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舊事
“母亲?” 谢景熙怔忡,记起自己最近忙于陈尚书的案子,总是宿在大理寺,似乎是很久都没回过谢府了。谢夫人沉默地看他,片刻后才语气凉淡地问他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景熙被问得愣住,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裴真。只见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而后再看向谢景熙的时候,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 “今天是七月二十七……”裴真一顿,复又凑过去小声补充,“是曲江池的芙蕖宴来的……” 谢景熙这才恍然想起,谢夫人爱花,而自己之前确实答应过谢夫人,今日休沐要陪她去泛舟赏荷的。他当下生出几分赧然,只能上前一步扶住谢夫人,好声解释到,“儿子确实是公务繁忙,把这事给忘了,还请母亲莫要生气。” 谢夫人冷哼一声,不买账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不满道:“一年到头人不着家就算了,答应了阿娘的事都能忘掉,有空在国子监彻夜编书不说,休沐了都还不回府,非得要我亲自到大理寺才能见你是吗?” 谢夫人越说越生气,若不是身后婢女扶着,裴真都担心她会背过气去。 “咳咳……”裴真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可怜巴巴地道:“夫人你快别说大人了,他方才坠马,腿都…… ” “坠马?!”谢夫人一听,险些吓得倒吸口气,倒是真忘了数落谢景熙。 “裴真!”谢景熙蹙眉,给裴真一个冷颼颼的眼神,才转头对谢夫人解释,“并非坠马,裴侍卫夸张了。” “大夫看过了么?”谢夫人问。 谢景熙笑着点点头,“就是皮外伤,不碍事的,大夫连药都没开,只让静养。” 谢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问裴真到,“怎么摔的?” “一点意外,不足……” “你给我闭嘴,”谢夫人打断谢景熙的话,强调道:“我问的是裴侍卫。” 赶鸭子上架的裴真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怎么撒谎,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谢景熙受伤的事全说了。 “什么……”谢夫人听得一脸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景熙问:“你……击鞠?” “对,大人击鞠可厉害了!”裴真接话,“卑职算是大开眼界,哈哈!哈……” 一席话落,周遭却是异常地安静。 饶是迟钝如裴真,也察觉出气氛的怪异,脸上的笑一时也只能僵在那里。 谢夫人沉默地注视着谢景熙,什么都没说,半晌才沉着声音道了句,“你跟我来。” 不知怎么又捅了篓子的裴真,跟着两人转了个圈,懨懨地目送两人走远了。 两人去了谢景熙平日里歇息的后堂,屋门推开,谢夫人便屏退了左右。谢景熙自觉叩上门扉,室内的光线暗下来。 一直静默坐着的谢夫人转头,看着眼前那个已然挺拔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被谢国公从受降城救出、满身血污的孱弱少年。 心里泛起一点苦涩,像阴翳落了满室。她开口唤了一声“顾淮”。 对面持着杯盏的手一顿,谢景熙笑着,将茶盏递到了谢老夫人跟前。 茶气氤氳在眉间,连带着心里都起了一片雾气。 “你老实跟阿娘说。”谢老夫人将茶盏放在身侧,顺势捉住了谢景熙的手,问到,“那个什么刺史和陈之仲的案子,是不是跟你……跟当年镇北王夫妇的死有关?” 谢景熙恍惚了一瞬,似是落入什么渺远的回忆,半晌才缓慢地移开了视线,淡声回她到,“母亲误会了,查案缉凶,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是么?”谢夫人反问,表情冷肃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四年前赵竖那个已经成埃落定的案子,你为什么还在暗中纠查?” 谢景熙怔忡抬头,沉黑的眸子里露出几分难见的讶然。 身为刑部一名郎中,赵竖当年发现丰州刺史魏梁贪墨,曾陈表上书沉傅。可奇怪的是,这份陈表呈上去不久,赵竖就被礼部以科举舞弊的罪名下狱,最后落得个流放途中染疾暴毙的下场。 