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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酒和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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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姜如松率众兵将离去,整条街,便似又恢复了往宁静。

    碎裂的门板,被整齐的码放在了店铺门口,被以沙土压附熄灭了烟火的正堂,犹散发着,令人不喜的焦糊味道。

    听弦坊正对面的屋顶上,有两个男子席地而坐,一人着黑色劲装,另一人,则穿了一米色长袍,外披一件天青色棉质大麾。

    正是翎钧和万敬初。

    “戏这东西,总得闹些才好看。”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拎起酒坛,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大口,然后,从掐在左手里的兔子腿上,咬下了一块儿整。

    “功夫再高,也怕狗咬,你纵有万般本事,也不该与他这么个纨绔,以武力争高下。”

    “且不说,你爹的产业,不适合晒在太阳底下。”

    “单凭他有个,有爵位在的爹,你就休想,跟他拼正义公平。”

    说着话儿的工夫,翎钧已解决掉了自己掐在手里的兔子腿,随手把骨头往街上一丢,拎起坛子,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为何帮我?”

    万敬初像是有些不太适应,跟翎钧这样“豪爽”的人相处。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雕琢的,茶盏大小的杯子,杯子里的,装了约摸三分之一杯酒,瞧样子,应是对饮酒,颇有些抵触。

    “算不上帮。”

    翎钧倒是全不介意,万敬初这把酒当毒药喝的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自包在油纸里的烤兔子上,撕了一条后腿下来。

    “媛儿是我meimei。”

    “她虑事不周,把你牵连进来,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不能坐视。”

    翎钧比任何人,都了解朱尧媛这个meimei。

    她本是个活泼的孩子,会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因为三年前,那个因她贪玩胡闹,被皇后下令,乱棍打死的老嬷嬷。

    她仿佛,只用了一夜,就突然长大了。

    也仿佛,只用了一夜,就彻底忘了,什么是无忧无虑,如何跟他这个兄长撒。

    识礼。

    博学。

    沉稳。

    睿智。

    善与人结交。

    多才多艺。

    她似只用了极短时间,就成了世家名门出的闺秀们,仰望钦羡的楷模。

    但是,她不会笑了。

    确切的说,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这样的她,让他心疼。

    他宁可,她像朱翎戮一样,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惹祸,却能真正因为开心而笑,而非,像现在这样,把笑,当成武器和铠甲。

    现在,他已经有能保护他们了啊!

    不似三年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抱着那老嬷嬷的尸体,哭晕在雪地里。

    他……

    “她不曾牵连我。”

    “是我听不惯他们密谋,使腌手段坑害公主,出言辱骂他们在先。”

    万敬初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使“公主”这词儿,来称呼朱尧媛。

    可偏偏就是这次,他说出这词儿来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浑不自在了起来。

    “她跟我比拼琴艺。”

    “却有始无终。”

    “这,不对。”

    万敬初已在燕京生活了两年。

    但对痴迷琴艺的他而言,这里,与他之前生活的山间草棚,并没有太大不同。

    他依旧每早起,读书,练剑,弹琴,吃落雪送至案边的三餐,穿惊云给他准备的衣衫鞋袜,给母亲的遗像上香,然后,沐浴,入眠。

    虽然,常有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跑来与他探讨琴艺,但对她们那只堪用拙劣形容的技艺,他丝毫提不起兴致。

    起初,还勉强与她们应对几句,到了后来,便干脆的告诉她们,我弹,你听。

    直到,与朱尧媛相遇。

    她就像一只蜻蜓,总能于“无意”间,点破他这池死水,让他窥见琴艺一途的崭新可能。

    在今之前,他一直觉得,她是不及他的。

    言辞中的精妙之处,悉因巧合,甚至,连与他赌琴,赢走了他的“听弦”这事儿,都是运气使然。

    但今天,在听她弹了那半曲《凤求凰》之后,他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她在藏巧。

    她根本不是,弹不了后半曲《凤求凰》,她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把琴输给他,不夺他所好!

