儿从里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这儿!” 张仪进去,见一个破土炕上,张夫人躺着,已是奄奄一息。 张仪扑地跪下,带着哭腔:“娘,仪儿回来了!不孝的仪儿回来了,娘—” 张夫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张夫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仪??儿??”给他个笑,眼睛缓缓闭上。 “娘,娘,您说话呀,娘!” 张夫人没有再动。 张仪伸手摸着张夫人的手:“娘,娘,仪儿不孝,仪儿回来迟了,娘!” 张夫人仍旧没有声音。 “娘,您再给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张夫人没有睁眼,也没任何声音发出来。 张伯感觉不对,急急走进,将手伸到张夫人鼻孔下面一挡,又摸张夫人脉搏,“扑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张仪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疯般伏在张夫人身上,几乎是号:“娘,娘,娘??” 张家的祖地上,张豹之墓被重新挖开,填上新土,前面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写:先考张豹、先妣张柳氏合葬之墓,子张仪立。 张仪、张伯、小顺儿、翠儿四人跪在坟前。 张仪朝旁边挪挪:“张伯,你们几个都过来!”改跪为坐。 张伯几人挪过来,坐在地上,看着他。 张仪看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个小金块和几十枚铜板。 张仪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小金饼和几十枚铜板。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饼和几枚铜板,扔在地上。 众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饼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张伯身上的金子是我从娘的衣袋里拿出来的,上面有我娘的体温,我留下这一块,”扬下手中金饼,“何时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个仆从无不愣住,各瞪大眼,看着他。 张仪指着地上的六块小金饼和近百枚铜板:“你们也都看到了,除去我这一块,张家的所有财富,全都摆在这儿了。张伯、顺儿、翠儿,张家已经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这儿尚余六块金饼,你们各取二块,权作谋生资费。剩余这些铜板,我就送给顺儿了。平日里我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儿小钱,就算作补偿!” 三个奴仆似是仍旧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他。 “张家蒙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块小金子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说着张仪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张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 小顺儿泪如雨下:“主人哪,顺儿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公子,没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儿也没有家呀,翠儿没有地方去呀,翠儿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为公子烧汤煮饭,求公子莫要赶走翠儿,翠儿求??求求公子了??”翠儿磕头,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张仪陪哭一时,拭去泪,决然道:“甭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有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又看向张伯,“张伯,你??先拿吧!” 张伯缓缓抬头:“公子,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们走,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眼中泪出:“你们为张家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亲怎么看我,叫我母亲怎么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么看我?” 小顺儿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拿呀,公子,我们真的不能拿呀!没有钱,我们??谁也饿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没有钱,拿什么??过日子啊!” 张仪瞪向他:“顺儿呀,你这是打心里瞧不起我张仪啊!” 小顺儿急了,连连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顺儿又要说话,张伯伸手拦住。 张伯拿起两块金饼,看向小顺儿、翠儿。 二人互望一眼,颤着手各拿两块金饼。 张伯三人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哽咽而去。 张仪在后面叫道:“顺儿?” 小顺儿站住,回身看向张仪。 张仪指指留在地上的铜板:“这些铜板,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使劲摇头:“小人不能拿呀!” “为什么不能拿?” “少主人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公子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抹把泪,“小人愿听公子的骂,愿挨公子的打,小人??”