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一个年轻的男子躺在太室的榻上,纵使躺着也看得出来,男子身材高大,年纪应该在二十岁左右,甚至更加年轻,正是初生牛犊的年纪。 他面容俊美无俦之中透露着刚毅,鼻梁高挺,微微有些鹰鼻,却不会显得过于凌厉,一切都是恰到好处。一脸正气,双眉微微紧缩,凝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因着与病痛斗争的缘故。 太宰黑肩眼神轻飘飘的瞥了一眼榻上的青年,淡淡的说:“新王的病情如何?” 原来这榻上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周平王的长孙,昔日里的王子林,如今刚刚即位的周天子! 昨日先王驾崩,天现异象,荧惑守心,新王还没来得及即位,突然昏厥病倒,竟然一病不起,无法主持宗室正统。 黑暗中,一个人站在病榻旁边,面容染着些许忧虑,却不是忧虑新天子的病情,声音很低,做贼一样轻声说:“太宰……这……这当真可行?只要我这侄儿不醒,你便扶持我做新王?” 太宰的眼神依然轻飘飘的,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清秀的面容慢慢镀上一层胜券在握的高傲,笑着说:“王子乃先王次子,也是我王室正统,为何自怨自艾?当年先王太子蚤死,先王本欲立王子您为太子,只因王子您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才会被先王送到郑国当人质,错失了立为太子的大好时机!如今机遇就摆在王子的眼前,郑公又已歃血为盟,愿与我等盟誓,推举王子作为新王,王子害怕甚么?王子林是长孙又如何,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尔尔,我周王室的基业,如何能落在一个竖子手中?” 太宰黑肩的声音清冽,仿佛是一把刀子,刺在对方的心口上,罢了幽幽又说:“只等您的好侄儿王子林一死,您便是新王,在这种生死攸关之际,难道您还在顾念叔侄血亲么?倘或您还不能决断,这天下,便要与您失之交臂了!王子始终是王子,到死也不会变成天子,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啊……” 黑暗中,优柔寡断的男子,眼目紧紧盯着榻上的年轻侄子王子林,声音突然沙哑起来,似乎终于狠下心来,粗粝的嗓音恨恨的只说了一个字:“杀!” …… 膳房之中,膳夫奴隶们听到祁律的八个字“这有何难,但做无妨”,登时吓得腿软,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连声哭喊起来。 “亨人!这……不能应承啊!” “这要如何做?” “做不出来是死啊!” 祭小君子先是吃惊,他乃是名门贵族之后,含着金汤匙出生,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食过?他自诩眼界开阔,非这些奴隶小吏可以同日而语,祭小君子提出的题目,决计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然饶是这般,区区一个小吏,竟然站出来反驳自己。 祭小君子冷笑一声,说:“你能做?好啊,本君子便叫你输的心服口服,但是狠话说在前面儿,你若是做不出来,或者做出来的菜色,不能让本君子称道赞许,都是死罪!” 膳夫奴隶们一听,脸色煞白一片,做不做的出来这个还好说,不要稻米的外形,绞尽脑汁也能做出来一两样儿,可是让祭小君子称赞这个事情,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嘴长在祭小君子身上,他不想称赞,旁人还能威逼不成? 这个赌约,是个无解的赌约,祭小君子坐庄,祁律已经落入下风,他不可能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没成想的是,祁律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幽幽一笑,还是那种“惹人嫌”的自信笑容,祭小君子便不明白了,他一个区区小吏,有什么可自信的? 祁律淡淡的说:“既然君子如此肯定,律理膳也是死,不理膳也是死,何不静等片刻?但见分晓。” “好好好!”祭小君子冷笑着答应下来,说:“便叫你苟活片刻!