    “媛儿的琴,是跟我母妃学的。”

    “她弹得很好。”

    “但……我已很久,都未听她弹过了……”

    听万敬初说,朱尧媛与他斗琴,翎钧偏偏滞愣了一下。

    所谓斗琴,总得是技艺相当的人,才可进行。

    而他似是记得,三年前,朱尧媛还是个五岁孩子的孩子时,他母妃便感叹,怕是等她再长几岁,或遇些挫折,悟些感慨,自己也恐无能与之相斗了。

    即便,这三年来,朱尧媛的感悟不曾精进,未超过他们的母妃李氏,这万敬初,一介平民,不,应该说,是噬杀狂徒的儿子,纵是年幼时,长于深山,潜心练琴也……

    难道,他们斗的是《十面埋伏》?

    若论以杀气入曲,断念楼的气势,的确无人堪比,朱尧媛纵是输了,也不值得奇怪。

    “你们,所斗何曲?”

    凡事,都有个先入为主。

    翎钧嘴上问着,心里,却是已经认定,朱尧媛中途认输,是因为选差了琴曲。

    “《凤求凰》。”

    “我弹得不及她好,但,她只弹了一半,就不肯再弹了。”

    万敬初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在他的概念里,琴曲,就是琴曲,再无其他意义。

    “我母妃说,《凤求凰》这曲子,一辈子,只能弹给一个人听。”

    听万敬初说,朱尧媛与他斗的曲子,是《凤求凰》,翎钧拎着酒坛的手,稍稍顿了一下。

    散发着桂花香气的酒,亦因此,而洒出了几滴。

    看来,他需要找个时间,跟朱尧媛谈谈了。

    若她当真心悦这万敬初,他,便需早做打算,竭力给她成全。

    若……她只是孩子心,以戏耍的心思,与这万敬初的胡闹,他,就得好好儿的教训她一番,以免她,引火……

    万敬初,是断念楼少主。

    据他所知,这断念楼,在江湖上的排名,仅比摄天门低了两个,而若单论杀手组织,它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大门派。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若朱尧媛因戏耍这断念楼少主,而遭“通缉”,那便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都无法护其周全的绝境!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有幸听她弹完整支曲子?”

    听翎钧说,他母妃有交待,这《凤求凰》,一辈子,只可弹给一个人听,万敬初顿时觉得,自己的心,都“明亮”了起来。

    这种“明亮”,他从未自之前的人生中体验,却莫名的,使他心生欢喜。

    “有些事,还是你自己去跟她问询才好。”

    “我虽是她兄长,却不便,事事替她做主。”

    瞧了一眼万敬初的反应,翎钧顿觉心头一紧,暗道了一声“不好”。

    万敬初是个从没经历过的“雏儿”,自不明白,他对朱尧媛,是何种心思,而他,却是尝过心陷,是什么滋味儿的。

    这丫头,可真是,可真是……

    “那我,去跟她问。”

    万敬初稍稍犹豫了下,然后,仰头,将在手里掐了大半晚上的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酒气清香,却辛辣入喉。

    从未喝过酒的万敬初,被这小半杯酒,呛得双眼含泪。

    “这东西,分明如此难喝,为何,却有那么多人痴迷?”

    不解的看向翎钧,万敬初那比常人略显白皙的脸,此时,竟泛出了浅浅的桃色。

    “练琴辛苦,又常常磨破手指,为何,你未放弃?”

    翎钧没直接回答万敬初的问题。

    他笑着看向自己手里的酒坛,对着江南的方向,缓缓举高,仿佛,是在与远在彼处的柳轻心同饮。

    “琴可静心。”

    万敬初不知翎钧此般举动,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出于对翎钧的尊重,他还是认真的,回答了问题。

    “酒亦可。”

    翎钧喝了一口酒,笑着转向万敬初,与他对视。

    “琴可辨人。”

    万敬初仍不死心,继续跟翎钧强调,练琴与饮酒不同。

    “酒亦可。”

    翎钧依然在笑,仿佛,已看到了远在江南的,柳轻心的低眉浅笑。

    “琴可伤人。”

    万敬初显然并不赞同,翎钧的说辞。

    他不懂酒,亦不懂人心。

    “酒亦可。”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坛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顺着他的脖颈,渗入领口。

    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令人生畏的“煞星”,而是一个,只盼能与所之人,戎马天涯,静看出落,闲数云卷云舒的浪子。