哽咽不止。 张伯、翠儿各自背过脸去,抹泪。 张仪一阵感动,忍住泪:“顺儿,你不记恨,我也就安心了。这些铜板,我暂收下,权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个进取,一枚铜板,必以一金奉还!” 小顺儿跪叩:“公子,顺儿??走了!” 望着三名忠仆渐渐远去的背影,张仪长吸一口气,对天长吟:“匆匆数十载岁月,较之日月星辰,不过弹指一瞬,何以伤离别!”略顿,“何以伤离别??” 直到张伯三人走进张邑,张仪这才收回目光,潸然泪下。 张仪从袖中摸出那块小金饼,放在手心端详一阵,小心翼翼地装入贴心处的小袋中。 “大,娘,”张仪转对祖坟悲恸道,“你们先叙旧,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吴青兄弟,晚上再来陪你俩说话!”说毕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张伯三人一路无话,低头回到破院里。张伯、小顺儿各坐一块石头,翠儿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只小包裹走出来。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你打算去哪儿?” 翠儿语气坚决:“翠儿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张伯!” 张伯看向顺儿:“顺儿,你呢?” 顺儿同样语气坚决:“顺儿也跟着张伯!” 张伯眼睛湿了,擦一把:“有你俩这话儿,张伯心里就踏实了。” 翠儿走到张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张伯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翠儿,晓得你今年多大了吗?” 翠儿摇头:“不晓得。” “张伯买下你时,你五岁,你在张邑十一年,今年当是十六了!” “谢谢张伯买下翠儿!” 张伯转对顺儿:“顺儿,你多大,晓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岁,应该是十八。” “小人命贱,多一岁就多受一年的苦!” 张伯心里“咯噔”一下,点头道:“也是。那一年闹灾,你二人身上插着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贩卖,因为你看起来瘦小,没人愿买。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买下你们了。那一年,顺儿七岁,翠儿小两岁,是人贩说的,人贩有你俩的生辰八字。” 顺儿走过来,跪在张伯跟前:“张伯,没有您,就没有顺儿和翠儿的现在,顺儿、翠儿??无以为报,就为您养老送终??” 张伯一手抚摸一个头,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们:“孩子,张伯谢谢你们了。张伯有个心愿,你俩可想听听?” 顺儿、翠儿异口同声道:“张伯,您说。” “翠儿十六,已过及笄之年,顺儿十八,后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贵人家的礼节,你俩命贱,就不讲这些了。你二人虽说卖身为奴,但能跟着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们灵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们,也就是除了你们的奴籍,从现在起,你俩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顺儿摇头道:“顺儿哪儿也不去,顺儿就跟着张伯,为张伯养老送终!” 翠儿点头:“翠儿也是。” 张伯又是一阵感动:“好呀,好呀。张伯的心愿这还没说呢。” 顺儿点下头:“张伯,您说。” “你俩一起长大,彼此知热知冷,算是一对苦命人了。无论命贵命贱,你俩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有心撮合你们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顺儿求之不得,纳头就是三拜,几乎是哽咽:“顺儿??谢张伯成全!”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顺儿愿意了,你呢?” 翠儿将头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儿但凭张伯做主!” 张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俩都愿意了,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这就祭拜天地!” 二人尽皆怔了。 “来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时就是吉时!” 小顺儿回过神来:“这??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空场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儿吧!” 小顺儿起来,走到场地上,跪下。 张伯对着翠儿:“翠儿,去吧,跪在顺儿身边!” 翠儿迟疑一下,走过去,跪在小顺儿身边。 张伯朗声道:“一拜天地!顺儿,翠儿,先朝北方拜,然后朝东、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张伯略顿一下,“这个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顿,老泪流出,“这个也省了!” 小顺儿却是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双双朝张伯跪下,连拜三拜。 张伯抹把泪:“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夫妻是平礼,互相作个揖就成了!” 小顺儿、小翠起身,对面站了,互揖。 