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眼馋心热
周胤绪撷了一块山药桂花糕,慢慢转回身来。 彭平康一手端着汤盏,一手打出一张牌,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少顷,他同方才一般玩笑似地开口道,“哪有家养的‘小兔’?”他出了牌,又抬手拿匙子舀羹,“怎么宋大人今儿说的这两句话,我一句都不懂呢?” 周胤绪一面小口吃着糕,一面看了宋圣哲一眼,只见宋圣哲朝彭平康笑了一下,尔后伸手吃下彭平康打出来的牌,却没接话。 范垂文笑道,“宋大人一向爱打趣儿,方才与我说的‘那两句话’我也没听明白,更何况跟彭大人说的‘这两句话’呢?” 彭平康将手上的汤盏搁回了几上,“范大人都没听明白,那在座的就更听不明白了,”他笑了一声,看向宋圣哲,“那宋大人方才的话,不就等于白说了么?” 宋圣哲回笑了一下,打出了一张牌,道,“好,好,就算是白说了罢。”他顿了顿,又低头浅笑道,“一道‘rou菜’而已,我不过多提了一句用‘小兔’,彭大人怎的这般大的反应?” 彭平康又笑了一声,这回的笑里带了点儿藏不住的讽意,“宋大人是‘君子远庖厨’,且‘不闻其声’、‘不见其死’,我可没宋大人这样好的福气。军中所养家禽皆为‘活物’,这‘rou鸡’佐餐倒也罢了,但我实不忍眼见那‘小兔’亦‘无罪而就死地’。” 宋圣哲并不怵彭平康,闻听此言也只是笑笑,倒是文一适接口道,“彭大人那儿……” 话没说完,彭平康就对着宋圣哲打出来的那张牌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吃。” 范垂文道,“碰。” 彭平康侧过头看了范垂文一眼,缩回了伸出去要拿牌的手。 范垂文拿过牌,一边码一边轻笑道,“昔年齐宣王见衅钟之牛牲觳觫而以羊易之,故孟子见齐宣王之‘不忍’而以‘仁术’谏之,如今彭大人以‘鸡’易‘兔’,不知,是有意效仿先秦故事,还是,”范垂文打出一张牌,“寄望那位孟抚台,效昔年孟子之进‘德’?” 彭平康微笑道,“二者皆非。”他吃下范垂文打出来的牌,侧头笑道,“除了‘不忍’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点,就是我不爱吃‘兔rou’,又懒怠去弄清楚该怎么吃。万一那位孟抚台爱吃,却见我推三阻四,这知道的,只以为是我忌口挑食,装腔作势;那不知道的,保不齐,就在暗地里啐我故意摆脸子给人瞧呢。” 周胤绪嚼下口中的桂花糕,拿过一旁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 宋圣哲瞥了周胤绪一眼,似玩笑般接口道,“彭大人说的是,既然吃了怕失礼,倒不如索性不吃。” 彭平康转回头,打出了一张牌,道,“是啊,古今不避忌讳而失礼者,数不胜数,而偏偏这‘忌讳’二字最是难辨,我忌讳得不少,旁人忌讳得也多,两相的忌讳加在一起,统共便不剩什么了。昔年林子丘‘问礼之本’,孔圣人答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其言如是啊。” 范垂文笑道,“说得好,愿彭大人‘知行合一’,”他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的牌,偏头笑道,“也愿孟抚台来巡时,万事顺遂,莫得‘节外生枝’啊。” 彭平康回笑道,“多谢范大人美意,”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只要正粟充足,自然一切无碍。” 范垂文码着牌,笑而不语。 宋圣哲看了范垂文一眼,接口道,“这正粟足不足,彭大人向来是不问旁人的,怎么今儿竟一连提了几次‘正粟’,莫非,是这一局上‘吃’牌‘吃’得少了,连带着彭大人也跟着‘肚饿’了不成?” 彭平康笑道,“啊,我听出来了,宋大人是在笑话我牌技不佳呢。”他抿了抿嘴,道,“不过我也不是光这一局‘吃’得少了,现下才‘眼馋心热’起来,宋大人可别笑我迟钝啊。” 范垂文打出一张牌,笑道,“怎会?”他又低下头去理牌,“在座都不是刻薄人,哪里会笑彭大人‘眼热’?” 文一适碰了范垂文打出的牌,尔后笑着应和道,“是啊,我们还唯恐彭都督‘吃’得不够多呢。”文一适说着,伸手抓了一张牌,作势朝彭平康晃了一晃,笑道,“彭都督既‘肚饿’,我便先来喂上一喂,如何?” 彭平康哈哈一笑,尔后摆了摆手,朝文一适微笑道,“对,这便是为难的地方了。”彭平康说着,伸手拿过文一适手上的那一张牌,却不去看上头的花色,只“咚”地一声将它倒扣在硬木桌上,“‘麻将’牌赌的就是运道,若是让别人‘喂’了牌,输赢就没甚意思了。” 文一适闻言笑了笑,转回头后看了范垂文一眼,复低下头去,将被彭平康倒扣在桌上的牌拿了回来,“彭都督虽刚直,但似乎从不是那……” 彭平康微笑着接口道,“我虽刚直,但于这赌牌上头,总还是要强的。” 范垂文侧过身,撷起一块山药桂花糕吃。 周胤绪淡笑着开口道,“彭大人这句话,倒让我心生感慨。”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周胤绪亦微笑道,“家父尝与我说起彭大人,提到彭大人的为人处世时,特特称赞了一句‘刚直而不要强’,我来琅州之后,时时谨记此言,却未曾想,彭大人今日竟为一局牌‘要强’起来了,”他作势叹息道,“我真为彭大人不值。”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微笑道,“周大人为我不值,我亦为周大人不值呢。” 周胤绪眯了眯眼,道,“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淡笑道,“上回我邀周大人来打牌,周大人以‘家规禁赌’为由婉拒,而今日,周大人竟自己巴巴儿地来了。不知,我是该夸周大人一句‘刚直’呢,还是该赞周大人一句‘不要强’?” —————— —————— 1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情,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事的,所以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德怎麽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呢?” 孟子说“一切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吗?” 孟子说“能够。” 宣王说“凭什麽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说“我曾经听胡告诉过我一件事,说是大王您有一天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准备杀了取血祭钟’。您便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到处死刑一样。’牵牛的人问‘那就不祭钟了吗?’您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用羊来代替牛吧!’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是有这件事。” 孟子说“凭大王您有这样的仁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听说这件事后都认为您是吝啬,我却知道您不是吝啬,而是因为不忍心。” 宣王说“是,确实有的老百姓这样认为。不过,我们齐国虽然不大,但我怎么会吝啬到舍不得一头牛的程度呢?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判处死刑一样,所以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也不要责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者说“是啊,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过,老百姓这样认为,的确也有他们的道理啊。” 孟子说“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区;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rou。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孟子》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rou。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2《论语》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回答说“你问的问题意义重大,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