要知道礼部一直都是王瑀的势力,而谢景熙暗中调查得知,魏梁与陈之仲曾经同在受降城为官,同僚关係匪浅。他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王瑀放弃这样一个扳倒陈之仲,招安刑部的机会。 之后,赵竖所举报的魏梁贪墨案,便就如此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谢夫人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只继续道:“一个赵竖、一个陈之仲、还有丰州刺史魏梁……这些凡是和受降城沾上关係的,怎么都……” 谢夫人越说越心惊,最后只能叹口气,草草地收了尾。 手中的茶汽氤氳,像从千层封印里破土的记忆。握着杯盏的手背绷起道道青筋,谢景熙想起时年不过十四的自己。 八百里军报加急,他分明看见先帝御笔亲书的是——“援兵既出,复守十日。” 十日。 可是十日复十日,受降城被困,城外刀光剑戟,城内断水断粮…… 没有来。 那圣旨之上所谓的援兵,一个都没有来。 “顾淮……”谢夫人神色黯然,也跟着生出一丝酸楚,“要是早知道你当初进京,是为了查这件事,阿娘一定不会让你来。当年突厥南犯,阿娘已经没了个儿子,不想你再……” “顾淮决心已定,母亲不必再劝。”谢景熙打断谢夫人的话,语气决绝。 眼见他态度强硬,谢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可想起方才裴真提到的击鞠,心里到底是狐疑。她将人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问到,“裴侍卫说,你受伤是为了救昭平郡主?” 谢景熙“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谢夫人瞧不出破绽,只问:“所以当初你应了沉家的婚事,就是想以此接近沉傅?” 见他没有否认,谢夫人反倒来了气,将手上的杯盏往案上一搁,慍道:“既然如此,如今沉僕射身故、丧期也过了,沉家对你已无价值,你又为何不向皇上退亲?” 心跳一滞,谢景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方才后舍的一片斑驳里,那个向来骄纵任性的姑娘,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从小经歷刺杀暗算,九死一生的模样。而同样的脸又和记忆里,那个面对灯树倾覆,却不惧不退、悍然挡在他前面的人影重合了。 没来由的,谢景熙心里生出一丝烦躁。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竟不觉对谢夫人沉下了声音,“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阿娘您就别费心了。” 谢夫人哂笑,不服道:“你别想告诉我,今日国子监击鞠是你突然兴起。若是阿娘没记错,自你十四岁起,至今没有主动透露出任何一点与萧家的连系。故而今日你为何击鞠、又为何救人,你兴许骗的了自己,却骗不过阿娘。” “母亲多虑了。”谢景熙保持着淡然,平静道:“父亲本就乃镇北王旧部,一场击鞠而已,不足为惧。” “我说的是击鞠吗?”谢夫人没好气到,“你的身份本就敏感,万不可有疏漏或破绽,一场击鞠倘若不足为惧,可若是一个软肋呢?” 此话一出,两厢沉默。 面前的人闻言只是短暂的一怔,而后平淡而篤定地回到,“不会。” 刀山荆棘都已行过,柔软皆作鎧甲,又怎会纵容自己长出软肋? 谢夫人闻言微蹙了眉,终是作罢。 “稟大人!” 门外传来裴真的声音,谢景熙回神,侧头应了一声。 “嗯,那个……”裴真有些赧然,直到面前的隔扇门被打开。他伸长脖子往室内看了一眼,而后才凑过去,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那个……昭平郡主来了。” 谢景熙似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抬腿要往正堂去,却被谢夫人的一句“等等”给叫住了。她面色阴沉地行过来,瞥了眼心虚都写在脸上的裴真,而后对谢景熙道:“你不是坠马受伤了么?不遵医嘱静养,还要迎来送往不成?” 谢景熙被她说得一愣,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反驳。 谢夫人本就不太高兴,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 “行了,”她云淡风轻地对谢景熙道:“你去歇着吧,不想见的人,阿娘替你打发。” * 讼棘堂内,沉朝顏难得老实了一回。 