张伯一脸慈爱地望着二人,给他们个笑:“顺儿,翠儿,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顺儿、翠儿双双走到张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个膝头,齐声道:“阿大??” 张伯抚摸二人,老泪横流:“我的好儿子,我的好闺女!” “阿大!” 张伯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该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顺儿不解地问道:“阿大,我??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阿大还有一点儿私债,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们了。” 翠儿急切说道:“阿大,无论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说完紧紧抓住张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张伯缓缓松开,给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 顺儿摇头:“阿大,无论多远,我们都陪着您!” 张伯面露难色:“这是私债,阿大只能独自去偿,你们去了,反倒是无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晓得。”张伯看向小顺儿,“顺儿,你想带翠儿去哪儿呢?” “顺儿不知。除下张邑,顺儿实无地方可去。” “你晓得曲沃吗?” “是函谷关东面的曲沃吗?”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离城三十里,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几亩薄地,几间老房。你们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张伯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只银锁,递给翠儿,“翠儿,你叫张伯阿大,就是张伯的女儿,从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儿,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银锁,就会认下你们!” 翠儿扑他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顺儿惊诧道:“阿大,您不姓张?” “现在姓张,十八年前姓石!”张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们这就上路吧!”说着拉上翠儿,“走,阿大送你们一程!” 三人于村头告别。小顺儿、翠儿三步一回头,渐去渐远。 张伯站在一个高坡上,目送二人成为两个小黑点。 张伯叹口气,转回身子。 回到破院,张伯关上柴扉,搬起两块石头,走进堂屋,掩上门,闩上。张伯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仪儿保重,张伯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张伯将一根草绳吊在梁上,又将两块石头码起,踩上。张伯缓缓闭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场景: 葫芦谷中,张伯驾战车,张豹昂立车中,与他同车的还有一名弓弩手。战车在秦人堆里往来冲突。张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无虚发。 酣战期间,弓弩手中箭,掉下车去。车中只有张豹一人,仍旧往来冲突,秦人不是被战车倾轧,就是被张豹刺中。 又战一时,辕马亦中箭,暴跳,战车撞向一块石头,车侧翻。张豹以枪扎地,腾空飞起,稳稳落在地上,驭手张伯却被重重地甩出去几丈开外。 几名秦卒挺枪扑向没有任何武器的张伯。眼见一名秦卒的长枪就要扎向张伯,张豹不及救助,大叫一声,掷出手中枪,从秦卒后胸贯入。 秦卒倒在张伯身边。 与此同时,张豹拔出剑,大叫一声“石大哥—”,箭步冲到张伯跟前。 几个秦卒围上。 张豹拼命护住张伯,左抵右挡,却苦于兵器过短,又寡不敌众,被一个秦卒一枪刺中胸部。 张伯这也腾挪开来,顺手拔出宝剑,刺入那个秦卒胸膛。 逢此危难之际,一辆战车驰来,是张猛。几名秦卒不敌,溃退。张伯将张豹抱上战车,对张猛急切说道:“快,找医师!” 张猛的战车向回疾驰。不幸的是,张豹气绝在张伯怀里,鲜血染红了张伯的甲衣。抱着张豹的尸体,张伯泣不成声。 ???? 张伯思绪回来,轻声呢喃:“张将军,你的石大哥为你驾车来了!”说罢将头伸入绳套,蹬开石头?? 吴青家的宅院门外守着四个秦卒,比张仪家还多出两个。张仪学乖了,冲其中一个军卒拱手,赔笑道:“请问军士,有个叫吴青的,可在此宅?” 那军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满脸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气地应道:“有这么个人!” “在下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见他一面,烦请军士叫他出来!” “你是哪儿人,姓啥名谁?” “少梁东张邑人,姓张名仪。” “非常不巧,你的这个朋友出役去了。” 张仪一怔:“出役?什么役?” “苦役呀!” 张仪又是一怔:“什么苦役?他不是??” 军卒打断他:“我们查实了,吴青于四个月前加入魏军,投在龙贾麾下,因为战功而升作魏将,前番秦魏之战,吴青血债累累。所幸大良造宽仁,颁布军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离开魏营回乡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须为大秦服役一年。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问军士,他在哪儿服役?服什么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是开往山里去了。” 张仪又扯出一笑:“敢问军士,吴青为什么离开魏营呢?” 