等会儿你便知道,苟活的这片刻,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说罢了,就被打手们众星捧月的走出了膳房,去外面等候。 “这可如何是好?” “亨人惹怒了祭小君子!咱们都要跟着赴死!” “小人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奴隶们哭做一团,祁律则是充耳不闻,他一旦碰到了烹调这种事情,那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什么也打扰不了他。 祁律的身量纤细却挺拔,他站在庖厨之间,左右环视,大体扫视了一遍整个膳房,厨具、食材心里已经有个底儿。 祁律很快动了起来,伸手抓起祭小君子点名要的稻米,稻米在掌心轻轻流淌,好像白色的砂砾。 旁边的奴隶擦着泪水,哭诉说:“亨人您以前不掌厨,有所不知,这稻米一看便是陈年的老货,不是甚么新鲜货色,用这样的稻米烧出来的淳熬饭,一点子也无香甜滋味儿,干巴巴没有回味!” 淳熬饭其实就相当于现代的盖浇饭,古人先把rou煎一下,然后浇汁放在稻米饭上,或者黍米饭上,就成了淳熬饭。 祁律却一笑,说:“陈年的米,正好。” 他这么一说,旁人都听蒙了,瞠目结舌的瞪着祁律,虽没有说出口,但表情已经淋漓尽致,似乎在说亨人怕是魔怔了,恐是被祭小君子给鞭笞成了痴儿,否则谁会说出陈年的米正好这样的胡话?但凡是造过饭的人,生过火的人,都知道陈年的稻米不好吃。 祁律不理会奴隶们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取了稻米开始淘米,他动作极为麻利,一看就是个老手,将米淘好,又取了一些水泡米。 奴隶们扎手在原地,也不知该干什么,就听祁律说:“可有石磨?” “石磨,那是何物?” 祁律这才恍然大悟,是了,这个年代好像还没有石磨这种东西,石磨是汉代才出现的东西,但这个年代已经有了类似的东西,应该叫做…… 祁律改口说:“碾硙。” “有有有!”奴隶一打叠的点头,引着祁律去看碾硙,说:“这就是!” 将碾硙准备好之后,祁律十分悠闲,等了一会儿,在附近有一搭没一搭的乱看,这边掀开一个青铜豆,那边掀开一个青铜合。 在眼下这个时代,食物的器皿和现代也大有不同,豆就是圆足圆口的碗,而合很好理解,就是带盖的盒子。 祁律找了一番,打开一个青铜合,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一股冲天的酸咸之味喷在鼻息之间,呛得他连忙捂住口鼻,险些咳嗽,定眼一看,原是腌制的笋子。 说起腌菜,春秋时期的腌菜不饶多让,因为没有冰箱保鲜的缘故,贵族为了确保菜色的多种多样,腌菜开始发扬光大,腌菜分为五齑和七菹,豚拍齑、蜃齑、牛百叶齑,腌猪肩rou、腌大蛤、腌牛百叶等等。 奴隶见到祁律掀开小合,着急忙慌的说:“亨人,这是腌制坏了的,已经苦了,不能食,小人们正准备丢掉。” 祁律立刻说:“为何要丢掉,正好。” 正好?又见正好! 奴隶们面面相觑,这笋子腌制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放错了佐料,因此一开坛,味道就又酸又苦,不用尝就知道,一定不能食了,而祁律竟然说这正好,难道他要用这样的腌苦笋,去给祭小君子食,岂不是大不敬,要掉脑袋的! 然而他们可不知道,这在祁律眼中,就是正好。 奴隶们的失败品,竟是误打误撞腌出了地道的酸笋,这个时候是没有醋这种调味料的,其实也有“替代品”,被唤作苦酒,在他们眼中,因为酸味没有“提纯”,所以略带苦涩,那酸笋因为味道太刺鼻,也略带苦涩,便成了腌制失败的苦笋。 祁律将这些“苦笋”拿出来,用清水冲洗,洗掉表面刺鼻的酸苦味道,很快酸笋的庐山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 刚才祁律就在想,“没见过世面”,却刻意刁难人的祭小君子想吃稻米,又不能看到稻米的外形,简直再容易不过,那就是把稻米浸泡,打成迷糊,然后或蒸或煮,做成米粉! 米粉没有稻米的外形,却有稻米的清香甘甜。而做这个米粉米线,讲究的就是陈年大米,如果是新米,做出来的米粉反而容易断裂,陈年稻米做出来就不一样,丝滑又弹韧,根根分明,岂不是正好? 米粉这种东西,祁律敢打包票,祭小君子绝对没食过,有了做米粉的想法,到底该做一种什么样的米粉,什么样的汤头能让祭小君子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呢? 