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姜恒说:“应当没人发现过。” 家里地上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底下可以开启,地窖不大,不过五六步见方。但现在想起来,耿曙小时候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地窖,兴许是母亲让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亲行刺失手时,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便可让儿子躲在里头。 姜恒盘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罗宣家里的地窖,他随手玩了两下铜环,决定不去开它。 “你要看看吗?”耿曙说,“底下都是酒,给爹回家时喝的。他喜欢喝一杯酒,吃一点娘亲手做的小菜,再抱着我,弹琴给我听,哄我睡着。” 姜恒对父亲极其陌生,但就从耿曙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渐渐地拼凑起了父亲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听着耿曙的回忆,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一般,既是羡慕,又充满了遗憾。 “我……对不起,恒儿。”耿曙忽然醒悟过来,他所回忆的一切,姜恒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人像聂七与耿渊爱他一般,爱过姜恒,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爱,在他小时候也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么?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来给你喝。” “我去,”耿曙说,“下头很黑,你不知道地方。” 耿曙拉开铜环,凭借回忆走下去,他几乎没有进过地窖,聂七怕他打翻了藏酒。酒坛子放在架上,已被喝得差不多了,剩下三坛。 耿曙提起一坛,在旁边摸到了一个铁匣。 耿曙停下动作,在他的记忆里,童年中似乎没有看到过这东西。 “当心别摔了。”姜恒朝下说。 “没事。”耿曙打开铁匣,摸到里头的东西。 姜恒去简单地打扫了下房间,清出一块地方,走开后耿曙头顶地窖口的微光投了下来。 耿曙从铁匣里头,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里有一块布——对着微弱的阳光看了眼,上面满是斑驳的血迹。 这是什么? 布里还包着一封信,十余年前的信,写在一张发脆的纸上。 耿曙小心地展开它,看见了信件的抬头称呼,乃是“昭儿亲启”,他借着光看了两行字,登时呼吸一窒,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哥?”姜恒在上面问。 “我上来了,你让一让。”耿曙说,马上将油纸包收进怀中,手上发着抖。 姜恒不住打喷嚏,灰尘实在太多了,耿曙提着酒上来,说:“不在这儿喝,去看看我娘罢,我还找到了几个杯子。” “好。”姜恒使劲揉了揉鼻子。 耿曙的脸色明显地变了,他的呼吸急促,但上来时也吸了不少灰尘,顿时打起喷嚏来,两兄弟此起彼伏地打喷嚏,引得姜恒大笑,耿曙不知不觉,眼泪都打出来了,笑得实在控制不住。 午后,安阳城北,墓地前。 耿曙斟了三杯酒,一杯洒在聂七的墓前,自己持一杯,与姜恒互敬,两人喝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娘。”耿曙说。 姜恒道:“哥,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 耿曙想了想,没有接姜恒的话,朝墓碑说:“我找到恒儿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陪着他。” 姜恒只觉十分感动,眼眶发红,最后哭了出来。 他想到那年耿曙是如何抱着母亲的尸身上山来,挖了一块地方,把她用草席裹着,放进土里,填土进去。 那天安阳一片混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上吊的制灯芯的女人。耿曙甚至没有钱请人为她刻墓碑,也不能去收敛父亲的尸体,为她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权当记号。 其后,耿渊的尸体被挂在安阳城门上,曝尸三月,在越地的、早已荒废的耿家祖祠被愤怒的郑王夷平,祖先尸骨被鞭尸。 这一切,都过去了十五年。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到浔东,传入姜昭耳中,她始终无动于衷,就像与她毫不相干,将姜恒抚养长大。 她教他读圣贤书,没有让他恨任何人,哪怕唯一一次提起父亲,也只有淡淡的一句: “他活该如此。” 耿曙伸出一手,搂着姜恒,嘴角带着笑,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他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前路满是荆棘,较之他们离开浔东那天更为坎坷崎岖。 但他在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他们的宿命。 姜恒尚沉浸在十余年前的悲伤之中,耿曙却轻轻道:“恒儿,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姜恒平静心绪,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想伸手入怀,倏然一道光晃过他的眼睛,耿曙一手下意识地换了动作,握住背后黑剑的剑柄,目光越过姜恒,投向他身后。 墓地下,一个身上穿着汉人服饰的老者,佝偻肩背,缓慢地走来。 他的右手中拿着一根手杖,手杖泛着灰黑色,姜恒知道那是什么所制成——死人的脊骨。 左手则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闪烁银光的利剑,没有剑鞘,方才那道光,正是细剑折射阳光所发出。 