军卒迟疑一下:“冲你是他朋友,实话对你讲吧,龙贾立下军功,却让魏王免职了,龙贾手下的将士气不过,尤其是河西将士,大多脱下军装,各回各家了!”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吴青不晓得他的家被你们??占了吗?” “晓得呀。” 张仪越发糊涂了:“既然晓得,他为何还要回来?”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张仪一怔,旋即拱手道:“谢军士!” “还有什么要问吗?” “待吴青回来,麻烦军士捎给他一句话。” “说。” “就说朋友张仪来望过他了!”张仪说完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日落西山,霞光辉映半个天空。一个老丈在前,苏秦跟在后面,走近张夫人所住破院。老丈指着柴扉:“就是这儿了!” 苏秦深揖,拖长声音,唱道:“谢谢老丈!” 老丈隔柴扉大叫:“张伯,张伯,有客人来了,是洛阳的!” 没有人应声。 老丈提高声音:“张公子,张公子?” 仍无人应声。 “翠儿!” 没有人应。 老丈转对苏秦道:“都不在家,想是没有回来呢。你先在屋里坐着,这辰光天黑了,他们应该回来哩!”说毕移开柴扉,引苏秦进院,直奔草堂。 老丈推门,门闩着。 老丈又推几下,惊讶道:“咦,家里有人哪!”连连拍门,却无人回应。 老丈纳闷道:“奇怪,没有人,咋会闩着呢?不对,一定是有人。”使劲再推,门只是晃了晃。 老丈大喊:“谁在家呀,睡也睡不了这么死!”走到灶间,寻到一把切菜刀子,拨闩。 门开了。 老丈一脚跨进去,喊道:“谁在家呀?天还没黑哩,咋就睡死了?” 老丈话音未落,头就撞在一个物体上。那物体晃来荡去,把老丈吓一大跳。老丈退后一步,细审,竟然是个吊着的人,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苏秦急进一步,见是一个老者吊在房梁上。苏秦上前托住,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了。 天色近黑,张家祖地上,张豹夫妇的坟边又添一座新坟,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 张仪转向苏秦:“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就如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伺机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寻到贤弟,苏秦心喜,贤弟丧亲,苏秦心恸!” “唉,”张仪长叹一声,“那个白眉老丈,在下真正服了!苏兄,老丈说你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父母合坟,恨恨道:“秦人十八年前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生民,霸我家财,逼死我母,还有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在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大雕?” 张仪一阵茫然,看向远方:“苏兄之见甚是。”转回头,看着苏秦,“以苏兄之见,在下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展开阅读:“口欲不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鬼谷云梦!”若有所思,“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鬼谷云梦?”张仪想起什么,陡然一叹,“苏兄,你造化了!” “造化?”苏秦瞪大眼睛盯住他。 “是这样,”张仪说道,“在下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就琴艺而言,琴师所弹,张仪已是敬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琴师艺高如此,但早晚提及鬼谷先生,他竟推崇有加,嗟叹不已,将他看作神人。只是鬼谷先生不肯收徒,琴师屡次拜他,鬼谷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这般!” 苏秦仍是一脸懵懂。 “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鬼谷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然是贵至卿相!” 苏秦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鬼谷先生向不收徒,今日却收,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叫琴师怎能不叹?”张仪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苏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又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不必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一阵感动,由衷长叹道:“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五七之孝,自去鬼谷投奔苏兄!”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许多人怕是穷其一生也难觅像苏秦这样的知己,此时张仪内心之激动难以言表,只是握紧苏秦之手。二人相互挽着,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按照庞涓指引,孙宾驾车由南门拐向西,缓缓驶过安邑西街。 “孙兄,”庞涓小声道,“前面有家铺面是我家的,上面写着‘庞记缝人’,可以稍稍放慢一点,但万不可停!” 孙宾放慢车速,在街面上辚辚而行,果然看到一家铺面,上面赫然写着“庞记缝人”四字。 庞涓将车帘拉开一条缝,见店门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