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逃亡计划
“咬紧这片柴,你会好受一点,对不起,我——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泰尔斯皱着眉头,跪在莱恩身前。 这个跛子乞儿,靠墙半躺在地上,举着“藕断丝连”,血液缓缓流出的右手,木然地看着正在一块钝石上打磨匕首的泰尔斯,任他把一片木柴塞进自己的嘴里。 泰尔斯的身后,女孩科莉亚神情呆滞地坐在院子和屋内的台阶上,左脸上那个被银币烧伤的地方,已经处理过,上了药,此刻正覆盖着一块布。 而那枚焦黑的银币,此刻正紧紧抓在她的手里。 女孩瞪大眼睛,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还抬头看看月亮,神经质般地笑了一声。 在她身后,奎德死不瞑目的尸体斜倚在破墙上。 一阵恶心向着泰尔斯袭来。 那种触感,那种把金属扎进血rou的触感,时不时地在泰尔斯执刀的手上,隐约出现。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强忍着第一次杀人的诡异不适感,胸前的烧伤依旧在疼痛,为他分担走不少的注意力。 他必须杀死奎德,这点泰尔斯毫不后悔。 甚至在自己把匕首扎进他的脖子,看着奎德不甘倒下的时候,泰尔斯还觉得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那是复仇的快感。 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的委屈和仇恨,都得到了舒缓和发泄。 简单粗暴,有效直接。 但是——泰尔斯闭上眼,一遍遍向自己重复:不能喜欢上这种感觉。 毕竟,他夺走的是一个生命。无论奎德做过什么,是否该死,在某种意义上,他是跟自己同类平等,双足行走的生命。 杀人也许迫不得已,但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都不值得以之为荣。 杀死奎德,绝不是为了变成像他那样的人渣。 更重要的是——泰尔斯转过头,望向科莉亚,手上的匕首却越磨越快。 这些孩子,大概经历了他们人生里,最关键的一幕吧。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幕虚幻的场景,投影仪的光线和幻灯片的文字像破浪一样浮现。 “...我今天这堂课所报告的论文,其文献回顾主要集中在心理学领域。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儿童和青少年时期,是一个人心智和性格形成最关键的时期。bl的跟踪研究发现,这个阶段所经历的环境、互动、行为,都与将来的人格和心理发展有强相关关系。许多理论研究也认为,这种影响甚至可能伴随终身...” 泰尔斯摆摆脑袋,把又一片被找回的记忆深藏在心底。 乞儿们的心理健康是其次,但眼前要解决的,是如何存活下来的问题。 泰尔斯按下心底的恶心,把注意力转移到手上的匕首。 这柄匕首还没有成年人的小臂长,单面开刃,刀尖有偏向刃侧的微小弧度,木质的刀柄上缠着防止滑手的黑色皮麻带,刀锋的两侧则光滑——嗯? 泰尔斯突然发现,在鲜血的洗刷下,刀锋一侧上,出现了镌刻着的“j”两个字母。 j? 泰尔斯眼神微变,心下一动。 呵呵,再多的伎俩,再多的策划,再多的聪明,泰尔斯心想,也不如这柄“j”的匕首管用。 然后,泰尔斯的眼神化为寒冰,上一刻还在打磨的刀锋,下一刻就出现在莱恩的断手边上! “嗤!” 泰尔斯毫不犹豫的一刀切下! 刀刃切断了莱恩手掌和手腕间,仅剩的一点皮rou。 “嗯!嗯!——哼哼!” 莱恩的浑身,像落入开水瞬间的亚希尔河虾一样猛烈痉挛起来。 他紧紧咬着木柴,从喉咙里闷出吓人的声音,双眼痛苦地紧闭着,脸部扭曲成夸张的形状,眼泪和鼻涕不住地流下。 泰尔斯赶紧拉过上好药(其实仅仅只是一些乌尔德龙草)的布条,缠上莱恩的断手,来回狠狠地打了个节。 希望这样能管用,能止住血,不要感染,否则——泰尔斯看向火堆,摇了摇头。 莱恩还在痛苦地抽搐,泰尔斯一手紧紧按住他的断手,一手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坚持住,莱恩,很快就过去了,坚持住!”泰尔斯闭着眼睛轻声安慰着他,自己胸前烧伤被莱恩的头发擦过,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泰尔斯看向另一边,凯利特、尼德和恩索拉,正静静地躺在月光下。 像是睡着了一样。 莱恩的呼吸渐渐规律下来,但科莉亚又开始轻声地啜泣。 “泰尔斯,呜呜,我好怕,科莉亚明明没有得伤寒,科莉亚已经好了——” 泰尔斯放下莱恩,转过身,把科莉亚抱在怀里,小心避开她脸上的烧伤,轻轻拍打着她。 “没事了,科莉亚,已经没事了。” 对不起。 是我没能保护好大家。 “泰尔斯!” 泰尔斯睁开眼睛,看着气喘吁吁跑回来的辛提,冷静地问:“外面怎么样?” 辛提是第六屋的孩子里受创最小的,在泰尔斯帮他接续完脱臼的腿后(乞儿们的生涯,让他们掌握了很多自救的知识,例如接骨——或者拆骨),便被泰尔斯派去外面打探消息并放风,对可能到来的兄弟会成员做出预警。 “上面没有人来,没有里克,没有打手,没有任何兄弟会的人,好像废屋以外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辛提年纪最大,跟泰尔斯也默契已久,直接说了泰尔斯最关心的部分。 “奎德好像去过了不少人的屋子,有些人成功逃出来了,但是,不算上我们和第十七屋的话,至少六七个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泰尔斯的眼神一黯,第六屋并不是最靠近大门的废屋,而他大概能猜到那些屋子里乞儿们的命运了。 “现在乞儿们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传,说兄弟会要把我们全部干掉。有些人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但更多人都跑到街道上去了,还有人想要逃走。” 泰尔斯眼前一亮:“等等,你说打手们都不在了?” 辛提知道泰尔斯在想什么,他摇摇头,苦涩地道:“没用,大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卡拉克带着他们屋子的人在门口大叫,但是一个人也没叫来。除非能跨越壕沟和里面的尖刺,否则我们逃不出去的。” “我们,”莱恩挣扎着,抱着右手从地上坐起来,脸色苍白地道:“我们一定要逃吗?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到早上,等到里克和其他的人来了,告诉他们是奎德自己发疯——” “不行!”泰尔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莱恩,“奎德死在废屋,他们找到凶手的话,我们必死无疑,就算找不到凶手,他们也会拿乞儿们出来交代的。更何况,奎德的父亲是兄弟会里的一个老大,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而且,”泰尔斯冷冷地看着莱恩,道:“你还想等他们派来下一个奎德吗?就算下一个头目不是奎德那样的人,等他知道自己的前任是死在乞儿手里的,你还指望他好吃好喝供着你,然后跪下来,求你不要杀他吗?” 这一串话说出来,莱恩、科莉亚包括辛提都听不太懂,三个人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 泰尔斯看着三人的眼神,无奈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道:“唉——简单来说,我们必须要逃走就对了。” “哦。” 三个孩子这才“恍然大悟”般地齐齐点头。 泰尔斯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一道场景。 零散的街道上大雪纷飞,一个窈窕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而他则在喃喃不休。 “——所以,韦伯用他的观察和史料总结,就资本主义在欧洲的发源一事,在书里对老马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说,冷嘲热讽——” “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呢。” “唉——简单来说,就是韦伯在用智商碾压老马。” “噢,是这样啊,那我们去吃小火锅吧!” “明明是你在问我今天上了什么课,话题可以不要跳得这么快吗?而且为什么转得这么自然啊喂!” “那就决定了,韩式烤rou!强袭自由,出击!” “刚刚不是还小火锅——哎你别推我——还有什么是强袭自由啊——都说了不要推我——” 泰尔斯紧紧闭上眼,把这段从虚空里回涌而来的记忆幻觉驱散。 最近的记忆回涌越来越频繁了,“往事”一件件地浮现。 但别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泰尔斯睁开眼,发现三个孩子都在等自己的决断。 他轻轻站起,把莱恩也拉起来,深吸一口气。 “首先,在外面没人的时候,把奎德搬出第六屋——虽然很重,但短期内,不能让人知道他的死跟我们有关。” “然后,辛提,你去大家中间偷偷地传话——一定要偷偷的,别让人知道是你故意传的。