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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子沟

    又是一年春来到,虽比往年晚了一些,但是总归还是来了,从不矫情,热情又欢喜的,这多让人厌恶。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里只少了爷爷,像是少了好多。叔叔家的弟弟比前一年高了那么多,跟根儿迎风招摇的大棒子似的。爷爷以前总是带着他最心爱的孙子,打好了浆糊,贴上对子。

    除夕这天,奶奶又喝多了,一个人躺在炕上眯得着,晚饭的时候,才又醒了。见这一屋子的人,一大半儿的不认识,老太太有些苦恼了。一顿爆竹声过,饭菜都端了上来,奶奶才一坐下就开始找起爷爷来了,她总爱找爷爷,嘴里絮叨着,说是爷爷不知情儿,偏到吃饭的时候见不着人。

    众人几次三番的,咋整都岔不过去了,情急的叔叔便又怼了一句,说是爷爷已经不在了。

    万般无奈之举,本也无可厚非,却听得老太太是悲从心中来,抹起了眼泪,她又掏出那条洗得泛白的手绢:“啥时候的事呀?”她颤颤巍巍的说,看着手里的家伙事儿,许是有些陌生吧!那手绢越来越旧了,想来她是记不得了。

    压抑的气氛一时间挥散不去,贝贝见父亲轻轻的撂下了筷子,站起了身,他慢悠悠的,脸上的rou都朝下坠着,微微的抖动,转身去了爷爷生前住的那间屋子。

    老太太三分钟就把爷爷走的事情忘记了:“这手绢干啥了?都这么旧了,你说我这还用呢!”她甚至忘了刚刚哭过了,摸着那一块湿,莫名其妙。

    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贝贝跟了出去,在走廊的尽头,她站住了。屋子里过分的喧闹跟他没什么关系,反正天边的烟火,炸了了就会弹到眼前来,也跟他没什么关系,贝贝看着他,父亲平直的肩膀仍旧是平直的,生活还没给他老去的机会。

    ——

    除夕的午夜,爆竹声再如何炸裂,姑娘还是睡下了,秦添打来电话拜年,像是前一段元旦时那样。和着鞭炮声,她仍是听见了,他说也给贝贝的父母拜年,他那样说。

    她知道他很想把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顺利过渡成朋友,不过是几天而已,他的愧疚怎么就丢了。贝贝怕是只能尽量远离了,但她不到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像她从没爱过他一样。

    ——

    彭程早都出院了,回到他说他的家里静养,他每天都打电话来,好像唯有贝贝,才是那根属于他的稻草,能让他的世界踏实下来,人便不焦躁了。

    他说他有个大侄子,小不点的孩子,精得跟只猴儿似的。

    “谁家的孩子?”姑娘漫无目的的迎合他,关于那个孩子,远没有秦添的仓皇逃离来得更加难堪,她也许连脑子也没过一下。

    “我哥。”彭程脱口而出,理所当然的劲儿,就好像他在说他有个亲爹一样。

    “你还有哥?”有哥到让贝贝觉得新奇,八零后的孩子,大多都是独苗儿,冷丁多个哥的,不多。

    “多新鲜,我怎么就不能有哥?”

    “你之前也没说过有个哥哥呀?”

    “我为什么要说?有哥咋的?你还能跟我们哥俩儿搞对象嗷?”

    “去,你说什么话呢!”贝贝呵斥了他,他总是口无遮拦。

    “再说我怎么没说了,医院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哦!”贝贝总算想起了那个哥哥,那个给红包的男人,虽然她没见着:“我合计是你亲戚家的哥呢!”姑娘很随意的一句搪塞。

    ——

    眼看着初一都过了,串门子的人sao动起来,那大概是一年里最能证明谁是谁媳妇的时候了,那几天总还是固定的,彭程墨迹好些天了,他非让贝贝去他家看他不可。

    “我不去,我去干啥?”这已经是姑娘心里最后的界限了,女朋友和普通朋友的界限,她自认为不是他的女朋友,去他家里过年的事儿,是真的不能再办了。

    “你看看我呗!我都可想你了。”彭程放低了声音,似乎那想念让他感觉卑微了,他低沉着说话的调子,好似祈求。

    “我不去。”