第152章 铁招幡 姜恒随着耿曙的目光望去,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 老人行将就木,走得也很慢,目标却是他们俩,因为此时的墓地里, 就只有他们。 他的袍襟上, 绣着一个红色的勾月, 勾月还淌下血来。 “这家伙不好对付,”耿曙沉声道,“我拖住他, 你往郢国兵营跑, 用你最快的速度。” 姜恒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了,与在正殿内一模一样的杀气。 这是自从耿曙守护他以来, 第一次说出“不好对付”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应当就是真的非常不好对付。 “他应当是血月的门主。”姜恒说。 “你也许猜对了。”耿曙把黑剑换到右手,说, “我一出手,你就从另一条路逃,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合。” 姜恒没有说什么“我要与你一起”之类的话, 这等高手对决, 自己若坚持留下,只会让耿曙分心。 “可惜了。”姜恒说。 “可惜什么?”耿曙说。 “等你打败他,”姜恒说,“你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可惜这场比试,无人见证。” 耿曙嘴角扬了起来,说:“我动手了。” 紧接着,耿曙没有像许多蠢货一般, 先等对方到得面前再摆开架势,说些一二三之类的废话,而是趁着敌人登山步伐未停,刷然冲去,预备以骤然出手的架势抢得先手! 姜恒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朝着山下一侧身,沿山坡滑了下去! “年轻人啊,就总是太冲动了。”那老者阴恻恻道,声音犹如金铁摩擦。 耿曙挟他的天崩一剑,从山上直扑下来,那一招哪怕耿渊再世,亦无法逾越其威势,只见黑剑携万均雷霆之力,当头斩向那老者! 老者在黑剑面前竟是不敢硬架,蓦然抽身,身体竟扭曲了一个奇异的角度,后仰,腰椎就像折断了一般,左手剑,右手杖挥来! 耿曙险些被那一剑破开胸膛,以黑剑格挡,老者那细剑却不碰触,再次避开,一剑取其咽喉! 耿曙不得不瞬间退开,翻身一跃,站在一块墓碑上。 老者沉声道:“你杀了我的四个徒儿,虽有些非是你亲手所取性命,说不得都得算在你头上,都说你爹当年是天下第一刺客,照我看来,却也稀松寻常。” 耿曙一手斜持黑剑,武袍袍襟在山风里飘扬。 “看来你们也不蠢,”耿曙说,“知道收拾不住了,便放下架子,门主亲自出面,总比派门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送死好。” 老者冷笑一声。 耿曙沉声道:“报上名来,手下见真章。黑剑不斩无名之辈!” “我叫血月。”老者说,“把黑剑交出来罢,我不想杀雇主的儿子。” “自己来取,”耿曙缓缓道,“拿得到的话。” 那名唤血月的老者沉声道:“聂海,你是不是以为在这里拖住我,姜恒就安全了?” 耿曙瞬间色变,他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从这点来看,他确实应该让姜恒留在他的身边。 “你不会活很久。”耿曙沉声道,下一刻,他再次在墓碑上一蹬,冲向那老者! 与此同时,姜恒滑下山坡,收敛心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墓地的方向,整理衣服,穿过山腰街集市。 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镇定,绝不能露出任何慌乱。 耿曙一定能,他一定能打败那家伙!姜恒对耿曙的信任近乎盲目,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姜恒手里甚至没有剑,他已经习惯很久不拿剑了,耿曙的陪伴让他失去了昔时的警觉,不再觉得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此时他注意周遭每一个人的动向,看见有人正在盯着他看,眼光一相触,那人便躲到巷内。 姜恒马上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山腰街,下一刻,一名挑夫抽剑,从巷内冲了出来! 姜恒登时停步,仰身,回转,从那人的剑光之下穿了过去! 轰然声响,两道的窗门破开,又一名货郎甩开利刃,同时冲向姜恒!附近百姓登时惊慌大喊。姜恒一步翻上摊架,罗宣授予他的不多的武艺终于发挥了作用,对方还是轻敌大意了,没想到姜恒打不过,却是能勉强逃跑的! 山腰街上爆发了混乱,姜恒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杀手几次险些撞上路边的摊架,终于追到姜恒身后时,一声鹰鸣,海东青展翅飞下。 紧接着惨叫声响起,挑夫被抓得鲜血淋漓,货郎抖出手里箭,海东青却蓦然拔高飞走。 挑夫止步刹那,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界圭的声音无情道,“当杀手也是要读书的。” 紧接着,界圭一剑刺死了挑夫,喝道:“宝贝心肝!朝左边跑!不要回头!” 界圭来了!姜恒的心定了少许。界圭飞檐走壁追来,姜恒在奔跑中抓住界圭的手腕,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跟着你们!”界圭喊道,继而将姜恒拖上了房檐,“他们全都出动了!八个人!这才第一个!去军营里!找项余!他能保护你!” 姜恒一翻身,却被界圭从另一边推了下去,于山腰街上翻了下来,狠狠摔在下一条路的集市的街道上。之字形的曲折的山道上全是摊贩,姜恒撞塌了铺位,引得下面的百姓惊叫,一哄而散。 货郎消失了,界圭转身追着姜恒逃跑的路线而去,在身后守护他。 出手乃是趁敌不备,自己始终于暗中蛰伏,一旦露面,敌人便有提防,无法再偷袭。界圭沿瓦顶冲下的一刻,哗啦啦激起无数瓦片,第三名敌人现身,乃是手持招幡的相士。 相士一语不发,抖开铁招幡,上面全是利刃,霎时化作鱼鳞般的盾,直取界圭咽喉。 姜恒在中山腰集市上艰难爬起,心道:纤夫、浣妇、相士、走贩、侍卒、货郎……还有呢?还有谁?八个人全来了!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它无法发现隐藏在百姓中的杀手,姜恒调匀呼吸,只得速度逃命。 山顶上,耿曙手中黑剑掠过,犹如抖开夜幕,闪烁着点点繁星,黑剑剑法铺天盖地,化作杀招笼罩血月全身,老者不住躲闪,始终不与黑剑正面朝向。 这是中原最难对付的不世神兵,万剑之尊,黑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