告诉他们,第四屋左边的壕沟底下,有五根尖刺是松动的,拆掉它们,用石板或者什么东西盖住剩下的两根尖刺,就可以逃出废屋。” 辛提一惊:“你,你找到了那条深沟里的密道?” “密道?”莱恩和科莉亚也像是被吓了一跳。 泰尔斯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辛提的肩膀,“去吧。” 那不是某位神通广大的乞儿前辈挖的密道。 所谓的密道,是自己利用每周两次去西城门乞讨,所以可以夜归的理由,拿着匕首、树藤、亚麻布,和药剂店顺来的腐蚀剂,在四年里,偷偷挖出来的。 简直就像是埃罗尔世界的“肖申克的救赎”。 至于那个传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幻想。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不是么? 泰尔斯又拍了拍辛提的肩膀,后者点点头,正要转身,却挠挠头,想到了什么,疑惑地开口道: “为什么要告诉大家?我们自己逃不行吗?人越多,大家都会抢着跑,我们就逃得越慢啊。” 不,泰尔斯在心底说,兄弟会不是吃素的,下城三区的每条街,每条路,每个转角都有他们的眼线,西门郊外也布满了他们的走狗,对于几个十岁不到的乞儿而言,就算逃出废屋,也很难逃出兄弟会。 泰尔斯原本的逃跑计划里,还要再半年的时间。他就能完全摸清下城第三区到红坊街之间,兄弟会放置眼线的规律和节奏,再从落日酒吧跟格罗夫药剂店里准备好物资,那他们逃脱的可能性就会大大上升。 只要能逃到红坊街。 但现在,现在根本不是最好的时机。 可为了生存,他们又必须要逃——意外总是突然而至,不是么? 所以,他必须把第六屋的私自逃离,变成乞儿的集体sao动。 只有第六屋失踪,那太明显,兄弟会很快就会找上来。其次,人越多,他们逃是得越慢,但也越安全,越不起眼。 但是,要把这些理由一个一个讲出来的话—— 泰尔斯仰头看着辛提,刺目的眼神让后者有些难受。 “辛提,你还记得我们两个,四年前的约定吗?” 辛提愣了一下,低下头,略略思索。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当然。”辛提看着泰尔斯,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男孩,缓缓道:“你负责想,我负责做。” 泰尔斯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逃出去!” —————————————————— 娅拉·萨里顿百无聊赖地看着最后一个人走出落日酒吧,然后懒懒起身,把他的杯子收起来。 今天的酒不多,尤其是兄弟会自己的人,许多都被调去参加那场“大行动”了,就连厨子艾德蒙也提着砍刀去了,据说,是要去还个人情债。 老家伙也好久没回来了。 无聊。 娅拉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三点半,有点早。 然而那个钟也有点慢。 那个钟已经很旧了,娅拉心想,连装永世油的后槽都生锈了,铁锈混进永世油里,大大降低了工作效率。 得想点办法,让老家伙出点血,换个时钟了。 落日酒吧这么多的生意,既没有市政厅的税务官来收税(“看在国王的份上,我会给他两根中指!”——娅拉),也没有不长眼的家伙来要保护费(“每人一百个铜子,我就能保护你们的手指,不被我剁掉,怎么样?”——娅拉),就连进货都是从黑街兄弟会自己的渠道里拿的优惠价(“纳尔·里克,你是管账目的,快跟这些地上的兄弟,也跟我的刀说说,进货时该给我什么价格?”——娅拉),出点钱,换个酒吧里的时钟总是可以的吧? 那个吝啬的老家伙。 关上大门,处理完吧台的事务,娅拉撂下围裙和抹布,紧了紧短皮裤,把前台的不灭灯(取这个名字还真是讽刺)熄灭,走进后厨。 今天时间有点早,按照老规矩,做完锻炼的话还有—— 下一刻,娅拉的脸色就变得冷漠而狠厉! 她的身子瞬间伏低,膝关节弯到便于发力的位置,腿上闻名黑街的狼腿刀,瞬间来到左手。 刀锋电射一般飞出! “咚!” 狼腿刀凶狠地扎在一个酒桶上! 只有一小半的刀身露出,刀柄还在不断颤抖。 “啊!”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惊恐尖叫。 娅拉缓缓地直起身子,把右手上的另外一把狼腿刀扎回靴子,然后点亮身侧的不灭灯。 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后厨,几个小小的身影露了出来。 “娅拉——那个——”被狼腿刀吓得惊魂不定的穿越者——泰尔斯,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举起微微颤抖的右手,不自然地摇了一下:“嗨——是我。” 