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君子一诺
贾诩猛得推开唐菱的屋门,便嗅到一股在空气中回荡的隐隐血腥味。 “唐菱!”他什么也不顾得了,竟然直呼其名,冲向她的床边。 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像是沉睡在一个虚无却美好的迷梦里,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正往外不断涌出红艳艳的鲜血,如一朵凋零的寂寂樱花。 一把匕首孤零零地落在一边,刀刃上泛有炽热的血迹。 石香慌忙大叫起来,赶紧四下翻找白布要给唐菱包扎上,却因为心急如焚手颤得做不了任何事。 贾诩望着虚弱的唐菱分毫没有犹豫,立刻用刀割开自己的衣襟撕下来,不敢有半点迟缓,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缠裹住,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待一切都做好,他移目看向四周,不经意间瞥见了桌上那行字。 “其雨yinyin,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旁边静静安放一只走马灯,纸与纸之间摩挲的声音刺得他心底生疼。 他盯着这三句诗,神色骤然痛苦而挣扎,悲哀地道:“此诗为战国韩凭妻子被迫和丈夫分离后所作之句,不久即自尽。菱儿写此语,便已是抱了一死之心了。” 石香这时才恍然明白其中含义,慌忙探到唐菱的床前看她状况如何,果然血渐渐止住了,呼吸也逐渐有了平稳的声响。 石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忽然双膝跪地,在贾诩惊讶的眼神中向他恳切地道:“我家小姐她近来一直因为您而神思恍惚,喃喃说了很多关乎您的事情。如今又被李傕所逼,只有您能救她。” 这个忠心的女子头脑很清楚,能救主人的只有眼前这个神情痛楚的男子。 “关乎我,她平日可说过什么?” “小姐说,你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他却倏而凄然一笑,执起桌上那张脆弱的白纸,目光深远而哀伤。 “我能做的,不过是劝李傕打消娶她的心思,让她过得安稳些。可她想要的,原谅文和永远也无法做到。” 贾诩叹罢眷念地望了熟睡的唐菱一眼,她眼下还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幻梦里,即使缥缈,或许在她心里便是最期待的真实。 长梦不待人,空尔独自归。 石香见他欲起身离开,连尊卑之分也不顾了,慌忙叫住他:“您能否等小姐醒来和她说说话?” 他摇摇头,纵然心如锋利的刃在搅动断肠,硬生生挖去一大块血淋淋的筋rou。 “我必须要在她醒来之前就走,你只需告诉菱儿,李傕已经打消了逼迫她的念头,她要好好地爱惜身体,活下去。” *** 天色迷蒙,灰雾遮掩住所有可见的青色天空。 阿笙和小秉一身素衣跪在父亲坟前,按风俗浇一壶酒为他祭奠。 “父亲还没等到我们栽的葡萄熟了,就走了。”阿笙哑着嗓子,脸上眼泪淌过的痕迹被风吹得干涩作痛。 “等到葡萄熟透,我们就摘满满的一大捧放在爹爹的坟前,但我们一定要尽快逃出去,刻不容迟。”小秉焦急地左顾右盼道。 “区区葡萄何足挂齿,本太守自会遣手下满足老丈人的心愿。”张邈突然不知从哪走出来,放肆的大笑回响在空荡荡的林间,惊醒了栖息的寂静飞鸟。 小秉闻言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无耻张贼,你竟敢偷听墙角!” “本太守不过是担心我的美妾偷偷逃跑,故来探视一下你们,不经意听到你们姐弟对话而已,何必动怒?” 阿笙心下一沉。张邈并未因为爹爹去世而对他们放松半分警惕,周围的护卫脚步声还是若隐若现地传出来。看来,自己逃是逃不出去了。 想到这儿,她装作恭顺地施个常礼,语气温柔:“张大人,我父新亡,小女请求婚期能否暂缓?” 不想张邈抹了把长满络腮胡的的下巴,眼里透过玩味的神色:“莫非你还想借故拖延?本太守只会按原计划来迎娶你。” 小秉按捺不住满心的怒气,刚想站起来辱骂,却被阿笙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只能紧咬牙关硬是忍了下去。 待张邈人影不见,阿笙悄悄附在弟弟耳边,轻声道“小秉,jiejie只求你这一次。” 她的神情里既有严厉的命令又带着强烈的哀求,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你如果想救我,只有去找兖州牧曹cao将军,如今唯独他能拯救我们。” 她其实与他并未有几次见面之缘,但敏锐的直觉使她笃定坚信,他一定会来救她。 小秉闻言抽噎着渐渐止住哭泣,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脸颊上淌落,他回身依依不舍地凝视阿笙,坚定地点头:“阿姊,小秉一定遵照你的嘱咐带曹将军回来救你。” 他虽然不知那个平日只可远闻不敢近观的兖州牧为何会认识jiejie,但既然她如此说,这必然是救jiejie唯一的办法。 *** 箫笛喧嚣地吹响,爆竹兀自欢欣地噼里啪啦,街坊们皆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看当今陈留太守娶侧室的好戏。 清晨便有许多盛装的侍女鱼贯而入,口称要给新夫人梳妆打扮。 阿笙木然地任由她们给自己换上黑红相间的绣金喜袍,戴上沉重的珠冠玉帘,被半扶半推地搀进花轿送到张邈的府邸。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上这身华丽的喜服,往常只见别的新娘子出嫁的时候穿得光彩照人,如今她却也同她们一样了。 但阿笙手心里始终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纵使两败俱伤,她也不会忘记爹爹是为何而死。她骨子里生来的傲气注定让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屈服于绝境黑夜之间。 她忐忑地坐在洞房里等待张邈,一旁微弱的烛火借着风摇晃,显得极其脆弱不堪。