传话的人让她等,她果真就静静地候着,在心里将带来的谢礼默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堂外的脚步声响起,沉朝顏抬头,却见来人竟是谢夫人。 “臣妇见过郡主。”谢夫人对她頷首行礼,沉朝顏微怔,但还是礼数周全地起身回了一礼。 毕竟是差点就做了婆媳,沉朝顏自是见过谢夫人的。只是婚礼之后频发变故,物是人非不说,两家也再没来往,当下再见,意外之馀,沉朝顏到底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冠冕堂皇的问候之后,沉朝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望了眼门外,明知故问到,“夫人是来看望谢寺卿的?” 谢夫人点头,眼神落在堂上大箱小箱的东西上,淡淡地道:“郡主带这些东西来,真是费心了。” “也没有,”沉朝顏笑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谢夫人打断了。 她扫了眼堂上的东西,客气却疏离地道:“顾淮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说郡主是君他是臣,就算换作一名寻常百姓,顾淮也一样会挺身而出的,哎……” 谢夫人一叹,颇有些悵然地道:“臣妇还记得他十多岁的时候,在街边看见一只受冻的野狗。大冷的天,这孩子就脱了自己的外氅给它,将自己冻得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叁天,给我气得呀……” 对面的人一顿,似是终于觉察出自己话里的不妥,匆匆收了话头,对沉朝顏歉笑道:“臣妇嘴碎,让郡主笑话了。” 沉朝顏没说什么,面上依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得体的笑,实则心里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谢家这位老夫人阴阳怪气的功夫真是了得,叁两句说的,让人真想把这些谢礼都砸她脸上去。但她毕竟是谢景熙的母亲,沉朝顏拽紧广袖下的拳头,生生又将这口气给憋了回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懒得跟谢夫人纠缠,微笑着向她告辞,兀自往后院行去。 “郡主留步,”谢夫人从身后唤住了她,又道:“大夫说顾淮虽只受了些皮rou伤,可也需要好生静养,故而今日,怕是不便见客了。” 沉朝顏一怔,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 之前两家议亲的时候,谢夫人不说热情諂媚,好歹礼数周全,眼里的欢喜也是真情实意。可怎么如今她爹一去,人人都翻脸跟翻书似的? 饶是数月来早已见惯了京中之人趋炎附势的嘴脸,今日这一场,不知为何却让她格外鬱结。 广袖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沉朝顏的脸色沉下来,正要开口,却见谢景熙已经从堂外行了进来。 “母亲,”他行至谢夫人面前,对她道:“讼棘堂稍后有事要议,还请母亲避嫌。” 谢夫人愣住,但看谢景熙一脸冷肃、公事公办的样子,自然也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她嘱咐了两句,转身就走,却听身后的谢景熙倏尔开口道:“郡主请留步。” “啊?”突然被叫到的沉朝顏怔忡回头。 谢景熙对她道:“此事与郡主有关,还请郡主暂留。” “哦,”沉朝顏点头,扫一眼谢夫人,故意拔高了声音道:“那议事要紧,与此无关的闲杂人等,便都退了吧。” 谢夫人的脸都绿了。 谢景熙蹙眉瞪了一眼沉朝顏,到底碍着臣子的身份,不好说什么,只亲自将谢夫人送了出去。 不多时,沉朝顏见谢景熙沉着张脸回来,想是谢夫人把从她这里受的气都如数奉还了。 谢景熙无奈地看了眼幸灾乐祸的某人,对她道:“杏林堂替陈府管事看诊的大夫有消息了。” “什么?”沉朝顏来了精神,把方才那场不愉快全都拋到了脑后。 谢景熙道:“据张大夫说,出事那天,刘管事从杏林堂出来,是被一辆马车接走的。马车规制普通,说出来也没有任何特点,只是那个赶车的人……” “据手下的人查探,似乎是原先刑部的门房。” —————— 谢夫人:行行行,我就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