在看到“苦笋”的时候,祁律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果然“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这场无解的赌约,本以为稳赢的庄家怕是要输的血本无归了。 最终成者……必是祁律。 第3章 【螺蛳粉】 膳夫奴隶们眼睁睁看着祁律淘了陈年的稻米,放在一旁浸泡,又眼睁睁看着祁律从“恶臭”的青铜合里,捡了几根“恶臭”的腌苦笋,用清水洗巴了洗巴,然后很随意的丢在青铜平槃中。 槃也叫作承槃,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盘子。 有了陈年的稻米和滋味儿地道的酸笋,简直就是集齐了天时与地利,祁律脑海中已经确定了米粉的汤头,只剩下找齐其余几样食材。 祁律又在四周寻摸,膳夫奴隶们心里急的团团转,偏生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身为赌约正主的祁律,一点儿也不着急,稳稳当当,一脸云淡风轻。 祁律掀开一口鼎,鼎在这个年代是rou食器具,当然也是重要的祭祀用品,天子诸侯祭祀,都要用鼎这种祭器。 祁律扒着鼎口,用手轻轻扇了扇风,一股浓郁的rou香扑面而来,原是煮了一锅的浓汤猪rou,这汤头的味道只是用闻的,就知道有多么醇厚鲜美。 膳夫奴隶们眼看着祁律终于找了一件“像样”的食材,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声说:“亨人,这是小人们从一早上便熬煮上的豚rou,足足顿了许久,rou质软嫩脱骨,入口即化,鲜……” 膳夫奴隶的话还未说完,陡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卡了壳一样定在原地,瞪着眼注目着祁律将鼎中的高汤倒出来,看也不看熬煮得咸香脱骨的猪rou一眼。 膳夫奴隶不确定的说:“亨人……您……不要这豚rou?” 祁律很确定的说:“不要。” 膳夫奴隶再次狐疑:“只要……这寡水的汤头?” 汤头倒出来,里面根本没有rou,连个rou渣子也不见,平日里公侯君子们吃rou,奴隶一辈子上也吃不上一口rou,也就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喝一口君子们剩下来的rou汤,已经美得找不到北,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区区亨人,尔尔小吏,竟然把rou留下来,倒了汤准备给君子吃。 高中课本里一篇古文《寡人之于国者》,讲的是梁惠王问诊孟子,孟子向梁惠王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治国之景,其中说到有治之国,“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rou矣”,意思就是如果国家治理得很好,那么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绸,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rou了! 梁惠王还是生活在几百年后的战国时期,可想几百年前的春秋时期,普通人想吃口rou有多困难,或许当真是“吃rou难,难于上青天”罢,因此可想而知,奴隶们看着祁律把rou汤倒出来,是有多惊讶,甚至惊恐,这可是大不敬…… 祁律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开口了,淡淡的说:“这是何物?” 膳夫奴隶们回过神来,强自打起精神,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硬着头皮回答:回亨人,是……是田螺蛳。 没错,就是田螺蛳,祁律找了半响的食材,只差这么一味食材,祁律要做的美味就齐活儿了! 祁律笑眯眯,十分和气的说:“有劳几位,帮律把这筐田螺蛳清洗干净,泡一泡,吐净沙泥。” 祁律的面容向来不俗,一双丹凤眼稍微有些吊尾,微微一笑,那笑意仿佛能飞入旁人心坎之中,再加上他如今刚刚受了一番鞭笞之刑,身子骨儿虚弱的很,因此脸色微微泛着惨白,毫无攻击性可言,一笑起来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温和不凌厉,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奇妙感觉。 “好、好!”奴隶们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祁律一笑起来,自己心中还没来得思考,口头已经满口答应,手头也忙碌起来,不自觉的接过那筐螺蛳,麻利的清洗去了,浑似魔怔了一样。 陈年的稻米、地道的酸笋、一锅猪rou汤,外加一筐田螺蛳,祁律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 “还没好么?让本君子等到甚么时候?” 膳房中热气渐渐蒸腾,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弥漫着,竟然还夹杂着一丝丝陌生的“酸臭”,说不清道不明。 伴随着嚣张的声音,祭小君子再次踏入膳房,大摇大摆,活脱脱一直摇头摆尾的大公鸡,走进来刚要喝骂,登时捂住口鼻,嫌恶的皱眉说:“甚么味道,如此之臭,实在鄙陋不堪!” “咕咚!”他的话音一落,膳夫奴隶们双膝一软,全都吓得不自觉的跪倒在在地,以头抢地,瑟瑟发抖的不敢抬头,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 唯独祁律手中捧着一个木质托槃,上面摆着一个平日里盛汤羹的大海碗,热腾腾的气息一缕缕的从海碗中冒出来,浓郁而“怪异”。说香,它冒着一丝丝酸臭,说臭,但又回味无穷。一般人是不喜欢去闻臭气的,但是这个味道偏生就有让你闻了第一次,想再闻第二次,仔仔细细的闻个明白的奇怪魔力,一层层时而浓郁,时而辛辣的香味,层层叠叠,层次分明,不停的回味在这只其貌不扬的大海碗中。 祁律苍白羸弱的面容平静如水,淡淡的回答:“回君子,此菜色名唤……螺蛳粉。” “螺蛳粉!?”祭小君子瞪着祁律手中的海碗,汤头发褐,闻着辛辣刺激,让本就日渐热辣的暮春更添一丝燥热,祭小君子嫌弃至极,冷笑说:“好啊!你这小吏,竟敢欺瞒本君子,你所谓的螺蛳粉中根本便没有本君子要求的稻米!” 祁律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说:“君子所言差矣,君子事前要求,稻米不得见外形,因此律特将稻米浸泡磨浆,煮成米线,米线虽不见稻米外形,亦有稻米清香甘甜,反而比稻米更加弹韧丝滑。” 祁律看了一眼热腾腾的螺蛳粉,又补充说:“而这螺蛳粉的汤头,未用淳熬、淳毋、炮豚、炮牂、渍熬、捣珍、肝膋等等之法,律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决计是君子从未食过之滋味,请君子放心。” 祭小君子听着祁律说的头头是道,脸色慢慢发发青,一点点的绿起来,仿佛他才是那口青铜大鼎。 “哼哼!”祭小君子轻蔑一笑,说:“就算这甚么甚么粉,的确是用稻米制成,你的汤头也未用八珍之法,的确合乎本君的要求,但是本君子丑话说在前面儿,你这甚么粉若是不和本君胃口,一样亦是死罪!” 祁律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神采,反而染上了一丝笑意,因为这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有人说祁律做菜的手艺不好,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祁律淡淡的说:“君子不妨一试,试过之后,要杀要剐,律……悉听尊便。” “好大的口气!”祭小君子“啪啪”抚掌二声,但是他并没有去动螺蛳粉,而是推了一把身旁的打手,昂了昂下巴。 那打手立刻躬身谄媚:“小人为君子试菜!” 他说着,膳夫奴隶们立刻奉上青铜小豆和一只青铜小匕,匕不是匕首,在这个年代匕是类似于汤匙一样的东西,虽然春秋时期已经出现了“筷子”之类的食器,但是古人们吃饭还是喜欢用手,舀汤羹才会用到匕。 螺蛳粉热腾腾一大碗,实在太烫,打手用小匕将海碗中的粉和汤拨出一些,盛放在青铜小豆中,乍一问这味道,“怪异”的很,打手险些被熏了一个跟头,壮士断腕一般,皱着眉,蹙着眼睛,把厚厚的嘴唇抿成一线,大义凛然的小小呷了一口螺蛳粉的汤头。 “嗬——!” 打手登时睁大眼睛,表情极为夸张,吓得一旁的祭小君子吃了一惊,还以为祁律这个小吏胆大包天,竟然在汤中投毒,刚要呵斥,却听打手惊呼:“这……好生美味!小人、小人从未食过如此滋味儿!没想初嗅臭不可闻,但食之犹如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