    姑娘是万般的坚决,尽管他说他想她时,她已经甚感不好拒绝。但是最终贝贝还是答应了,因为彭程说如果她不去看他,他就过去看看她,去她家给爹妈拜个年。

    ——

    年初三的一大早,贝贝编了个妥帖的借口,七点不到就出了门,她今天要去的地方,在很远的一个大山里,是个贫瘠而荒凉的村落。

    那地方的名字,她听都没听过,好生僻的一个名字,虽然那是离家最近的地级市,也许那地方在地图上看,就是紧挨着自己的一个小点儿,但那却是个极陌生的地方,陌生得让人觉得远比北京上海还要遥远。

    听彭程说,她有点犹豫,不是犹豫那个陌生的地方,而是她依稀记得,彭程告诉过她,他的家在那个很富有的县城里,mama是做小买卖的,他说他家住在一个小区的二楼,正好挎着门洞的位置,他说他从窗口便能看见那些人,傻子一样的人,出出进进的。

    他在撒谎吗?

    ——

    那个陌生的地方差不多是片深山老林,所处的那个山脉是座出了名的旅游胜地,自然而原始的风貌如今已经不常见了,落后让那里的风景甚好,就只是进山费劲儿了点,实则不远的距离,车像是龟爬一样在山路间磨蹭,眼看着要过晌午了,她仍在半路上。

    贝贝总是放心不下,她有种一旦送上门去,就会被扣在那里,再也别指望出来的危机感。也许那大山里其实没什么刁民,但那跟她的胆怯没关,她的害怕本来便无所依,自然也没法消除,况且尽管害怕,她却一刻也不曾停下脚步。

    灰度认知,让她的内心里总有着细碎的惶惑,坐在小巴车黏腻的座位上,她紧张的一刻不得放松,也许是因为可怜他,他求他,她便再如何也狠不下一颗心了。

    ——

    今儿一大早出来的那会儿,天公偏不作美,飘起了漫天雪花,晃晃悠悠的,好均匀的铺下来。

    “媳妇儿,我看见通村子里的小巴车开了,你来吧!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彭程那样求她,她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她知道他的等待该是多麽的孤独。

    她先是到市场里买了些礼品,开年的头几天,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左不过是年前便摆着的牛奶水果之类的,她买了一箱很甜很小的橘子,花了不少的钱,又买了箱牛奶,一箱什么礼盒,大体是些好吃的零食,感觉自己再也拎不了更多的东西了,她便坐上往深山老林去的长途客车。

    客车先行一个多小时,周遭的世界可就大不一样了,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的,零零碎碎。彭程一直来电话说他们那的小巴车没停,尽管下了雪了,听说还是会一直开到下午。

    县城就是县城,在如何有钱也稍显务实,材料都是好的,只是看起来土了些,土豪土豪,大体就是这么来的。到了县城的客运站,贝贝又倒了趟车,她这才坐上彭程说的那种小巴车,那种在山间穿行的,看上去好灵巧的小吧车,他一直盯着的车。

    “媳妇儿,你到哪了,你到一个叫塔子沟的地方,你就告诉我。”彭程一再的叮嘱她,他说的那些个地方,都像是新疆,要不就内蒙的地名,听起来古怪极了。

    到处都是土道了,姑娘僵直的坐在车上,柏油马路都是一节一节的,有一节,没一节,开进尘土飞扬里,便必有大雪,天还是不够冷,车行在道上极慢,司机一直在抱怨,说是雪化了,结了层薄冰,跑也跑步起来,跑起来了又怕危险。

    “要不我回去得了,路不好走,我看这车开得也太慢了。”贝贝跟彭程商量,她也许只能跟他商量,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能自己决定。

    “别媳妇儿,你别回去呀!那车不是开着呢吗?要不,我去接你。”他可怜兮兮的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是可怜兮兮的,她觉得他又在求她。

    “没事,我看车,这车只要能往里开,我就一定去,你别出来了。”贝贝赶忙安抚着他,他的期待让她狠不下心。

    “媳妇儿,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这么大的雪,我非要你来。”

    “也没有,你在家里呆着也心焦,别多想了,我一会儿就到了。”贝贝自己心里都不托底,但她还是承诺了:“哎!你说那个什么沟,离你家多远。”