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张邈的脚步声终于踩在阿笙的心头。 他微有醉意,充满欲望的脸上充斥着狞笑,一双邪恶的手就要在她脸上抚摸,恍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你敢近我?”阿笙握紧长袖中的匕首,掌间冒出细微的冷汗,因为紧张微微发烫。 张邈眯起眼,肆无忌惮地又靠近了几分,斜睨道:“为何不敢?”语气凶悍,尽是渴望的贪婪。 她抢忍住心里剧烈的厌恶猛得拔出匕首朝他心窝里刺去,却被他的手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骨节发青,被他一寸寸地扭紧,狠狠地攥住。 张邈凶恶的脸容中抹出冷笑:“我就知你卞笙心怀鬼胎,不会这么轻易跪服。” “那还是让你尝点痛苦。”他一面恶狠狠地骂着一面拔出壁间挂着的刀就要砍向她的手臂,窗外突然闯进一个玄衣男子跳了进来,迅雷不及掩耳用力推开阿笙,干脆利落地拔剑,抬手挡住了张邈寒光四溅的刀刃。 是他。曹cao。 刀光剑影之间,阿笙的神思已然有些恍惚。 张邈猛然抬头,见是曹cao,因为畏惧面上不由得闪过惊慌失措之色。 但他只能硬着气喊道:“曹孟德,我教训自己的小妾,与你何干?” 曹cao没有回应,周身的气息却骤然如冰霜般凛冽,触不到丝毫温度,旁人甚至能清清楚楚地感知他冰冷的愠怒,那是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威严,是作为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 他额头青筋渐起,眼眸露出如猛虎噬人般的凶光,薄唇轻重重吐出一个字:“滚。” 张邈咬咬牙,但内心的不甘之火终是被曹cao冰冷的眼神熄灭,他不得不向后者退让:“是。” 在一旁阿笙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曹cao身上移开半分,太阳xue突然隐隐作痛。 记忆中隐隐约约闪过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情景,那些难以言说的空隙倏然间被过往潮水侵没填补,逐渐泛上她的脑海,不再如从前那般空空荡荡。 好像是同一个人,也是遮在自己身前拔剑抵住了另一个人的剑刃。果决,勇敢,是对她毫不犹豫地保护。 挽着她一起爬上屋顶看月色的他,在酒楼里喝退蹇义帮她解围的他,和她一起躲在客栈里逃脱追兵的他,都是同一个人啊。 他是阿笙的阿瞒啊。 他还曾在她耳边说,他喜欢她。 “阿瞒!”她不禁大喊了一声。 他闻言猛然回头看向她,目光里满含惊喜与激动,以及心里强烈的期盼。 “你终于记起来了?” 她重重点了点头,一下子忽地冲到他怀里抱住他,踮起脚尖拥着他的脖颈,发烫的脸庞紧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感受那炽烈有力的心脏在耳畔不断跳动的安稳。 仿佛这世间的烽烟缭乱不过是一场虚空,天地间唯独剩下眼前人是真实而可以依靠的臂弯。 阿笙的眼泪顷刻间涌出眼眶,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感慨与珍惜。 他用力地紧紧搂住她,双臂抱住她瘦弱的后背,仿佛再也舍不得放开。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低低地道。 阿笙闻言连忙迫不及待地点头,她氤氲泪水而模糊的双眼在日光下闪烁发亮,如同随风荡漾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曹cao轻笑,挽住她的腰间纵身一跃跨上马,朝前方的道路疾驰。 一路繁花招摇,盛放的芍药开得醉人,妖娆如风中起舞的火焰般动人心魄。阿笙坐在马上聆听呼啸的风声,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畅意与自由。 他们在一处足可眺望远景的悬崖边停驻,曹cao滚鞍下马后站在马鞍边握紧阿笙的手扶她下来。 “我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许久,但我终是等到了。”他低下头凝视阿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目光相接间深深情意悄然相通。 “我曹孟德在此向卞氏阿笙许诺,此颗真心唯有卞笙一人,日月可鉴,我将予以你我所有的信任与敬爱,无论将来遇到如何艰难绝境,亦不会放弃此承诺。” 君子一诺,死生契阔。 远山黛影迤逦起伏,一眼永远望不到尽头深处。江山从来如画,人事却未必胜意。 夕阳散发橙红色的瑰丽光芒,给世间万物赋予一层壮丽磅礴的色彩,举目望去暮云燃金翻滚升腾,在天边晕染开灼目的焰色。落日下天地空阔旷古,飞鸟掠过绿树葱茏的蔓蔓枝叶,沙沙作响。 仿佛望着这广袤世间,心胸开阔便欲抒怀。 阿笙开口轻道:“我对你亦是一片炽诚之心相付,惟愿一生相守,再不放开。” “惟愿一生相守,倾心以付。”他神情郑重。 阿笙身上华丽的喜服还在身,她忽而低低笑起来,偎倚在他怀间,语气亲昵:“记得我第一次正式遇见你,是你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去抢新妇的时候呢。” “抢新妇有何不妥吗?”他冲她玩笑地眨眨眼,眸底满是欣喜的光芒,好像得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至宝,“现在我不正是抢到了你?” 她笑着用手捶他的肩膀,把头埋进他的臂弯,嗅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那你可不能像你抢那个良家新妇一样,把我随意丢在路边不闻不问啊,那样我可是会绝望的。” “我的阿笙,是曹阿瞒一辈子心尖上的人,若是舍弃了你,那就是舍弃我的心了啊。那这样的我,无情无心,和行尸走rou又有何分别?” 微风把他温情的声音轻轻送至她的耳中。他目光坚定,好像在许一个亘古的誓言。 ※※※※※※※※※※※※※※※※※※※※ 史载,李傕欲纳少帝唐妃,后者为贾诩所救。 所以有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