    “我,看不懂你。”

    万敬初抿了下唇瓣,诚实的说道。

    “莫说是你。”

    “便是我自己,也时常看不通透,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丢掉已经空了的酒坛,翎钧飞越下屋顶,缓步,往已经没了焦糊气味的听弦坊前堂走去。

    ……

    听闻听弦坊被烧,住在店铺二层的四人,遭虐待残杀,正捧着一碟梨花酥,准备去跟隆庆皇帝卖乖的朱尧媛,僵愣在了原地。

    她的眼睛突然很疼,仿佛下一刻,就会瞎掉的那种。

    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了。

    他死了。

    因她思虑不周而死。

    惨遭折辱而死。

    她早该想到,沐德丰那样的恶徒,定会在遭了她挤兑之后,拿无辜之人撒气的,她,她……

    “媛儿?”

    正在跟姜如松吩咐,处置沐德丰事宜的隆庆皇帝,仰头活动疲累的脖颈。

    偏巧,目光就半分也不差的,对上了僵愣原地的朱尧媛。

    朱尧媛,是他所有子女中,最让他省心的那个。

    然,事无绝对。

    难道,真是如跑来跟他哭诉的,黔国公沐昌祚说的那样,沐德丰对那乐器坊主人痛下杀手,是因为,争风吃醋,不甘将心之人,拱手他人?

    朱尧媛才八岁。

    纵是长在后宫里的女子,会比寻常人家的闺秀,早些“懂事”,也断不应该,这么小小年纪,就与人私相授受才是。

    但瞧她此时表现,那沐昌祚说的,仿佛,也不能算是,全不可信……

    “父皇。”

    听到隆庆皇帝唤自己名字,朱尧媛立刻就回过了神儿来,对他盈盈一礼,面带微笑的,走到了他边。

    “媛儿可是认识这听弦坊的主人?”

    隆庆皇帝是个惜羽毛的皇帝,自不会喜欢,自己的女儿,传出与人私相授受的丑闻。

    他的话,说的非常含蓄,但语气,却严肃怕人。

    “回父皇的话,媛儿认识。”

    听隆庆皇帝口气,朱尧媛便明白,是有人,跟隆庆皇帝嚼了她的舌根。

    在这种况下,失口否认,只会引隆庆皇帝暴怒,而引隆庆皇帝暴怒的结果,就是她之后的所有言辞,都会被认为是狡辩。

    如今之计,最聪明的应对,就是实话实说。

    当然,是避重就轻,尽可能多拉旁人下水的,实话实说。

    “走动甚密?”

    见朱尧媛半点儿未露慌乱,隆庆皇帝反倒有些不太敢确定了。

    他稍稍拧了下眉,跟朱尧媛又追问了一句。

    “算不得甚密罢。”

    朱尧媛稍稍拧了下眉,似是对隆庆皇帝的说法,颇有些不悦。

    “总共去过那乐器铺子三次。”

    “有两次,是跟翎戮哥哥一起,一次,是跟定国公府的嫡小姐,徐婉玉,一起。”

    朱尧媛“认真”的想了想,低头,扳着手指,跟隆庆皇帝“详述”起了自己前往听弦坊的三次经历。

    “第一次,大抵是去年六月下旬。”

    “媛儿应成国公府长房夫人之邀,去参加成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诞茶会。”

    “茶会结束后,媛儿打算去翎钧哥哥府上,摘些木槿回来,给母妃装点茶案。”

    “临行,定国公府嫡小姐徐婉玉的马车折了轮轴,而她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又不合适在成国公府门口久候,便央媛儿,顺路送她回去府。”

    “媛儿想着,索都是皇家姻亲,寻常里,关系也不错的,便应了她恳求,了她上车。”

    朱尧媛说的不疾不徐,时而,还会停下来,“回忆”一番,仿佛,是要竭尽所能的,为隆庆皇帝还原当时景。

    “路经坊市,定国公府嫡小姐徐婉玉说,前些时,她的琴崩了琴弦,使丫鬟送到了父皇说的这听弦坊修痕调音,算子,该是能取了,即是经过,便干脆,顺道儿取回府去,使她耳根,免遭她母亲半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