娅拉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犀利而可怕,科莉亚害怕地把身子朝着泰尔斯缩了一下。 娅拉突然拔步走来。 泰尔斯感觉到,身后的三个乞儿都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娅拉冷冰冰地说道,“否则,我瞄的就不是酒桶这么简单了。” 娅拉走到他跟前,从距泰尔斯左耳两寸的酒桶上,拔出狼腿刀,示威也似的在他面前挽了个刀花,才插进靴套里。 “还有,你个小鬼——” 泰尔斯心里翻了个白眼,本能地迅速抬起手,想要护住额头。 但一根纤细的手指已经狠狠地戳了上去! “啊!痛!” “要叫我——娅拉jiejie!” ——————————————————— “我从后门进来的时候,没看到艾德蒙,就想来后厨看看——” 他们现在在落日酒吧的地窖里,除了泰尔斯之外的三个乞儿,靠在装食物的大麻袋上,坐立不安,艰难但努力地啃咬着手里的白面包——他们好久没吃到这么好的食物了。 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泰尔斯坐在高他一倍的酒桶上,平视着前方双手抱胸,单腿靠墙,慵懒却不失飒爽的娅拉·萨里顿。 如果换做前世,泰尔斯大概要抱着欣赏的眼光,把她细细地从头看到脚,然后抬头望天,在回味的同时,感叹这个世界的美好。 哈?你问之后泰尔斯会做什么?废话,当然是自个儿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至于现在么——抱歉,这具身体还年轻。 “直说吧,为什么来找我。”娅拉依然是那副冷漠的神色,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但泰尔斯已经习惯了,从他四年前,第一次在落日酒吧后的垃圾堆里,遇到这个当时才十八九岁的“大jiejie”,对方就一直是这样的口气和风格。 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奎德发疯了,他把废屋里差不多一半的乞儿都杀了。” 泰尔斯一脸凝重地道,同时默默握紧双拳。 他妈的。 娅拉从看到这几个伤痕累累的乞儿开始,就对今天早些时候的事情,隐隐有了怀疑。 娅拉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开始咒骂着里克,这个管账的,就知道你给奎德灌查卡酒,肯定没安好心。 我怎么就为了那十个金币,答应他了呢?十个金币,十个金币啊! 这种肯定会触怒兄弟会的事情,十个金币——最少也该收他二十个! 而且—— “没有人来阻止他,也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只能自己逃出来。”泰尔斯心情灰暗地道,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似乎又再次出现。 ——而且,唉,一半的乞儿啊。 娅拉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你们在这里躲一天吧。放心,有我在,那个大猩猩不敢来,如果他来了,我就把他下面那——咳咳——他的手给剁下来。” 娅拉看了看另外的三个乞儿,皱起了眉头,她认得出哪些是新伤,尤其是那个右手被布包裹着的孩子。 “等艾德蒙回来,我就让他去找里克和上面的人。奎德干出这样的事,他逃不掉——这家伙,怎么不早点死掉。” 娅拉有些意兴阑珊,她把靠在墙上的腿放下,站了起来。 泰尔斯的眼色一黯,他看着三个乞儿,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娅拉。 “今天兄弟会有大任务,所以守备和巡逻才会松懈吧。你们能逃出来,一定——唉,算了,我去拿药,如果要医生的话也——等等,小鬼,你怎么了?” 娅拉正自顾自地说着,突然意识到对面的泰尔斯不太对劲,他的身上也全是伤痕,胸前的衣物被扯得七零八落,右手袖子甚至溅满了鲜血。 不对,这小鬼的眼神—— 娅拉突然走到泰尔斯跟前,把他拖下酒桶,然后蹲下来,双手握住泰尔斯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 娅拉的眼神突然变得很严肃,也很急切。 “小鬼——你,难道你?” 泰尔斯有些不敢看娅拉的双眼,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就调整好自己,然后坚毅地抬起头。 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毫无颤抖地响起。 “娅拉,奎德被我宰了。”