    “到哪就差不多到了,我骑车子过去,也就十分钟。”

    “行,我到了告诉你。”

    她匆匆的挂了电话,她已经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了,没人能帮得上她,他也不能。反正都走了这么久了,也许那个什么的沟的地方就要到了呢,你看周边的房子已经越来越矮了,似乎要塌下腰身才能进去了,她想着,这里怕是就要到那个沟了。

    ——

    约摸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那个叫搭子沟的地方。彭程说那是他家附近最大的集市了,也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土路罢了,看不出哪里不同来。他让她下车,在路边找一辆出租车,他说那个小车要绕很远才能开到他家,打出租车会快一点。

    “师傅,我去二十二队。”贝贝是不想上车的,那出租车窗上没贴手续,也没有牌照,就是一辆绿色的车,零碎的像是刚刚黏起来。

    “上车吧!”那司机吆喝着转了过来,边接过贝贝手里的东西,都塞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那四面漏风的出租车破得不成个样子,没有减震了,路有多颠簸,车便有多摇晃。

    “师傅,你们这里还开出租车呢!”贝贝试探着问他,好在这乡间的小路虽窄,到还安全,来往的就只有他自己,没个对手。

    “嗯!可不是吗?”

    “那这车能赚钱吗?”

    “赚呀!这车都是城里的报废车,啥费用没有,就你那地方等着,也不溜道儿,咋不赚呢。”那憨直的老爷们点了根白狼,摇开窗户,刚摇了两下,窗子便咣当一下掉了下去,他咒骂了一句听不懂的脏话,拍了拍车门喝道:“又掉了。”

    ——

    雪让道路变得更滑了,憨直的男人一直在抱怨,说是这么难走的路,这活接得忒便宜了。又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车窗再也摇不上了,风吹进车里,姑娘到还舒服了,她也心急,彭程说得十分钟似乎有些不大精准。

    “媳妇儿,我骑车真的就十分钟,十分钟准到,今天是下雪,下雪才这样的。”彭程一再的说,电话里也见不着人,他急坏了,嘴巴里绊了蒜了,零零碎碎,他怕姑娘觉得他在骗她,可谁又能听错呢?

    “他蒙你呢!骑啥车到十二队能十分钟,骑火箭吧!”憨直的男人听不下去了,好生的不屑硬插了一嘴。

    “谁,他谁。”彭程也不乐意了。

    ——

    贝贝但听不语,瞄着窗外愈发清明的大山,她心里有数,无论是蒙还是骗,她总归是不能回去的。箱子里的橘子泛起了更加甜香的味道,想来是蹂躏得狠了些。眼前的门庭大多是都低矮破旧的,到底是旅游景区,远山上皑皑白雪粘在黑土地上,像是奶油和巧克力,这里,可真是漂亮。

    “前面就是了,这回十分钟能到了。”那司机师傅胸有成竹的说:“你这上这儿来干啥?”

    “看我一个朋友。”贝贝已然疲惫,她抱着包的手上黏糊糊的都是汗水,折腾了这样久,她的那点矫情也便折腾没了,也就随便了,不在意了。

    “搞对象嗷?”那司机谄媚的笑了,好像是搞对象是多偷摸的一件事儿似的,笑得猥琐极了,鼻子眼睛都拧在一起。

    “不是。”贝贝脱口而出,她厌烦他,冷着一张脸,生怕让人看成是搞对象的。

    “不是搞对象,你这天还来?”他使劲的抽了口烟,又是那般谄媚的说,一副偷了人家瓜地里的西瓜,占了大便宜的得意模样:“这小伙子可是好福气呀!我看你是城里人儿吧!”

    “嗯!”贝贝哼唧了一声。

    “你家住哪?”那司机倒也听不出她的哼唧是多不情愿,他偏就没完没了的问她。

    “大北区。”姑娘有些丧气了。

    司机点了点头,把烟蒂扔出窗外,很有些感慨的,他叹了口气说:“善良啊!好姑娘!”他竖起了一根沾满了黑泥的拇指,朝上使劲的比量给她看。

    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贝贝听着他的话,浑身难受,她感觉脸上烧烧的,那人还是不住的赞叹,翘着他那般骄傲的大拇指,姑娘便讪讪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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